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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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凉 更新:2021-02-26 22:27 字数:4929
大眼睛;可还是看不出来电的方位。车子歪倒在台阶下;陈道生两步就窜到了秦大爷木质柜台边;看号码;很熟悉;是苏州一家服装厂的;打通电话;服装厂让陈道生付款;并告诉他新款棉袄和夹克又出来了。
离开杂货店前;陈道生最后一次拨了刘思昌大哥大的电话;电话里重复着“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就像他家用了几十年的松木洗脚盆一样熟悉。
这一次;陈道生很平静;他放下电话的姿势就如同吃完饭放下筷子一样正常。
陈道生没有立即回家;他调转车头骑到附近青瓦巷的小吃一条街;街两边蚂蚁一样密集的食客围着小摊贩吃得热火朝天;油炸鸡肝、鸭血汤、烧狗杂碎、烤羊腰、卤猪蹄、油焖猪大肠……
陈道生晚上是提着五块钱猪大肠回家的。
钱家珍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看屏幕上衣服穿得很少的男女们又蹦又跳;音乐声在破损严重的喇叭里呜里呜噜地;像是患了重感冒哑了嗓子;见陈道生进门;钱家珍拖着虚胖的身子将一铝锅稀粥端上了桌子;一碟腌萝卜和两个不冒热气的馒头挨着铝锅死气沉沉;陈道生将油焖猪大肠倒在一个碗里摆到桌子中央;钱家珍很吃惊;张着嘴舌头吐出很长一截;“哪根筋断了;油焖猪大肠都敢买;成大款了?”陈道生又拿了两个酒杯;倒满;示意钱家珍坐下来。钱家珍疑疑惑惑地坐下来;屁股很不踏实;她看着陈道生像看着一个古代人物;手里端起酒杯;问;“酒里没下毒吧?”陈道生仰起头先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他一脸诚恳地望着钱家珍;将一截肠子夹到她的碗里;声音凄惶地说;“你跟我这么多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你和小莉;我承认自己无能;这个家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责任全在我。”钱家珍不吃猪大肠;也不喝酒;她按照自己一贯的风格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谦虚了?”陈道生不正面接话;抬起头端起酒杯伸过来;“你是受了不少苦;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眼下家里遇到大难的关口;离婚能不能等两年再说;一离婚;人家会说我们两口子玩金蝉脱壳计;我面子上也挂不住;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陈道生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端着酒杯伸到钱家珍面前;钱家珍犹豫了一下;将酒喝了下去;她放下酒杯说;“原来你买猪大肠是要我不离婚;眼下小莉是没救了;三十万元债也是背定了;我不离婚又怎么活?你是想拉着我给你陪葬是不是?”钱家珍也抹起了眼泪。陈道生仰起头看着黑糊糊的屋顶;眼泪倒流向脑门;他绝望地吐出一句话;“命里真的注定要我妻离子散了。”
钱家珍看陈道生面如死灰;就说道;“你以为我想离婚呀;不讲了;到时候再说。”
陈道生将一杯酒又倒进喉咙里;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桌上猪大肠没动;像几截粗绳弯曲在碗里;陈道生怎么看都觉得像上吊用的绳子。屋里空气冰凉;灯光暧昧。屋外的冬天已经正式抵达了;不知谁家屋顶的瓦被风刮掉到院子里;粉碎的声音惊心动魄。
这个晚上;76号大院没有一个人来陈道生家要债;也没有一个人来串门;他们对无济于事的要债或串门已没有任何抬腿的力气;所有的人沉沦于黑暗中的被窝里努力回忆刘思昌留下的造型和姿势;然后进入到一个漫长而荒诞的噩梦中。
4
陈道生没吃早饭就去杂货店回钟律师电话;电话里的钟律师说;“你找了几个证人?明天他们一定要到法庭上去;我想今天去你那里见一见证人。”陈道生站在冷风中身体和牙齿瑟瑟发抖;他断断续续地说;“钟律师;你已经见过我女儿了;她怎么交代就怎么判吧;我也找不到证人;找不到证书;三十万哪。我怎么办呢?借了四五百户哪;我怎么交代呀!你的二百块钱交通费;我会给的;拜托你了!”
陈道生放下电话不知该往哪儿去;眼前的路四通八达;但没有一条路是属于他的或者说每一条路都拒绝着陈道生的鞋子毫无意义地从上面经过。
陈道生站在巷口的风里愣了好半天;无处可去使他脚步方向的选择变得相当困难;在频繁地与来来往往的街坊们打招呼的时候;他发现街坊们神色都很平静;好像这个早晨什么也没发生;这种波澜不惊的表情让陈道生更加心虚;他抬腿就走;当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74号大院于文英家门口。于文英也起床了;她端着痰盂正准备出门;见陈道生来了;她急忙将塑料痰盂放到门后面招呼陈道生进门;“这么早呀;我正想去找你呢;苏州上海不是老嫌我们进货少吗;市红叶服装厂冬装做得不错;隔壁几家店里都进货了;我看过了;质量相当好;店里货缺了不少;要不就在本地进。”
陈道生没有进门;他站在于文英家腐朽的门框边;掉了魂似的;嗓子都冒烟了;“小于;你的钱今天是还不了了;街坊们的钱都还不了了;三十万哪;你说怎么办呢?钱家珍要跟我离婚。”
于文英首先回答的是陈道生与钱家珍的婚姻问题;“那不是婶子跟你说气话嘛;不会跟你离婚的。”
陈道生很委屈地说;“我都说不出口;钱家珍去年就跟我闹离婚了;我没答应;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留也留不住了。”
于文英能说的话就是;“不会的;气头上杀人放火的话都敢说;好多人家两口子吵架摔碎一个碗就嚷着离婚了;两口子闹气说的最多的话不就是离婚嘛;当不得真的。”
陈道生这时好像回过神来了;大清早出现在一个年轻的寡妇家门前;这是很忌讳的;于是他就往院子大门外走;于文英边说话边送他;“你忙你的;我马上吃了饭就去店里;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刘思昌拿走的钱;迟早是要还给你的;他不敢回来;肯定是为了躲债。”院子里早起的女人们有的在做饭;有的出门倒马桶;女人们并没有用怀疑的眼光看陈道生;几十年了;她们知道陈道生的为人;所以也就很平常地跟陈道生打招呼。
刚出了74号大门;钱家珍看到了陈道生和于文英一里一外地隔着门槛说话;钱家珍声音像掺了铁沙子似的嚷道;“你死哪儿去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人影。”
于文英回院子里去了;陈道生跟她解释说;“给钟律师打电话了。”
钱家珍一把扯住陈道生的衣服袖子;“74号院子一部电话都没有;你扯谎都扯不圆。”
巷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好面子的陈道生挣开钱家珍的手;压低声音说;“我跟小于商量进货的事。”
钱家珍踢了他一脚;“你爬到人家床上能商量什么进货?小莉要判刑了;三十万也全栽了;你一大早就跑过来跟小寡妇鬼混;陈道生;我要不跟你离婚我不是人。”
陈道生无心吵架;不说话;快步往前走;一闪身进了76号大院。
院子里的男人们陆陆续续的推着三轮车或板车出门摆摊;他们都很平静地跟陈道生打着招呼;说得最多的就是安慰陈道生事已如此只好听天由命你也算是对得起孩子了;没一个人提到钱;王奎出门前给三轮车打气;他对陈道生说;“明天开庭要不要我发动百十号人到法庭去抗议?”这个没当上车间副主任就下岗的三轮车夫现在靠在铁路货场拉货挣点小钱养家糊口;本来他都是厂里的入党对象了;后来香港老板来;党没入成;饭碗也没了;他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所以总想弄点事情出来。陈道生理解他的心情;就对他说算了闹不出名堂来的。他们的对话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
没有人跟陈道生提起还钱的事。还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就是一包烈性炸药;一个字就能把炸药点着;点着就能把陈道生和这条街炸得血肉横飞。也许是回避或不敢面对;也许是怕小莉开庭前提还款无异于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也许是对刘思昌还抱最后幻想;像又不像;陈道生想不清楚;想不清楚的脑袋如同烧成灰的一块煤球。
周挺是晚上来的;他身后尾随着一个满脸肌肉紧绷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他脚上的厚底皮靴踩在砖地上发出咯嚓咯嚓的闷响;周挺的墨镜反射着昏黄的灯光;照亮的部分黑上加黑;屋内的空气像是被抽空了;陈道生感到了呼吸的困难。陈道生还没来得及招呼周挺。周挺就将跟镜片一样黑的皮包往桌上一暾;雪白的牙齿间吐出寒光逼人的字眼;“陈老板;你想玩我不是这个玩法;借钱是你找我借;还钱让我来求你还;是不是?”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都快八点了;你赚了大钱;头就晕了;把我的事丢垃圾筒里了;一整天都下来了;你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你算什么大老爷们儿?”
陈道生手足无措;他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对不起。周老板;我是想明天让赵天军跟你说一说;再宽限些日子。手头暂时拿不出钱来;还请你多包涵!”
“你说得轻松;到期不还钱;用宽限和包涵几个字就想把我打发掉;你怎么不打听打听我周挺在双河是个什么角儿;告诉你;我是废过别人两条胳膊三条腿的人;大牢我就蹲过六年。”周挺用关节生硬的胳膊挡开陈道生递上来的茶杯;声音比胳膊还要生硬;陈道生手中茶杯里的开水泼洒到地上;地上的水冒着热气;很快又涣散在虚无中了无痕迹。
周挺身边站着的平头一句话不说;他在周挺血腥的字句中漫不经心地将手指关节扳得格格直响。脸上绷紧的肌肉交错出残酷的纹路。
陈道生端着茶杯就像端着自己的债务;拿得起;放不下了;他必须面对还钱就像他必须面对眼前的灯光和墨镜一样不可抗拒;于是就对周挺说;“周老板;我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不讲信用我也借不到这么多钱;你要是不愿宽限;那借条上也写得清楚;卖房子还你钱。”
周挺笑了;“够爷们儿;我就喜欢这种敢作敢当的劲儿;我也算是道上混的人;你能有这样的豪气;就凭你这句话;我再宽限你一个月。”
陈道生一听这话;惊得张大了嘴;上下嘴唇僵得无法合拢;直到周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够种”;陈道生的嘴才合上;他急急忙忙地表态说;“周老板;你信任我;我要对得起你的信任;到时候还不上;你不来卖房子;我卖!再补一个还款协议吧!”
周挺拔出一支烟扔给陈道生;陈道生受宠若惊;连忙先给周挺点上烟;周挺用牙齿咬住香烟说;“我信得过你;补什么破协议;那张纸说管用才管用;不管用擦屁股都嫌脏;不要了;不过;利息还是要的。按以前的算;我可是靠吃利息过日子的。”
明天就要开庭了;陈道生给钟律师打了电话;答应明天带二百块钱去先把他的车钱和笔墨纸钱付了;街坊们都要出摊;不出摊就没钱买米;留在家里的女人们要在家里做饭;他不想让人去法庭作证了;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判多少就多少吧;到时候他跟钱家珍去行了。钟律师在电话里对陈道生的这一说法表示无奈;他说由于拿不到什么证据;无罪辩护很困难;但他有信心让法院从轻判刑;肯定不会判死刑。钟律师在电话里最后是这样对陈道生说的;“这些天你整天忙着还别人的钱;而不想办法为女儿搜集无罪或减轻罪过的证据;我真想不通。你是女儿重要呢;还是钱重要呢?”陈道生想都没想;答了一句;“还钱最重要!”
开庭的前一天夜里;失眠了一个多月的陈道生后半夜的时候居然睡着了;睡着了的陈道生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梦中的刘思昌突然出现在法庭上;法官们见到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刘思昌都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伸出手想跟刘思昌握手;刘思昌并不具体地跟每一个法官握手;只是微笑着对他们挥挥手;法官们都说;“误会了;误会了!”刘思昌走到戴着手铐的小莉面前轻轻一抹;手铐橡皮筋一样地软软地掉到了地上;刘思昌对满脸喜悦的小莉说;“这些叔叔们在跟你开玩笑呢。你不是还在读书吗?这叫模拟法庭;这是在上课。”法官们全都变成了教师;手里握着粉笔说;“对;我们是在上法律课;到时候要考试的。”刘思昌突然一转身表情很严肃地对他们说;“我在云南的生意遇到了山洪;没及时赶回来;迟到家几天;你们怎么让小莉来当课堂的实验品呢?真不像话!”陈道生赶紧跑过去说;“思昌;你不要怪老师;是我让小莉上模拟法庭课的;这孩子太不听话了;教育教育也好。”正说着;小莉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空荡荡的法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法庭里摆满了鲜花;他大声地喊着;“小莉;小莉!”
梦醒了;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心怦怦地乱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全是汗;窗外的院子里亮着灯;西北风吹得石榴树的枝条纠缠在一起哗哗作响。
5
法庭既不像教室;也不像剧院;准确一点说;法庭更像是一个灵堂;里面弥漫着毁灭和死亡的气息;站在被告席上的人耳朵里灌满了手铐脚镣的声音;法官嘴里吐出的不是文字;而是呼啸的子弹。第一次走进法庭的陈道生;发现法庭里根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