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着凉      更新:2021-02-26 22:27      字数:4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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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被陈道生的顽强抵抗激怒了;这一次他将不锈钢茶杯狠狠地蹾到桌上;“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投了三十万给刘思昌;你跟刘思昌是什么关系;你们合伙做了多少笔生意?”
  陈道生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眼了;他降低声音;很不踏实地问;“警察同志;刘思昌出事了?”
  警察目光如刀子一样刺向陈道生;“少啰嗦;回答问题!”
  陈道生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如实回答;回答不是为了争取主动;而是想了解刘思昌出什么事了;所以他的语速就有些偏快;“我跟刘思昌从小住一个院子;三圣街76号;在一起读到初中;毕业后又在一个厂同事;他在铸造车间;我在装配车间;后调厂设备材料科;刘思昌83年下海做生意;我91年下岗;在刘思昌的欧亚公司干过四个月;弄砸了他几笔钢材水泥生意;他没怪我;我过意不去;就辞职了;93年春自己开服装店。这次三十万都是找亲戚朋友借的;你可以去调查;合伙就这一次;刘思昌说他去云南购买缅甸玉坯料卖给上海珠宝行;他钱不够;让我去借;做成后能挣十万块利润给我;我自己没一分钱;开店还欠一万多没还呢;这次是因为小莉犯事了;打官司找人要花钱;街坊们同情我;才你两百他三百借给我的;一条街几百户都被我借遍了;要是刘思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砍脑袋也赔不起这笔钱呀!警察同志;刘思昌怎么了?”
  询问的警察仔细地审视着陈道生说话过程中的表情;并企图从他焦虑而紧张的脸上破译出背后的密码;警察并没有说出这次询问的真正目的;也不告诉他刘思昌发生了什么;警察对陈道生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可以走了。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打你传呼;你必须随叫随到。”
  陈道生问刘思昌究竟出了什么事;警察说你不要打听;到时候你会知道的。陈道生哭丧着脸说;“警察同志;三十万都是借的;要是刘思昌被人坑了;我一辈子也还不起呀!”
  警察见陈道生眼睛里泪水在打滚;就适当地暗示了一句;“为什么刘思昌被别人坑了;而不是他坑别人呢?”
  陈道生非常顽固地说;“不可能!刘思昌我知道。”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暮色从窗子外面涌进来;屋内所有的脸都模糊了。
  陈道生踩着暮色走进了城市的万家灯火之中;他听到了城市里到处都是磨牙的声音;像是准备晚饭;又像是准备吃人。
  那天陈道生从刑警队回来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公安找他的事;对于文英也含糊其辞地说是公安了解小莉的情况;于文英看出了陈道生脸上做出来的轻松;她在买夹袄的老大爷出了店门后;目光忧怨地盯住陈道生;“你别瞒我了;肯定是刘思昌出事了;跟我说也不放心吗?你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陈道生在衣服包围中很困难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抬起头发混乱的脑袋;声音灰暗地说;“你叫我怎么说呢?公安没说刘思昌出事;我就不相信出事。”于文英将折叠椅移到有阳光的地方;示意陈道生坐过来;“刘思昌不坑人便罢;要是坑起人来;肯定是把人往死里坑。我比你清楚。”陈道生说;“他就是坑全世界的人;也不至于坑我是吧?”于文英说;“正是你不相信他会坑你;才能坑成功。刘思昌早就没资金周转了;银行二百多万贷款还不掉;生意场上的人都知道他买卖钢材被人家骗了一百二十万;水泥、纤维板生意也亏得一塌糊涂;没人敢借钱给他。去年银行来封过好几次账;我在公司当会计知道的当然比你多。”陈道生一愣;脑袋像被电击了一样僵硬地直竖起来;似乎是要挣脱颈脖的控制撞向屋顶;“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当脑袋挣不脱颈脖后;陈道生又努力镇定下来;“就算是他做生意赔了;他迟早也会还我的;就算是他蒙我一次;那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做的;毕竟我最信任他。”于文英还想说些什么;店里来客人了;于文英忙着招呼生意。
  钟律师打来了传呼;陈道生立即跳上自行车就去了;从没吃过官司的他不知道律师真的有什么能耐;但他知道“渴急了喝盐卤;饿急了吃五毒”这句古语;是秦大爷对他说的;而在此之前;他只理解为“狗急跳墙”;意思差不多。
  钟律师稀薄的头发在冬天将至的日子里愈加寥落;他坐在比他头发更加萧条的律师事务所里斗志昂扬;一堆颜色严肃的法律书籍凌乱地摊在桌上;各种条文在书中相互对峙;势不两立。陈道生的手越过法律条文给钟律师递过去一支香烟;火柴划着后;火焰朝着烟卷的方向移动;那些被照亮的法律依然在书中固定的位置上沉默;钟律师鼻孔里冒出一大串浓烟;他说;“起诉书说小莉承认倒卖了六十多包海洛因;缺少证据;不能仅凭小莉口供定罪;要把它翻过来;还有每包是不是有一克;这也查无实据;因为现在二手海洛因每包最多零点六克;而且纯度可能不足百分九十;如果公诉方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全都要推翻。这帮人下手够狠的;要是真的每包一克;六十多克就够枪毙了;那是要掉脑袋的。”陈道生听着钟律师的话不以为然;他吐出嘴里混乱的烟雾;“说得像唱的一样;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了;我还说小莉一包没倒过呢。”钟律师要陈道生发动街坊邻居到时候上法庭作证;小莉从小是个规矩的孩子;是被坏人拉下水的;是被孟老板勾引去皇宫假日酒店的;要是有什么获奖证书、三好生奖状、优秀少先队员证书;都要带到法庭上去。陈道生说小莉是共青团员;她曾经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中获过舞蹈二等奖、独唱三等奖;证书要回去找。钟律师说找得越多越好;不能让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随便就让他们判个永世不得翻身。
  陈道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巷子里大多数路灯都是坏的;残存的一两盏绑在电线杆上的路灯很勉强地亮着;黑暗中割出脸盆大的一块光晕摇晃在冷风中;比没有灯还要糟糕。车子链条颠掉了下来;陈道生跳下车;推着掉链子的车往家走;他不想回76号大院;他无法面对院子里的每一张沉默的面孔;明天就是刘思昌离开双河一个月的日子;是三十万还本付息的日子了;后天是小莉开庭的日子;这些日子像死亡的日子;让他恐惧而又无法拒绝;他想抵御这些日子的来临;可这些日子却像优秀运动员最后冲刺一样;越跑越快;越跑越近;他头顶上的天一亮;就是明天了;明天让他哑口无言。刘思昌呀刘思昌;哪怕你打一个电话来说一句谎话;也让我跟街坊们有个交代;可此刻连谎言也等不来;他有些抱怨刘思昌;小莉救不了也就罢了;就算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被人暗算了;也得打个招呼;争取街坊们同情和谅解;人不死账不赖;谁也不会用刀子去捅你的。眼下街坊邻居们越沉默;陈道生越难受;就如同殡仪馆遗体告别一样;谁都不说话;不说话是因为彻骨的疼痛和绝望;陈道生不想绝望;但绝望就如同一条忠于职守的狗尾随着他每一步。
  他轻轻地推开76号院的大门;像一个小偷;蹑手蹑脚;鞋底棉花般的松软;可架车的时候;车胎还是撞到了墙角的一个坏了的水缸上;水缸上的筛子掉了下来;发出了一连串琐碎的声响;筛子里面好像有一些豆子。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每家每户窗口泛着昏黄的光;或浓或淡;鬼火一样飘浮在夜色中;陈道生进门的时候;屋里没开灯;钱家珍打牌还没回来;他默默地坐在黑暗中;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然后看烟头上的火星在黑暗中喘息;他感觉自己如同坐在一片墓地里;前后左右都是倒伏的尸体。钱家珍进门拉亮电灯的时候;吓了一跳;“你怎么像个鬼一样的;坐在这里发什么愣?”陈道生看到了钱家珍脸上输牌的情绪;就不咸不淡地应付一句;“去找钟律师了;累了。”钱家珍将干瘪的帆布小钱包往床上一扔;“陈道生;我先跟你打一个招呼;要是三十万栽了;我肯定要跟你离婚;我才四十二岁;我可不想被人家逼得跟你一起找绳子上吊。”陈道生一听上吊的字眼;就有一种盐水泼到伤口上的疼痛;他站起来扔掉烟头;“天塌下来;我顶着。这个家;你以前没问过;以后也不要你问;你想怎么着都行。”钱家珍掀开米缸找米做饭;米缸空了;她就在一个塑料袋里找出了半把面条;“打牌的时候;齐小云、吴明兰都说借的钱到期了;问我哪天还钱;可刘思昌呢?一个月了;小莉都要判刑了;他连个影子都没有。”陈道生按照自己的推理一厢情愿地说;“刘思昌遇到了一点麻烦;他也是好心帮我们忙;总不能在他落难的时候找他拼命吧。”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照亮了三圣街和76号大院;悬挂在头顶上鲜艳的太阳此刻没有任何象征意义;它只是在缓慢的移动中提醒着所有的债主们;刘思昌出门一个月了;陈道生还钱的日子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可直到太阳从西边的天空一头栽进城市的楼房后面;陈道生没还钱;也没回家。
  这一天陈道生一直待在店里。漫长的一天像是过了一辈子。
  这一天陈道生集中全部精力等待着裤腰带上传呼机震动的声音;上午的时候响过一次;是钟律师打来的;钟律师说律师费你看着给;我不想挣你的钱;但来往交通费、资料打印费最好先付个一二百块钱;中午的一个传呼在墨绿色的屏幕上显示了一长串号码;这一长串号码就像一长串希望一样让他热血沸腾;而且显示的区号明确地告诉他是从云南昆明打过来的;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站在店里的一件崭新的棉袄下方哽咽着说;“刘思昌呀;刘思昌;你终于给我来电话了;你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我了解你。”
  于文英掏出透着兰草香味的手帕递给陈道生;“你要好好地说他一顿;太不像话了;最后一天才来电话;这不是把人放在油锅上活烤吗?让他本钱还掉算了;不挣他那个钱了;小莉也不需要他帮忙了。没本事吹什么牛;好像双河市是他家里开的店一样。”
  陈道生没接手帕;他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泪;“思昌也是为了帮我家;他肯定有他的难处。”话没说完;人已经冲出店门;出了店门的陈道生一路小跑到十字路口的电话亭回电话。
  电话亭老太太见陈道生来了;还说了一句鼓舞人心的话;“陈老板;又是什么大买卖来了?跑得跟飞一样;挣了大钱可要多付些电话费哟。”
  陈道生没接老太太的话;抓起话筒就照着传呼机上的云南号码按电话键;电话通了;陈道生刚喂了一声;就听到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哭泣着说;“姓陈的;你可把我害惨了;我打了你一百多遍传呼你都不回。”
  陈道生愣住了;怎么是个女的;难道是刘思昌带女人出差的?可口音好像又不是本地的;在外地找的?他脑子很乱;对着话筒大声喊道;“我是陈道生;刘思昌呢?请你让思昌接电话!”
  电话里的女人声音咽住了;“你不是双河市的陈天昊吗?”
  陈道生傻眼了;他对着话筒喊道;“我是双河市的陈道生;是开服装店的。刘思昌在吗?”
  女人声音愤怒地吼道;“这个遭天杀的陈天吴;我的肚子里孩子都六个月了;他说要对我负责的;王八蛋;死哪儿去了?”说着电话就挂了。
  陈道生愣了一会;又回拨过去电话;一接通;陈道生就对着话筒说;“算我求你了;你让刘思昌接电话;好不好?”电话里那个怀孕六个月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嚷道;“你烦不烦;不就打错传呼了;我头都急晕了!”电话断了。
  陈道生最后的希望灭了;但他似乎又不甘心;他站在中午的电话亭外面;手里抓住话筒;像抓住了刘思昌的衣领;手心里全是汗。
  于文英见陈道生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走回店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她不敢问也不好问;只是默默地将折叠椅搬到有阳光地方;她觉得陈道生应该先坐下来;不然他就会像一块豆腐一样碎掉。陈道生没坐;脸色苍白地站在于文英面前;“人家打错了。”于文英脸涨红了;“陈叔;不是我说你;如今这个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刘思昌就是看你人善心软;才对你下手的。”
  这一次;陈道生没再说话;他再也无力为刘思昌辩解;语言此时已不再产生意义;语言是一种失血的音节;类似于风的响动。
  从四里河回家的路越走越窄;就如同是陈道生的命运之路;经过一段短暂的四车道大马路;自行车转入两车道的老马路;然后进入相对漫长的沿河单车道;到三圣街街口的时候;就成了一条石板街道。街口秦大爷杂货店门头上孤独地亮着一个电灯泡;类似于叫卖的广告;陈道生跳下车正要去给刘思昌打电话;传呼机在手中醒了;震得他手掌发麻手心滚烫;他努力睁大眼睛;可还是看不出来电的方位。车子歪倒在台阶下;陈道生两步就窜到了秦大爷木质柜台边;看号码;很熟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