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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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26 22:33 字数:4784
“爸爸认识马雅可夫斯基。”维卡作了说明。
“认识马雅可夫斯基?”济娜猛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不可能的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维卡的爸爸说,“我在莫斯科学习的时候和他很熟。说真的,我们有时还争论得很激烈,而且不止争论诗歌方面的问题。姑娘们,那是个争论的年代。我们不满足于绝对真理,大家都在探索、争论,通宵达旦地争论,争到头昏眼花。”
“难道可以同……”伊斯克拉原想说“同天才争论”,但忍住没说。
“不但可以争论,而且必须争论。真理不应当变成教条,真理的可靠性和合理性应当不断受到检验。姑娘们,这是列宁的教导。列宁每当得知有人企图把活生生的真理注入一个'496'绝对化的生铁模子的时候,总是十分生气的。”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从门口探头进来说:“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汽车来了。”
“谢谢你,波里娅。”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位。“姑娘们,再见。你们就在这里喝茶聊天,听听音乐,念些好诗吧。请你们不要忘了我和维卡。”
“你要去很久吗,爸爸?”
“不会早于三点钟散会。”爸爸笑了一笑便走出去了。
伊斯克拉很长时间都在回忆这次偶然的会面和突然发生的谈话。当时,在听这位已经不太年轻(她是这样觉得的),但有着一双年轻人眼睛的大人讲话的时候,她对他所讲的很多地方都不同意,有很多地方都想提出反驳,进行争论,也有很多地方她是打算认真考虑考虑的,因为她很认真,喜欢寻根究底。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她都在分门别类地琢磨着所听到的东西,济娜却在她旁边喊喊喳喳地说个没完:
“我不是说过吗,维卡是个金子似的姑娘。我是跟你说过的,说过的!天哪,就因为你,咱们失去了八年的时光。多美的餐具啊!你不是看见那些餐具有多么美了吗?就象博物馆里的一样,我可以发誓,和博物馆里的一模一样!大概当年波将金就是用那些酒杯喝酒的。”
“真理,”伊斯克拉忽然不紧不慢地说,好象在倾听着什么,“如果它是真理,那为什么还要和它争论呢?”
“‘莱蒙托夫在皮却林的形象中反映了多余人的典型特征……’”济娜把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讲课的神态模仿调惟妙惟肖,接着便大笑起来。“你要是和瓦落金娜争论这个真理,你试试看,瞧她不给你打个‘劣’才怪哩。”
“也许,这不是真理?”伊斯克拉继续思索下去,“是谁在宣称真理就是真理呢?是谁?是谁?”
“是那些大人呗。”济娜说,“大人则是听他们的首长对他们这样讲的……我该向左拐了,让我亲你一下。”
伊斯克拉默默地把一边脸蛋伸过去,又撩撩女友的一缕浅栗色头发,然后两个人便分手了。
济娜跑着,故意把鞋跟跺得噔噔直响。伊斯克拉走得虽然快,但是稳重安详,她在继续用心思索。
妈妈在家,象往常一样吸着烟卷。在伊斯克拉偶然偷看到妈妈痛哭的那晚之后,妈妈就开始抽烟,抽得好凶,把刚开包的达里牌香烟和空烟盒扔得满屋都是。
“你到哪里去了?”
“到柳别列茨基家去了。”
妈妈把两道眉毛稍微向上一抬,但是没有说话。伊斯克拉走回自己那个被衣橱隔开的天地。那里摆着一张小桌子,还有一个她放书的书架。她想安下心来做功课,解了一道算题,抄了些东西,可是方才的谈话总在脑海里索回不去。
“妈妈,真理是什么?”
妈妈正在认真地看一本书,作着摘录,在某些地方夹上书签。听见她这样问,妈妈把书放下,将香烟擩进烟灰缸,想了一想,又把那支烟拿起来点着了。
“我认为你这个问题提得太草率,不严谨。请你提得明确些。
“那么你说:是否存在无可争辩的真理?有没有不必加以证实的真理?”
“当然有。如果没有这种真理,人类就会仍然停留在野兽阶段。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
“那就是说,人是为真理而活着的喽?”
“我们是这样的。我们苏联人民发现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这种真理是我们的党教给我们的。有多少人为了这个真理洒鲜血,受苦难,如果还要和真理争辩,更不用说对它有所怀疑,那就是背叛已经牺牲了的烈士……和将要为它而牺牲的人们。这个真理是我们的力量和我们的骄傲,伊斯克拉。我是不是正确理解了你的问题?”
“是的,是的,谢谢你。”伊斯克拉着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学校不教我们争论。”
“和朋友没有什么可争论的,对敌人则要斗争。”
“可是也要善于争论呀,是不是呢?”
“应该学的,是真理本身,而不是去学证明真理的本领。那样做是强词夺理的怀疑论。一个献身于真理的人在必要时应该拿起武器捍卫真理。这就是你们要学的。夸夸其谈不是我们干的事。我们正在建设新社会,没有功夫去空谈。”
妈妈把烟头扔进烟灰缸,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伊斯克拉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伊斯克拉本想讲出那场使她困惑不安的谈话,也就是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以惊叹号和疑问号来评价艺术的那番话。但是看见妈妈一贯严厉的眼神,便回答说:“只不过随便问问就是了。”
“别看那些无聊的闲书,伊斯克拉。我要检查你的图书馆借书证,但一直没有功夫。你就喝牛奶当晚饭吧,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因为我明天要作重要的演说。”
伊斯兑付的借书证上登的书毫无问题,但是除了在图书馆借的书之外,伊斯克拉还看别的书。大慨是从革命前的中学开始,学校就有交换书籍阅读的风气,她已经知道挪威作家汉姆生①和德国作家凯勒曼②的作品,还因为读了《维多利亚》和《因格波尔格》而陷入不安与期待的奇特精神状态。不安与期待的心情即使在夜间也不把她放过,就连做梦所梦见的事也不属于借书证上所登书籍的性质。这一点她对任何人都不讲,就连对济娜也只字不提,虽说济娜本人经常对她讲自己与此相同的梦境。在这种时候她就非常生气,济娜却不晓得她是由于梦境被人猜到而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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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汉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十九1纪九十年代挪威新诗的倡导者,提倡心理文学,主张描写精神世界和思想活动。《维多利亚》(1898)是一部抒情小说,描写的是一位贫苦青年和一位富家女子的爱情故事。
注: ②凯勒曼(1879—1951),德国小说家,其早期作品《因格波尔格》、《约斯特和李》、《大海》等均具有新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色彩.其代表作人《亡灵舞》(1948),描写了纳粹统治下的“正派”市民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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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妈妈的谈话巩固了伊斯克拉所认为的,确有颠扑不破的真理的想法。但是除了这种真理以外,还存在着有争论的真理,亦即所谓二级真理。对叶赛宁的态度就是二级真理。这些天她都在阅读和背诵时赛宁的诗,还把其中一些诗句抄在练习本里,因为这部诗集在短期内就要旧还。她是躲着妈妈抄的,因为叶赛宁的诗虽然没有公开禁读,但实际是禁读的。伊斯克拉是头一回和官方的条例争论,也就是说头一回与真理争论。
当伊斯克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萨什卡时,萨什卡说:“我早就全明白了。那些人只不过是嫉妒叶赛宁,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他们想要我们把叶赛宁忘掉。”
这样简单的解释不能使伊斯克拉感到满足,可是又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请教。她认真地考虑了一阵,决定在有机会的时候,好好地向维卡的爸爸问个明白。
学校里一片平静,仿佛不曾在一年级的教室进行过那次不愉快的谈话,不曾有人读过“反”诗,连在阿尔乔姆家的那次生日庆祝会都好象不曾举行过。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没有再找学生去问话,在遇见学生时还和颜悦色地露出笑容,所以伊斯克拉认为维卡的爸爸说得对:一切都不过是在气头上发生的而已。没有人把秩序搞乱,真理仍旧是真理——就如同八千米高的喜马拉雅山一样洁净、诱人和高不可攀。伊斯克拉照旧用心学习,读诗,看登在图书馆借书证以外的书籍,打篮球,和萨什卡去看电影或者去闲逛,还定期出墙报,因为她是墙报的总编辑。
她还和济娜闲聊种种琐事,没有想到这个女朋友正在经历着复杂已极的内心冲突,原来济娜浑身着火似地想爱上一个人,可又不知道应该选谁来当这个崇高的目的物。
第四章
严格地说,济娜经常生活在情窦初开的甜蜜状态之中。钟情是她的第一需要,没有它她就简直没法活。每年九月一日,放完假再回到教室上课的时候,她很快就决定了这个学年将要爱上哪一个。被她选中的对象本人都没想到自己成了她心目中的对象,因为济娜并不用讨某人喜欢的做法来麻烦自己。只要认为自己已经爱上了一个人,只要幻想着对方也爱她,自己常因吃醋而痛苦,她也就足够了。这是幻想中的美好生活,但是今年这个老办法不知为什么竟然失灵了。济娜处在有个奇怪愿望的状态之中:她老是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同时却又留在原地,不耐烦地、绝望地等待着,等待着。可是等待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上五年级的时候,阿尔乔姆根本就不是她那秘密恋情的对象(他是名列第三的对象,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一点)。那一回,济娜帮他逃过了受处分的遭遇,这只不过是由于济娜有追求强烈感情刺激的嗜好,所以她当时才产生了一个不可遏制的欲望,要做件可怕的事——胡说点什么,看看这样做的结果如何。这个试验没有招来任何好结果,反而让她痛痛快快大哭了一通,并且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女英雄,与别的小姑娘相比,她的小辫子挨人拽的情况更多,被人拽得更疼。这也就够了。这件事以后又过了三年,她的小辫子业已换成了短发,可她始终没有对阿尔乔姆予以任何注意。到了阿尔乔姆庆祝生日的那一天,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成了人家心目中的对象,原来阿尔乔姆喜欢她,原来阿尔乔姆看她的眼神以及同她讲话的态度都很特别。
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济挪开始骄傲非凡,遇到镜子便照来照去的情况比以前更加频繁,还感到有非谈那次晚会、爱情、忧郁和痛苦不可的迫切需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碰到了她,轻而易举地一下子就把全部情况审了出来。不过济娜讲得颇三倒四,最后连自己也越讲越糊涂了,只好把这桩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放下了。
要不是有两个十年级男生对她表现出强烈兴趣的话,一切都会太平无事,顺顺当当地发展下去的。这两个男生当中,有一个是全校的头号美男子,由于长得漂亮,班上多数的女生每次都选他当班长,可他年年身在受人艳羡的班长之位,却不谋班长之政。第二个长得也可以。济娜忽然惊喜地明白,落到自己身上的幸福太多了。在这方面必须作出个决定,但是济娜又不喜欢作决定,她只是痛苦,难过,从来也不去决定任何问题。
什么问题都是由伊斯克拉替她决定的。济娜摆出问题,伊斯克拉眉头一皱,便能提出一个纲领来,这些纲领精确完整,又无可怀疑,一切都是那样简单明了。但是去问女朋友自己该钟情于谁,看样子是不可思议的。伊斯克拉首先就会严厉谴责她,说提出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是没有考虑成熟和多少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做法(伊斯克拉认为,所有不是为社会服务的一切,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紧接着就会对济娜本人进行推理分析,从而发现她济娜身上的缺点数不胜数,在爱上人之前,先得克服这些缺点,这样一来,济娜要谈恋爱非得再拖上四十年不可。那么济娜也就只有哭哭啼啼,因为除了眼泪和逻辑的真空之外,她没有任何其它论据。
在家里也无法指望有人出点主意。济娜是在姐姐亚历山德拉出生八年之后意外地降生到世界上的。大姐玛丽娜已经是个大人,生了两个孩子,和丈夫住在远东。二姐亚历山德拉也成了家,很少回娘家来,况且济娜在二姐面前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