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26 22:33      字数:4792
  “出什么事了?”
  “学校关门了!”一个五年级学生兴高采烈地告诉她。
  这时,门开了,校长、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和几位教师走到台阶口上,伊斯克拉往前挤去。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向院子扫了一眼,扬起了手,刹时间一片肃静。
  “孩子们,”校长大声说道,“今天不上课了。低年级学生可以回家,高年级学生……高年级学生去为自己的同志,为惨死的九年二班同学维卡·柳别列茨卡娅送葬。
  没有喊声,没有喧哗,就连年龄最小的学生散去时也都规规矩矩,不慌不忙。高年级学生一动不动,在一片寂静中,可以清楚地听见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在气急败坏地低声唠叨:“您要对这种做法负责!您要对这种做法负责!”
  高年级学生走在路上仍旧保持着沉默。不断有行人停住脚步,久久地目送着这支奇怪的队伍。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校长、数学教师谢苗·伊萨科维奇和几位女教师。路过市场时,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站住了。
  “姑娘们,去买花吧。”
  他把兜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交给十年一班的女同学。数学教师也拿出钱,女教师们纷纷打开皮包,高年级学生也争先解囊。所有这些钱——校长的薪水,教师掏出的钱钞,学生吃早点和看电影的零钱——全都放进谢尔盖不知为什么拿在手里的那顶时髦的新帽子里。
  停尸房的院子只准许少数人进去,其余的人都等在大门外面,道路被堵住了。九年二班全体同学聚集在院子里,伊斯克拉一眼就发现了若尔卡·蓝德斯。若尔卡脚边放着用麻袋布包着的一丛缀着鲜亮果实的野蔷薇,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没有发现校长就站在自己身旁。
  所有的人都缄默不语。在停尸房的门口,九年二班的同学们沉默着;在大街上,高年级同学们沉默着,低年级的女教师们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瓦连科从停尸房走出来,低声说:“一切就绪。谁来抬?”
  “别忘了这个麻袋。”若尔卡说。
  跟在他后面走进去的是阿尔乔姆、帕什卡、瓦利卡,还有一个他们班的男生,连沉静的沃维克·赫拉莫夫也跟了进去。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从若尔卡·蓝德斯手里接过那簇野蔷薇,脱下帽子。所有的人都向门口转过身去,引颈以待,一动不动。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时间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终于,从停尸房里先抬出了灵枢盖,紧跟着,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灵枢由小伙子们扛着缓缓地出现了。她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穿过院子,向大门漂浮而去。
  “站住!”罗莎喊了一声。她是跟在灵枢后面走出停尸房的,“我们安葬的是未婚姑娘。是未婚姑娘!济娜,拿两束花。给她白花。”
  济娜严肃地走在前面,她的后面是灵枢盖和浮动在人们头上的灵枢,队伍伸展得有整整一条街那么长。这支奇怪的队伍没有乐队,没有哭声,没有亲人眷属,几乎看不见成年人,因为他们完全淹没在自己的学生之中了。队伍就这样穿过市区,来到城郊的墓地。一路上小伙子们换着抬,只有若尔卡一直拍到终点,不把维卡脚边这个位于让给任何人,以至到了坟墓旁都无法从肩上卸下灵枢。帕什卡一个箭步跨过去,帮了他一把。
  维卡安详地躺着,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比那些白花还白。下起了细细的秋雨,然而全体送葬的人都纹丝不动地站着。伊斯克拉眼看着鲜花渐渐被打湿,色泽渐渐暗淡下去,眼看着雨水顺着死者脸上流淌,她很想给维卡遮盖一下,以使她不挨雨浇,避开那将要永远与她相伴的潮气。
  “同志们!”忽然间响起了校长洪亮的声音,“小伙子们,姑娘们。看一看吧。睁大眼睛看看你们的朋友。仔细看一看,把她铭刻在心间。要永远记住,能置人于死地的不仅仅是于弹,不仅仅是匕首或者弹片。恶语中伤、无耻的行径照样能够杀人,冷漠无情和官僚主义能够杀人,怯懦和卑鄙也能够杀人。
  记住这一点,同学们,要一辈子牢记在心间!……”
  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两只手就象是打自己的两颊一样,猛地捂住面孔。几位女教师上前扶住他,搂着他激烈颤抖的双肩,把他搀到了一边。又是一片沉寂。只有秋雨沙沙作响。
  “下葬吗?”一个手拿铁锹的男人没有冲着任何人,问了一声。
  伊斯克拉向灵枢前跨了一步,昂起了头: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
  我亲爱的,你永远留在我的心间。
  命中注定的别离
  预示着相逢就在前面……
  她用整个墓地都能听到的清脆的声音朗诵着叶赛宁生前的最后几行诗句。泪水伴着雨水在脸上流淌,但是除了悲痛,除了那隐隐的、吮吸着心灵的悲痛以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莲娜和济娜在她身旁抱头痛哭。已经把争吵和郑重的诅咒丢在脑后的父亲和彼得在两旁搀扶着恸哭失声的罗莎。就连文静的优等生,被全班同学经常善意地取笑了整整八年的沃维克·赫拉莫夫也在大声啜泣。
  “我没有把你保护好,姑娘,”科瓦连科抽噎着说,“没有保护好……”
  “告别吧!”罗莎两手抹去眼泪,喊了一声,“到时候了。到时候了。”
  她向灵枢走去,跪在又湿又滑的泥地上,抚摩着维卡潮湿的头发,把嘴唇紧紧贴在她那高高的、苍白的前额上。
  “安息吧。”
  接着,灵枢被钉上盖子,放进墓穴,埋上土,堆起了一个土冢。人们相继散去。只有若尔卡·蓝德斯和阿尔乔姆依旧忙了很久,他们把那丛野蔷薇栽在坟前。姑娘们、帕什卡和瓦利卡耐心地在这座堆满潮湿鲜花的新的坟茔旁边等着。在返回的路上他们仍旧默默无言,济娜再也受不了这种沉默了,因为沉默使她感到压抑和恐惧,她怕沉默会永无尽头,将令人愈发不堪忍受,愈发痛苦。
  “瞧你们两个人多脏啊,”她看了一眼阿尔乔姆和若尔卡,叹了口气说,“得把你们浑身上下彻底洗洗。”
  没有人答话。济娜知道自己讲了不该讲的话,不过她已经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大家都哭了。就连沃维克·赫拉莫夫也不例外。”
  “他是个幸福的人。”阿尔乔姆突然瓮声瓮气地说,“我和若尔卡要是能大哭一场该多好啊。”
  他们只是相互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分手了。只有莲娜问了一句:“明天见面吗?”
  “没准。”伊斯克拉说。
  他们各自走了。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伊斯克拉猛然想起今天没有见到萨什卡·斯塔梅斯金。无论在停尸房外面,还是在墓地,都没见到他。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了,匆匆把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所有的面孔都回忆了一遍,总觉得萨什卡会在场,肯定在场,不会没来。可是无论在灵枢旁,还是在离灵枢远些的地方,她都不曾想起有过他的面孔——哪儿也没有。伊斯克拉明白了,萨什卡确实没去那个对任伺人都没有发出邀请的地方。
  “这里有一张邮局寄给你的明信片。”好奇心很重的女邻居说。
  这是一张领取挂号印刷品的通知单。笔迹看上去很眼熟,不过伊斯克拉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的笔迹。她不知为什么非常想认出这清秀、工整的字迹是谁的,非常想把它认出来,于是没脱大衣就走回柜橱那边自己的地盘,绞尽脑汁思索着,究竟是谁会给她寄印刷品。只听得身后砰地一声门响,伊斯克拉知道这是母亲回来了,就没有回过头去。
  “站起来。”
  伊斯克拉习惯地嗵的一下站了起来。母亲气得面孔变了形,面部肌肉不停地抖动,她狠命地拽着紧紧束在她那被雨淋湿了的特工部队皮外套上的腰带。
  “是你在墓地组织了公祭?是你不是?……”
  “妈妈…”
  “往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皮带解开了,带稍柔韧地滑到地上,扣拌则被母亲紧攥在手里。
  “妈妈,等一等……”
  皮带向空中飞去,眼看着就要朝伊斯克拉劈头盖脸打下来——抽到哪儿算哪儿。然而伊斯克拉没有遮挡,没有躲闪,只是面色苍白。
  “我非常爱你,妈妈,不过只要你打我一下,即使只打一下,我就永远离开你。”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尽管全身都在瑟瑟发抖。皮带嗖的一声打在旁边的地板上,伊斯克拉不知为什么用颤抖的双手抻了抻湿透了的旧大衣,背对着母亲,坐到桌子旁边。
  她看着邮件领取通知单,却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听见军用皮带掉在地上,母亲向自己那半边领地走去;她听见椅子沉重地咯吱响了一声,接着是划火柴的声音。听着这些动静,她又心疼起母亲来,然而她不可能再站起身扑过去,投入母亲的怀抱了。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突然迈出了这一步。她明白,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必须走到底。不管头几步如何痛苦,也要走到底,绝不回头。因此,她依然坐在那里,视而不见地望着领取印刷品的通知单,通知单上面的笔迹是这样熟悉,又是如此难以辨认。身后,椅子又咯吱响了一下,接着响起了脚步声,然而伊斯克拉仍旧纹丝不动。母亲走到衣柜前,翻腾、寻找着什么。
  “把衣服挽换吧。全都换掉,长袜、内衣都换。你浑身都湿透了。给你。”
  听见这如此陌生的温柔而又疲倦的语气,伊斯克拉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忽然想扑到妈妈怀里,抱住妈妈大哭一场,象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可怜巴巴地号陶大哭一场。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依旧没有转过身去。
  “好的。”
  母亲站了一会儿,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到床上,悄悄回到自己那半边领地去了。又听到一声划火柴的声音。
  第九章
  伊斯克拉始终没有搞清是谁给她寄来的挂号印刷邮件,直到第二天早晨,隐隐的不安仍然萦绕在心头。她久久地端详着那张通知单,已经影影绰绰地猜到是谁寄来的了,可是她生怕往这方面去想。然而,又由不得她不这么想。于是她决定先上邮局去,因为她已经无法再等了。
  邮件包得整整齐齐,收件人的地址是用印刷体写的,寄件人没有署名。看样子这是一包书。伊斯克拉顾不得上学,跑回家去了。她一奔进屋里,立即把邮包撕开,坐了下来,落在膝上的正是那本她曾经见过的时赛宁的诗集和一本姓外国姓的作家“格林”的书。
  “唉,维卡呀,维卡,”她怀着成年人的痛苦喃喃自语着,“我亲爱的维卡……”
  伊斯克拉两手哆哆嗦嗦地抚摩着这两本书,害怕一打开就看见题词。然而没有题词,只是在格林著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整的、如今看来是这样熟悉的字体写着:“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亲启”。伊斯克拉把信搁在一旁,收起包邮件的纸,脱去大衣,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把书放在面前,这才把信拆开。
  “亲爱的伊斯克拉:
  “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痛苦,不再悲伤,不再觉得丢脸了。我不想向世上任何人解释我今天要做的这件事的缘由,然而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知己;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有一次曾经违心地对你说过我不爱你。实际上我是非常爱你的,还在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而且对你还总有那么一点点妒意。在你和济娜第一次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喝茶、谈论马雅可夫斯基之后,爸爸就夸你为人耿直、正派。我高兴极了,因为我交上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我开始为我们的友谊感到自豪,并产生了种种幻想。现在不谈这个了,因为我的幻想未能实现。
  “我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为了说明情况。我被侦查员传讯过,所以我现在知道,爸爸被控盗用了巨额公款。可是我信任他的为人,我不能否定他,永远也不否定他,因为爸爸既不是窃贼,也不是骗子。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亲口对我这样说过。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否定他呢?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考虑对父辈的信任这个问题,而且我坚信,就是应该信任父辈,就是应该这样生活。如果我们不再信任我们的父亲,怀疑他们为人正直,我们就会陷入一片荒漠。那么,什么都不会有了,明白吗,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虚。只剩下空虚,而我们自己也就不再成其为人了。也许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也许你能表达得更加明白,但是,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