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知恩报恩 更新:2021-02-26 22:26 字数:4859
“那个除夕晚上我和您说了许多话,我知道,您是高才生,又是团小组长。您对生活的
信念一直鼓舞着我。我一直保存着您的礼物,您的旭日东升的画和您的题词。我真喜欢您的
题词。我们班的同学有的得到了一个布娃娃,有的得到了一块三角板,有的干脆是水果糖—
—他们的礼物都不如我!我真是最幸运的人。”
封皮上烫着“学习”两个金字的漆皮笔记本恍恍惚惚在刘俊峰的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出现
了,然而,他仍然不记得画和题词,更不记得这位当时的中学女生。30多年了,他的命运
几经起伏,他每年都要新结识几十、上百个人,认识得愈多,忘得就愈快。有远远比这个女
教师更需要他记住的人物,很多,很多。
“我非常珍视您的笔记本,看到它,我就想到那个年代。不管什么时候,我不能忘记那
个年代给我的教育。一想起这些,我的生活好像也变得好一些了……”
“真对不起……我忘了……”他摇摇头,苦笑着。他不能说假话,假装记得她。为什么
要欺骗这样一个毕竟是在30多年前邂逅过的,看来还满天真可爱、又有点罗嗦的女人呢?
“从前年我就在报纸上看到您的名字,我知道,那就是您。我看到了您参加联合国环境会议
的消息,是在日内瓦还是斯德哥尔摩?后来我就到处找您。在《环境科学》杂志上,我读了
您的文章。您的学问可真大!您现在是专家,又是大干部,我真高兴!我也光荣!我看准
了,50年代的共青团员里将会出现四个现代化的栋梁!也许将来你会当副总理,真的!”
刘俊峰摆了摆手,紧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分辨她是不是虚伪阿谀。
“我知道您很忙,请原谅我打搅您。1952年秋天我考进了师范大学,学中文,19
56年分配到T城,一直在一中。对不起。我说话有点罗嗦。现在我担任一个毕业班的班主
任,孩子们担心考不上大学,思想负担很重,有的年纪小小的就说活着没多大意思。我给他
们念高尔基的《海燕》,念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我都哭了,他们当中却有人无动于
衷。我告诉他们,生活是美好的,他们不信。他们甚至于问我,可您的生活又有什么美好的
呢,我气得要死,他们根本不懂得我多么热爱我的工作,多么愿意把理想和信念给他们……
可是我太渺小了,我震动不了他们的灵魂。现在您来了,太好了,我已经把您给我的笔记本
给孩子们看了,他们很受鼓舞。对不起,我得寸进尺了。您到我们班上去讲个话吧,哪怕只
讲十分钟,哪怕不讲话也成,让孩子们看一看您这个有成就的大活人,对不起,我的话有点
粗鲁。要让孩子们知道,人是可以做出一点成绩来的,生活的前景是很广阔的,活着,是有
许多事情要做的……”
刘主任感动了,这位早已忘却了的老相识(单识?)的心多好!然而……要命,他到T
城来难道是为了向一个班的中学生发表演说?甚至只是展览一下“大活人”?他不是黑猩
猩!他不想满足那种看一看他的原始要求。他的仅有的五天的日程已经全部排满,他要听汇
报,他要作报告,他要批文件,他要和北京通话,他要抽出剩余时间继续他的专业研究,还
有好几个数据没有搞清楚。T城还安排了什么电视台记者的采访——烦死人!他是一个工程
师,又是一个领导干部,他不是普渡众生、有求必应的菩萨。他不想乱伸手,也不想拉选
票。而且,这个女同志呆的时间太久了。
“不行,我的日程排满了,就这样吧。”他硬起心肠,准备送客。
“那么晚上呢?”女教师的声音有一点像哭。“您到我那里坐一会儿行不行?我只叫我
们班的班长和团干部参加,我给您做一顿饭,您只利用吃饭时间和他们说上两句,不影响您
饭后的活动……只是,我的饭做得不好……”
他没有来得及表态,一阵轰隆轰隆的说笑声撞开了门,是省里和市里的领导同志对他的
礼节性的拜会。他们气宇轩昂,声音洪亮,旁若无人。刘俊峰甚至没顾上注意女教师是怎样
离去的。
五
刘主任在T城的工作非常忙。会议说是专业性的,却有很大一部分内容在专业之外。几
个典型材料在介绍自己的新的技术成果的同时,要用一半以上的时间谈诸如怎样争取领导的
重视,怎样发动群众,怎样解决环保与增产、环保与节约、环保与调整经济的辩证关系等问
题,“党委重视是关键,依靠群众才好办,思想工作要先行,环保生产双进展!”这可能不
算专业,但是没有这些就没有任何专业,专业干部进入了领导班子以后,为了专业,必须把
自己的精力的十分之五、十分之六、十分之七放在专业之外。他是清醒的,在会议上倾听这
些句句是真理的套话和句句是套话的真理的时候,他虽有苦笑,却并无怨言。
鲁(?)老师又来了两次电话,锲而不舍,他终于答应了在第四天晚上到她那里去吃晚
饭,见见她的班上的宝贝疙瘩一样的学生干部,“总共不能超过一个小时”,他说。女教师
的声音即使从电话筒里听去也叫人感动,可以说,那叫作“感激涕零”。
忙里偷闲,省和市的有关领导同志陪着他游了一次松山古刹,用了半天时间。陪游的人
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古刹旁的一株“周柏”——周朝的柏树,我们的老祖父,像石,像钢,
像现代派雕塑,死的枝干里仍然保持着活的汁液。他想着的却是,什么时候能使T城的空气
跟松山这里一样清新就好了。
1954年他游过松山古刹,在西大桥边等了一个小时才坐上了公共汽车,那时候古刹
的汽车两个小时开一趟。汽车挤得叫刘俊峰透不过气。回程又错过了最后一班车。等回到城
里,已经是午夜,饭馆、商店早已停止了营业,又没找到私人摊贩。他摸来摸去,在衣袋里
摸出了一块半已经不清洁的硬块水果糖,这一块半糖便成了他的晚餐。古柏消失了,一块半
糖却存活在他的记忆里,带着往日的好兴致和安贫乐道的自豪。
第三天晚上,省、市各有一位领导同志陪同他观看了梆子戏:《秦香莲》。他只不过闲
谈的时候和赵秘书提了一句,1954年他听过这里的梆子:《鞭打芦花》和《喜荣归》。
立刻,赵秘书安排了这次看戏。地方同志待客的人情味像酒,而北京的干部对地方上来的同
志像水。梆子的古朴苍凉的唱腔使他几乎落泪,他为秦香莲不平,为包黑子鼓掌,他再一次
深深地、铭心刻骨地感到了我们的民族对于包公们期待得有多么久,有多么深。当然全非故
意,他这位懂外文、出过国、在当地干部眼中看来相当“洋”的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的
新任领导干部竟能为一出梆子戏如此动情,这大大密切了他与当地干部的关系,沟通了他们
的感情。很明显,听过这次戏以后,地方的领导同志更拿他当自己人了。
在这些礼节性、交际性的活动中他表现得相当随和。应该说,刚刚提上来、立足未稳的
他,建立与各地领导同志的良好关系是有政治意义的,这对于推行他的环境保护计划,或许
比再抓几套消烟除尘脱硫装置更重要。
听完戏的第二天上午的会上,汪厅长告诉他晚上请他到家里吃便饭,省委李副书记、赵
副省长和朱市长都将去“陪他”。他当然不能拒绝。但他本来答应了鲁(?)老师的。他只
好不睡午觉,吃过午饭后吸了两支烟便匆匆驱车来到第一中学,七拐八弯好不容易找到了母
老师的家。只是在打听这位女教师的住处时,他才从一中的职工那里弄清,原来她不姓鲁、
陆、吴、楚,而是姓母。母老师正忙着准备饭菜。母老师的丈夫最近才从外地调来,他的行
动、反应有些迟缓,据说是因为吃多了受甲基汞污染的食物的结果。母老师的房子旧而小,
墙壁上挂着一张已经变得暗黄了的卓娅像,大概也是什么人当年送给她的礼物。她至今还生
活在50年代么?还有复制的鲁迅手迹。还有一盆正在开着紫花的仙人球,比她们的房间和
人都更高贵和富有亮色。
他根本没有时间与她和她的丈夫交谈,他只来得及表示一下歉意,他无法见她希望他见
的她的班上的同学。20分钟后,刘主任应该出现在环保座谈会的会场主席台的显要位置
上。他应该做结论性的长篇讲话。讲话稿在公文夹里。公文夹和助手都在“上海牌”里等
他。他吩咐不必灭火,汽车马达在母老师家门口嘟嘟地响。
“您总算来了我们学校,我要把您到来的消息告诉孩子们,谢谢!”女教师的睫毛上闪
着泪花。
晚饭吃得很成功,人情和工作都取得了进展。李副书记喝了两杯酒以后显得更加质朴、
亲切、豪爽。他说老刘的这次到来对全省环保工作是一个很大的促进。他保证,对于上一财
政年度挪用环保专款的事一定要彻查、处理和通报全省。他同意和刘主任为首的部门充分合
作,抓住电热厂做典型,出成绩、出技术、出经验、出思想、出材料,一抓到底,抓出个道
道来。他拍拍老刘的肩膀,深情地说:“明年我也就退了,以后的中国,就看你们的了!”
结果他干脆没有时间沿着1954年走过的旧路在T城走一走,没有能去当年徒步走过
的城西大桥。大桥当年似乎相当辉煌,现在从汽车上望去却原来相当寒伧。汪厅长说,新桥
即将落成,而这个桥即将拆毁。拆掉这个桥以后,50年代的旧物就更少了。不拆又怎么样
呢?即使他叫停汽车,下去走一走,又能辨认出些什么来?
六
没有怀旧,没有抒情,甚至连再去喝一碗28年前使他赞叹啧啧的醪糟鸡蛋也不曾。比
醪糟鸡蛋更好的东西还吃不过来。让现今的23岁的青年人去品味生活吧,他的任务不是品
味,而是工作,牛一样地工作,即使为了青年人能足够满意地品味,他也有责任提供更纯净
的空气和流水。
就这样匆匆度过了五天,其实游古寺和赴便宴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有关工作的交谈。最
后,夜11点20分,他又来到了五天前到过的新车站。送他的规格比接他的时候高了一
点:除了汪厅长、黎副厅长、吴处长和赵秘书,李副书记亲自到车站送行来了。
站台上还站着——热心的、憔悴的女教师,在寒冷的夜风里披散着头发,她说她怕见不
到刘俊峰,提前40分钟就到站台来了。她拿着那个旧笔记本,请求刘俊峰再给她题几个
字,签个名。
“30年前,您鼓励过我。30年后……”
他没有听完这位黑不溜秋的女人的话,这种不识时务已经超出了常识常规,他几乎想把
她推开。
他和地方同志们话别,他感谢他们的热情接待,他对此行和他们的座谈会表示相当满
意,并且在开车前一分钟,他从打开的车窗中探出头来,嘱咐汪厅长,一定要把电热厂的工
作抓好,“就指着你们呢!”他说。
火车已经开动了,地方领导同志们的脸和手退向后去,忽然,从站台上飞进车厢他的怀
里一尼龙网兜苹果,是母老师送给他的。他看见了正在与火车进行同步运动的母老师,看到
她确信他接过了苹果时的焕发欣慰的容光。
七
T城远去了,往日的T城已经面貌全非,他这次出差并没有挖掘出多少湮没了的记忆和
记忆的见证。他自己也已经面貌全新了,匆忙、紧迫、自信。《放风筝》的旋律已经不再震
响耳边,《三十里铺》的歌声即使重新听一遍也难以恢复他当年的激动。患颅水症的病儿的
肉体和灵魂早已灰飞烟灭。他的妻子次日上午不会到北京站。接他的自有他的下属。火车开
行以后,他面对苹果似觉歉疚:难道硬是不能与她的学生见见面吗?又觉得不必婆婆妈妈,
即使只是为了不再出现类似母老师的丈夫那样的甲基汞中毒,他也理应把他的善良情感化为
推进工作的全方位努力。他在火车上想好了给母老师的新题词,大意是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
上为“四化”做出实际的贡献。他准备一到北京就端端正正地写好寄到T城一中去。他告诉
他的助手,别忘记提醒他办这件事。助手说:
“我看那位老师有点神经病。”
他很不高兴,他奇怪,尽管这次到T城出差比28年前那次做的工作要多得无法比拟,
他受到的礼遇也和那时候无法比拟,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倒是28年前那次更值得眷恋和珍
重?更令他神往?然而那是不可能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