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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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凉 更新:2021-02-26 22:27 字数:4887
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你;还债还不知还到牛年马月。照眼下的势头和行情;你再有一两年债不就全还清了。人家为什么不敢养猪;一是怕价格不稳;二是怕猪生病;你养猪一年半;猪价天天涨;而且猪没生过病;这真蹊跷!”于文英说;“陈道生不能总倒霉吧;总该有转运的时候。”
这时候的陈道生、于文英、何桂泉都有一种被放大的自信与膨胀过度的信心;他们用一年半的逻辑来推断一生的前景;这当然是不可靠的。
二○○一年秋天到了;秋天让陈道生打了一个寒噤;又多穿了一件衣服;仅此而已。秋天的恐惧在这一年变得若有若无了;陈道生的猪圈里装满了自信;每一头猪都是他手下的一张王牌杀手;随时它们都会以牺牲的姿势去捍卫陈道生的目光。所以他更多地是在跟于文英讨论债全部还清后;究竟在哪儿摆酒席宴请债主;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搂抱在一起憧憬着婚礼的场面以及相关的音乐旋律;陈道生感到窝囊了这么多年;这才品到了一点做人的滋味;于文英用手指按着陈道生烟草味很重的嘴;“你不要以为有钱了才是男人;你恰恰是没钱的时候表现了一个男人的勇气、责任、担当;不然我会跟你来乡下喂猪呀?”
陈道生想想也是;骗钱的刘思昌拎着骗来的三十万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的时候;他能算男人吗?有钱的王大昌要于文英必须接受大小老婆的婚姻生活;他能算男人吗?不过陈道生同时觉得;一个没有钱或欠了钱的男人肯定是一个底气不足的男人。对于陈道生来说;没有钱还债;他是做不了一个堂堂正正男人的;顶多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化的男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为了做男人而挣钱;为了挣钱而交出男人全部的心血和自尊。这些似乎跟于文英探讨起来有点困难。
秋风趟过丘陵的岗地和遍地的稻田;水稻在秋风和阳光的过滤下成熟;金灿灿的稻浪在秋风中海水一样波涛汹涌。陈道生在猪场的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搅拌猪饲料;一些青黄不接的树叶掉下来落到了他的面前;他已不会为秋天的一片叶子而心惊肉跳了;所以借着浩浩秋风;陈道生喂好了猪;坐在树下泡一壶茶;点一支烟;情绪非常松弛。这时候;于文英从熬猪食的灶房里跑出来说;“今天早上喂的猪食都没吃;而且猪圈里的猪都在拉稀;猪叫的声音也不对;一点都不脆;像是重感冒了。”陈道生从椅子上弹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了猪圈边;见圈里养了两个多月的猪蔫蔫地躺在猪槽边;眼睛里流露着孤独和绝望;鼻子里气息或短或长;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浓痰;呜呜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之感降临在猪圈里和陈道生的心里。
他们连夜从乡里叫来了兽医;兽医说是猪瘟;忙到天亮;兽医的针头打弯了六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猪圈里开始死猪;最先倒下的那头猪想站起来到猪槽里喝水;陈道生看到猪站起来了;以为好了;就有些死灰复燃的激动;他又舀了瓢水倒进猪槽里;那头一百多斤重的黑毛猪摇摇晃晃地挨到了猪槽边;头还没探下去;一骨碌栽倒在地;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死不瞑目的姿势。
于文英一看猪死了;她也一头栽倒了;陈道生管不了猪;先忙着将于文英背到村卫生所;于文英醒过来后;她望着陈道生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陈道生说;“没事的;兽医正在抢救呢。”于文英有气无力地说;“道生;猪死了;这下亏惨了。是我没福分嫁给你。”陈道生拉着于文英的手说;“猪全死了;我又没死;你怕什么?”卫生所医生说于文英劳累加惊吓晕倒了;吊两瓶水就好了;医生让陈道生赶快回猪场。
何桂泉也来了;他正在指挥饲料厂的工人将一头头死猪往外抬;一头头死猪就像一个个死人一样被抬到了院子里;很快院子里就堆成了尸山。陈道生站在老槐树下;挨个摸猪鼻子;企图想摸到死而复活的呼吸;他总觉得这些猪在跟他开玩笑;在逗他玩;全都是假死;只要陈道生表现出足够的悲伤和痛苦;猪马上就会一个个自动爬起来围着他吃食。陈道生看着院子里尸横遍地;鼻子一酸;抽泣了起来;何桂泉走过来安慰他说;“猪瘟总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这是养猪必须要接受的风险。这跟做生意一样;有亏有赚;很正常。”陈道生止住抽泣抹着鼻涕说;“你说我怎么总是倒霉呢?”何桂泉说;“你没有倒霉呀;猪又没死光;这跟走平路崴了一次脚一样;有点疼;但瘫不了;残废不了。”
陈道生的悲伤和痛苦并没有唤醒猪的再生;圈里的猪还在前仆后继地死着;到于文英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猪场时;天已黄昏;一百八十六头猪像战死的士兵一样堆满了院子;此后的日子里;活下来的十四头猪跟陈道生和于文英一起熬过一个个恐惧的漫漫长夜。
陈道生第二天早上一打开门;院子里的死猪身上落满了秋天的露水;他走过去摸了摸猪的身子;全都硬了;陈道生身上很冷;他的牙齿格格地错动着;手脚比猪的尸体更凉。天空飞过一群无忧无虑的灰雁;它们去南方过冬了;陈道生想跟大雁们一起走;南方的阳光无比温暖。可陈道生没有翅膀;他飞不走;他得想办法请人把这一百八十六头猪埋了;于是赶早就去找何桂泉;让他派些工人过来帮忙。何桂泉对陈道生说;“埋了干什么?这些死猪都是有用的;便宜一点卖出去;减少一些损失。我已经跟县城的猪贩子耿铁头联系过了;他的车马上就到了。”陈道生说;“瘟猪是有病毒的;不能吃的呀!”何桂泉说;“谁告诉你不能吃的呀;我们在乡下从小就开始吃死猪肉了;酱油大葱生姜一放;猛火一炖;香得很;生产队那会儿还抢着吃呢。现在死猪乡下人不吃了;给城里人吃;运到城里用味精一调做成包子馅饺子馅;给小一点的肉制品厂做火腿肠猪肉肠;好卖得很。”陈道生说;“这种事我不能干;不卖;你还是派一些人给我埋了吧!”
正说话间;乡村公路上已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耿铁头揣着钞票来了。
在猪场院子里;耿铁头跳下车对何桂泉说;“五十块钱一头;一百八十六头给你一万块钱得了。”
陈道生说;“我不卖;你不能把死猪肉拉出去害人!”
何桂泉说;“道生;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死猪肉跟活猪肉没什么区别的;海里的鱼在岸上卖不都是死的吗?”
耿铁头推着小平头;他拍着陈道生的肩说;“听说你还是大城市下来的;怎么一点科学知识都没有呢?死猪肉当然不能吃;但猪骨头可以熬骨胶;猪毛可以做肥料;猪皮经过化学处理可做皮革;你放心好了;猪肉全部都会由硝浆水作无害化销毁处理的;别听何桂泉胡说。”
装死猪的两部重型卡车卷着乡村土路上的烟尘扬长而去;陈道生手里攥着一万块钱像攥着一万把刀;裤管里的腿筛糠一样地乱抖。何桂泉说;“把猪圈消消毒赶紧再买两百头小猪仔回来!”
晚上;空屋里听不到猪叫声了;那活下来的十四头猪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中;昼夜沉默着;陈道生夜里十一点半下床又巡视了一次猪圈;他打着手电钻进猪圈一个个摸了一遍;都活着;只是它们的喘息非常肤浅;好像气息不够用一样。从猪圈里出来;陈道生看到满天星光灿烂;星星像死去的猪的眼睛在注视着院子。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陈道生坐起来点了一支烟;他摇醒了身边的于文英;“耿铁头要是把死猪肉卖给县城的饭店就糟了。”于文英也没睡;声音很清醒;“不会吧;他说是用来做工业产品的。”陈道生吐出危机四伏的烟雾;“连刘思昌都不敢相信了;我还能相信这个耿铁头。我在金三角蹬三轮的时候就拉过两头死猪;那人说是做皮鞋的;后来听洪阿宝他们说都是卖给人吃的。明天我要进城举报。”于文英不同意;“你举报谁呀?举报你自己还差不多;反正你又没卖死猪肉给人吃;本来就是当作工业原料卖的。”陈道生犟脾气上来了;“不行;我要去举报!”
第二天天没亮;陈道生就到了公路边搭上了去湖远县城的汽车;赶到县城时;城里还没开始上班;大街上刚刚醒来的人轻一脚重一脚地走着;沿街热气腾腾的包子店飘扬着死猪肉馅的香味;陈道生看到包子就像自制土炸弹一样;牙齿一咬;脑袋就会炸得血肉横飞;所以他来到湖远县卫生防疫站的时候;脸上焦躁不安;手乱划一气;“快;你们快把街上的包子馄饨都收了;昨天耿铁头买了一百八十六头死猪全卖给饭店了;出了人命可就糟了。”卫生防疫站的站长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怀疑地看着陈道生;“你说我这包子是死猪肉做的?那我这个卫生防疫站长是吃干饭的;是吗?耿铁头的头是铁做的;他也不敢在我眼皮底下卖死猪肉嘛!”陈道生说;“我好心来举报;你们还怀疑我是来散布谣言的。”站长将最后一个包子毫不犹豫地咽进喉咙;“你说耿铁头买了那么多死猪肉;证据呢?”陈道生很委屈地说;“一百八十六头瘟猪就是在我猪场买的;这还能假。”站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说;你不是在举报你自己卖死猪吗?我怎么相信呢?除非你脑子有问题。”其他人也都很愉快地笑了起来;这在他们的经历中不说绝后也是空前的;站长说;“你说买的是你猪场的瘟猪;那我们一道去猪场调查核实;一旦查实;立即追查死猪去向。”于是陈道生就跟卫生防疫站的几个人钻进了面包车呼啸着直奔乡下猪场。
下了车后;陈道生一把拉过于文英;要于文英作证;“你问她;昨天耿铁头是不是在这买了一百八十六头死猪?”站长问于文英是不是;于文英点点头说是;陈道生又把防疫站的人拉到一间间猪圈门前说;“你们看;猪槽里的猪饲料还没风干呢;要是实在不相信的话;你们去乡里问兽医;还有我表弟何桂泉。”防疫站长戴着威严的大盖帽;他说;“我们相信了;你在这个记录上签字吧!”陈道生接过一位年轻人递过来的口述笔录很利索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站长稳定了一下大盖帽;对陈道生说;“对你擅自出卖病死猪的处罚是;没收全部所得;罚款一万元;耿铁头等我们核实后;另行处罚。”陈道生嘴张得合不上了;站长的声音和风一起灌了进去;让他好半天回不过神来;陈道生哭丧着脸说;“我总共才卖了一万块钱;哪能再罚一万呢?再说我是主动举报的。”于文英上来求情说;“他这最起码也应该算是投案自首吧?他要是不去投案呢;你们谁也不知道;对不对?”站长说;“念你态度好;配合我们很快查清了情况;没收非法所得;罚款就算了。”陈道生跑进屋里拿出一万块钱;交给县防疫站的同志;“你们赶紧把耿铁头抓到;死猪肉卖给包子店;那可太缺德了。”
防疫站的人开着面包车走了;陈道生手里攥着一万块钱罚没款收据;嘴里念念有词;“这作孽的钱揣在口袋里会生蛆。”站在一旁的于文英说;“买猪仔的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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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道生去找何桂泉借钱买猪仔;何桂泉把眼睛一瞪;“我不借!”
陈道生递上去一支“茶花”牌香烟;何桂泉也没接;他自己拔出一支“红塔山”点上;“我是好心帮你一把;你不但不领情;还去举报了;要是我贩死猪;你也会把我送到牢里去的。”陈道生小心地说;“我是举报耿铁头的;那死猪肉要是真的让人吃了;出了问题可了不得。”何桂泉说;“耿铁头是我叫过来的;举报他不就等于举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死猪肉不是老鼠药;吃不死人的;早年是乡下人吃;如今让城里人吃;很公平嘛!耿铁头做了十几年死猪生意了;他从不在本县卖;全都卖给江苏上海的肉类食品厂做成了香肠、火腿肠、肉肠了;那玩意儿本来就掺了不少淀粉;没多少肉;又调了味精、香料;卖得火得很;这么多年都下来了;从没听说吃过一个拉肚子的;更不要说吃死人了。”陈道生问;“你卖给我的猪饲料也是假的?”何桂泉说;“不能说是假的;但也不像袋子上印(有缺文)
的呢;三十万元的债虽说是我陈道生借的;但也不是借来给自己花的;是为了救女儿才借的;女儿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扔下孤立无助的丈夫;是乃不仁不义;陈道生想说;要不是为了还债;他早就在妻离子散的绝望中自尽了;这究竟是我害了你;还是你害了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算什么?但看到钱家珍一副落魄而凄惶的样子;话到嘴边了;又都咽了回去;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他已习惯了打掉牙齿往肚里咽;所以就关心地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
钱家珍跟了大人物郭文达后;一开始她以为真的是为国家安全部工作;郭文达还给她办理了蓝色封面的“工作证”;她对郭文达顶礼膜拜言听计从;他不仅是钱家珍的上司;还是她的男人;为了保密需要;她跟陈道生离了婚;躲过了债务纠缠;也躲过了贫穷的毫无尊严的生活;直到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