第 21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26 22:33      字数:4845
  一点我是清楚,那就是不能背叛父辈。不能这样做,否则我们就会毁掉我们自己,毁掉我们的子孙,毁掉我们的未来。我们就会把世界劈成两半,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掘出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割断两代人之间的联系,因为世界上没有比背叛自己的父亲更为可怕的背叛行为了。
  “不,我并不是胆怯,伊斯克拉,不管人们怎样议论我,我并没有胆怯!我生为共青团员,死也作为一名团员而死。我之所以采取这个行动,是因为我不能否定我的父亲。不能否定,也不想否定。
  “星期一已经到了,第一节课即将开始。昨天我已经和你们,和若尔卡·蓝德斯告别过了。若尔卡早就爱上了我,我感觉到了。因此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了吻。现在,我要把书包好送到邮局,然后躺下睡觉。我昨夜没有合眼,前天夜里也没有睡,也许很容易入睡。这两本书送给你留作纪念。我不想在上面题词。
  “我还从没有和你接过吻。一次也没有!现在,为了过去和未来,吻你。
  “别了,我唯一的朋友!
  你的维卡·柳别列茨卡娅”
  最后几行伊斯克拉似乎是透过一层毛玻璃读下来的,因为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但是她没有哭,直到读完都没有哭出来。她慢慢地把信放在桌子上,珍惜地将它抚平,垂着双臂,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心里有根弦绷断了,这根绷断的弦引起的痛苦是一种成年人的痛苦,是一种抑郁而绝望的痛苦,是超越了她本人年龄限度的新的痛苦。
  学校里照常上着课,所不同的只是高年级教室里课堂比往常安静。
  九年二班又空了一个课桌:伊斯克拉没来上课。济娜挪到她的位子上,坐到莲娜旁边。
  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空课桌象墓碑一样立在那里。教师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空课桌,但是都立即把目光移开,也不去惊动济娜。
  总而言之,谁也没有被惊动:没有一位教师叫学生上黑板前回答问题,也没有一位教师提问功课。
  后来,从走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校长走进了教室。同学们立即起立。
  “对不起,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他对上了年纪的历史教员说,“我是来告别的。”
  全班同学都惊呆了。四十三双眼睛一齐凝视着校长。
  “都坐下吧。”
  坐下的只有沃维克一人。他是个听话的学生,总是先执行命令,然后再动脑筋思考。不过他往往思考得很周密、认真。
  “站起来!”阿尔乔姆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沃维克顺从地跳了起来。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苦笑了一下。
  “我是来告别的。我要走了。永远离开这所学校了。”他停顿片刻,又含笑说,“和你们这帮小鬼分手是很难受的。很难受呵!我刚才到各班去,对每个班的同学都说:祝你们生活幸福,祝你们学习好。可是对你们九年二班的同学只说这几句就不够了。”
  教历史的老教员突然大声抽泣起来。她摆了摆手,便去掏手帕:
  “请原谅,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请原谅。”
  “不要难过,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有战士在,总会找到指挥员的。我相信这些战士,他们经受住了第一场战斗。如今他们已经是有战斗经验的小伙子和姑娘了,他们知道痛苦是怎么回事。”他扬起头,就象面对骑兵连一样,用洪亮的声音说:“我相信你们,听见了吗?我相信你们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和真正的妇女!我相信你们,因为你们是我们的接班人,是我们的伟大革命的第二代!同学们,记住这一点!永远记住吧!”
  校长仔细地审视着每一张脸,目光缓缓扫遍全班,然后象军人那样迅速点了一下头便走出了教室。全班同学望着已经关上的门,依然久久地站着。在一片静寂中,只听见老教师伤心的啜泣。
  这是难熬的一天,非常难熬的一天。时间过得真慢,仿佛一分钟拖着一分钟似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它不断凝结,下沉,集聚在每个人心里,终于在最后一堂课上爆发了。
  “科瓦连科,谁批准你调座位的?”
  “我……”济娜站了起来,“谁也没有批准。我想……”
  “马上坐到你的位子上去!”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反正伊斯克拉没来,我……”
  “别罗嗦,科瓦连科。以后找你们谈话的时候再谈。”
  “这么说,咱们还是要谈的喽?”阿尔乔姆大声问。
  他提这个问题是为了转移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的注意力。他把教师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好让济娜及时冷静下来。
  “你搭什么茬儿,舍费尔?这会儿你又忘了自己的操行成绩了吧?”
  阿尔乔姆本想回敬一句,可是瓦利卡在身后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他便没有吭声。济娜依然低头站着。
  “你这是怎么了,科瓦连科?你的耳朵不好使吗?”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请允许我今天和博科娃坐在一起吧,”济娜恳求说。“维卡那张课桌……”
  “噢,原来如此!看来您是打算建立个纪念碑喽?太动人了!不过您忘记了,这是学校,这里容不得软骨头和神经错乱的人。马上给我回到自己的课桌上去。快!”
  济娜蓦地把身子一挺,满脸通红,嘴唇发抖。
  “不许您……不许您对我称‘你’。永远不许。不许,听见吗?……。
  她呜呜哭着跑出教室。没有人说话。阿尔乔姆正想跳起来,又被后面的人轻轻拉住了。结果站起来的不是他,而是一向稳重而随和的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
  “这可是您的不对了,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他很讲分寸地说,“当然,我也并不袒护科瓦连科,但是您也不对。”
  “坐下,亚历山德罗夫!”教师气恼地把手一挥,俯身看起成绩册来。
  瓦利卡仍旧站着。
  “我似乎已经说过叫你坐下了。”
  “可是在您说这句话之前我就说过,您做得不对,”瓦利卡叹了口气,“我们中间的舍费尔、奥斯塔普丘克,还有蓝德斯,都已经开始刮胡子了,可您还总拿我们当孩子对待。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请您还是考虑考虑这一点吧。”’
  “原来是这样。”教师啪的一声合上成绩册,挤出一丝微笑,并且面带这种不自然的微笑扫视了一下教室。“我明白了。还有谁认为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
  阿尔乔姆和若尔卡立即站了起来。紧跟着,经过片刻的思索,全班同学都纷纷站起来了,只有沃维克·赫拉莫夫因为没有得到明确的口令,仍旧规规矩矩地坐着。四十二名学生严肃地看着教师。当她还在掂量该采取什么措施的时候,沃维克也终于站起来了,后排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白了。”她低声说,“坐下吧。”
  全班刷的一声都坐下了。同学们一反常态,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暗自发笑,没有人说俏皮话,没有人假装无意把书掉到地上,也没有人善意地打闹。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匆匆翻开成绩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却认不出那一个个熟悉的姓名,但是她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的课堂今天异乎寻常地安静。那是对她表示否定的纪律,那是对她完全排斥的寂静,她痛苦地悟出了这一点。
  全班同学坚决中断了同班主任的一切合作关系,既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造反,平静而又冷漠地断绝了关系。
  她变成一个陌生人,陌生得使人连怨恨她的感情都没有了。她感到,必须把一切认真地考虑一下,找到一个正确的行动方针。但是一个正常人面对孤立所产生的恐惧感使她失掉了思索的能力。她木然地看着成绩册,试图集中思想,获得往日的自信和坚定,但是未能如愿。
  沉默持续下去了,教室里死一般沉寂。“死一般!”现在她不单是理解,而且还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完全无望的含意。
  “我们今天要读的是薇拉·帕夫洛夫娜的梦①,” (注:①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著《怎么办》一书的片断。)教师讲着,仍然没敢抬头,“博科娃,你……您开始念吧。可以坐着念。”
  济娜没有回教室,他们那伙人一块儿替她把书包带了回去。大家挤在她那间窄小的屋子里,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椅子上,帕什卡则象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坐在小地毯上,大家得意洋洋地议论着击败班主任瓦莲金娜的胜利,只有若尔卡和阿尔乔姆一声不响。阿尔乔姆不吭声是因为他一直瞧着济娜,若尔卡则由于再也没有人可看了。
  “博科娃,你……您开始念吧。可以坐着念!”莲娜把班主任的样子摹仿得惟妙惟肖。
  济娜独自一人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现在露出了笑容,只不过是苦涩的笑容。
  “伊斯克拉还没去学校吗?该上她家去一趟!马上就走,大家都去。拽她出来散散心。”
  可是在他们来到之前,伊斯克拉已经被别人拉出去散心了。在这整整一天里,她时而坐着不动,呆若木鸡,时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而再读一遍维卡的信,接着又发呆,又踱来踱去。后来萨什卡来了。
  “我是来叫你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买好了电影票。”
  “你为什么没去墓地?”
  “没准我假。不信,你到电影院去核实核实,我们全组都去看电影。证人有的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斯克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萨什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尽管伊斯克拉对萨什卡所谓证人的话不胜厌恶,但还是相信了他。于是她的心情即刻轻松了一点。
  “咱们可别去看电影。”
  “我懂。要不就出去散散心吧?没下雨,天气好极了。”
  “昨天可下雨了,”伊斯克拉叹了口气,“眼看着鲜花被打湿了,颜色暗了。”
  “他真是鬼迷心窍,干出这种盗用公款的事……你倒是穿衣服呀!”
  “萨什卡,你确实知道他盗用了一百万吗?”伊斯克拉边问边顺从地穿上大衣,有时她也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只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
  “没错,”他话里有活地说,”我们厂子的人都知道。”
  “真可怕!……你知道,我在他家吃过高级点心,还吃过巧克力。不用说,这些东西都是用这一百万卢布买的了。”
  “你以为怎么着?哼,除了小偷,谁还能天天吃上高级点心?”
  “真可怕!”伊斯克拉又叹了口气,“咱们上哪儿去?上公园?”
  公园里所有娱乐设施业已关闭,售货亭也封上了,长椅都被归拢到一起。园中的树叶无人清扫,在脚下发出哀怨的沙沙声。
  伊斯克拉详细地讲着安葬的经过,讲到蓝德斯和野蔷薇,讲到校长和他在维卡灵前的演说。
  听到这儿,萨什卡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讲这些可是多余。”
  “怎么是多余?”
  “他是个好人。可惜了呀。”
  “可惜什么?为什么说‘可惜’?”
  “他要被撤职的。”萨什卡非常肯定地说。
  “照你这么说,就该保持沉默,明哲保身啦?”
  “不该去铤而走险。”
  “不该去铤而走险!”伊斯克拉难过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多大岁数了,斯诺梅斯金?一百岁啦?”
  “问题并不在这里,不在年龄,而……”
  “不,问题就在这里!”伊斯克拉毫不客气地喊道,“周围要都是老头子才舒服呢!个个都捂着自己病弱的肝脏,个个都只盼望活下去,但是对怎样活得象个人却连想都不去想。一点也不去想。所有的人都苟且偷安,谨小慎微,惟命是从,生怕出乱子。这绝不是我们要干的事!我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你永远也休想变成老头!”
  “这些话都是柳别列茨基讲给你的吧?”萨什卡突然悄悄地问她,“嗯,那你就别再去说了,懂吗?”
  “你原来还是个胆小鬼哪?”
  “这‘还是’是什么意思?”
  “就是‘外加’的意思。”
  萨什卡不自然地纵声大笑起来:“听我说,你说的这些全是空话。你们就会要嘴皮子,什么‘第一点’,外加‘第二点’,可我们是干活的。我们就是用自己这双手为国家创造财富。我们……”
  伊斯克拉猛地一转身,沿着林荫路向公园门口疾步走去。
  “伊斯克拉!……”
  她没有放慢脚步,好象还走得更快了,只见两条小辫子在身后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