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节
作者:缘圆      更新:2021-02-26 22:24      字数:4791
  “什么理论!”
  “在英国医院里……”朱里昂开始争论。
  卡米尼亚医生轻蔑地耸耸肩膀。
  “可是,如果博士读读……”朱里昂换而不舍。
  “我什么都不用读!”医生厉声说,“已经读得太多了!书就是病人……”他弓弓身子,讥讽地说,“如果这位有才华的同行想试一试的话……”
  “拿杯香槟酒或者白酒来!”朱里昂冲着门口说。
  卡米尼亚医生舒舒服服坐下来,准备享受有才华的同行的失败。
  人们抬起露依莎,朱里昂把香槟酒给她灌下去。把她放下之后,她仍然一动不动,昏迷不醒;卡米尼亚医生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等了一会儿;焦急地沉默;最后,医生站起来,量量脉搏,摸摸越来越凉的四肢;接着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帽子,开始戴手套。
  若热跟着他走到门口:
  “怎么样,博士?”他神经错乱地抓住医生的胳膊。
  “尽力而为吧!”老人耸耸肩膀。
  若热呆呆地站在小平台上看着他下楼。医生在楼梯上慢慢腾腾的脚步声在他的心里产生可怕的反响。他伏在扶手上,低声叫了他一声。医生停住脚,抬起眼睛;若热伸出手,焦急而又低三下四地说:
  “这么说没任何办法了?”
  医生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指了指天空。
  若热回到屋里,靠在墙上。后来又走进卧室,跪在床边,抱着脑袋,不停地低声抽泣。
  露依莎死了:那两只如此漂亮的胳膊,她常常对着镜子深情地抚摸的胳膊,已经瘫痪了;那一双眼睛,那曾经冒出激情之火、流出情欲的泪水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云雾,混浊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和玛丽安娜在圣母受难像前点上一盏灯,跪下不停地祈祷。
  凄凉的晚霞满天,似乎带来了悲惨的宁静。
  这时候,门铃轻轻响起来;不一会儿,亚卡西奥的身影出现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站起来;看到她满脸泪水,顾问沉痛地说:
  “我来履行我的义务,帮助你们渡过难关!”
  他解释说,他偶然碰到了善良的卡米尼亚博士,他告诉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然而,他非常谨慎,不肯走进卧室,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支着额头,低声对费里西达德太太说:
  “接着祈祷吧。上帝的天命不可测。”
  卧室里,朱里昂正在为露依莎量脉搏,看了看塞巴斯蒂昂,对他作了个什么东西飞起来消失了的手势。人们走近若热,只见他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脸伏在床上。
  “若热。”塞巴斯蒂昂声音非常低。
  他抬起头,那张脸已经变了形,显得非常苍老,头发耷拉到眼上,眼圈很黑。
  “你出去,来了。”朱里昂说。看到他惊恐的目光,又说,“没有,她没有死,还在昏睡……会来的。”
  他站起身,顺从地说:
  “好吧,我走。我还好……谢谢。”
  他走出卧室。
  顾问站起来,走过去表情严肃地拥抱他:
  “我的若热,我来了!”
  “谢谢,顾问,谢谢。”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眼睛似乎注意着桌上的一个包袱;他走过去摸一摸,解开包角,看见是露依莎的头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拿起来,从这个手放到那个手里,嘴唇哆嗦着说:
  “可怜!她生前多喜欢这头发……”
  他又走进卧室。可是,朱里昂拉住他的胳膊,想让他离床远一点。他轻轻挣扎了一下,看到床头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就指着说:
  “那光亮也许让她不舒服……”
  朱里昂激动地说:
  “若热!她已经看不见了!”
  他挣脱朱里昂的手,伏到她身上,抱起她的头,动作非常轻,唯恐伤了她,望了她一会儿,随后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喃喃地说:
  “永别了!永别了!”
  他直起身子,张开胳膊,倒在地上。
  人们都跑过来,把他抬到长沙发上。
  费里西达德太太伤心地哭着把露依莎的眼睛合上。这时,一直把帽子拿在手里的顾问交叉双臂,摇着令人肃然起敬的秃头对塞巴斯蒂昂说:
  “多大的家庭不幸啊!”
  16
  安葬了露依莎之后,若热辞退了女佣,来到塞巴斯蒂昂家。
  当天晚上9点钟,亚卡西奥顾问正沿着风车街闷闷不乐地往下走,遇见了朱里昂。朱里昂刚刚到玫瑰街看过一个病人。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谈着露依莎、葬礼和若热的痛苦心情。
  “可怜的小伙子,这事让他太难过了!”朱里昂满怀同情地说。
  “她是个堪称典范的妻子……”顾问低声说。
  他还说,刚刚从善良的塞巴斯蒂昂家出来,可是未能见到若热先生;他正躺在床上沉沉大睡。接着又补充说:
  “最近我从书上看到,遭受重大打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困倦。比如拿波伦,在滑铁卢之后,滑铁卢惨败之后,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我去看我们的朋友塞巴斯蒂昂……让他看看……”他停住脚:
  “因为我觉得有义务对不幸的夫人表示悼念。这义务我不能不尽!遇到你我十分高兴,因为我非常想听听你的高见!”
  朱里昂咳嗽一声,问:
  “一篇悼文?”
  “对,一篇悼文。”
  顾问虽然觉得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进公共咖啡馆不太合适,但他还是提出,如果塔瓦雷斯咖啡馆里人不多,他们不妨进去休息一会儿,让朱里昂读读他的作品。
  两个人朝里面张望了一下。
  只有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不声不响地喝咖啡,戴着帽子,手里还拄着印度木手杖。年轻的侍者在里面打盹。强烈的灯光照着狭窄的小厅。
  “很安静,很好。”顾问说。
  他为朱里昂票了咖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横格纸,喃喃说了声“可怜的夫人”,向朱里昂点点头,念起来:
  悼文
  献给露依莎。门东萨。德。布里托。卡尔瓦略夫人爱情的玫瑰,美丽的红玫瑰,
  谁在墓地的丁香石竹中使你枝叶凋零?
  “这是不朽的加雷特的诗句!”顾问又接着念道,语气缓缓、沉重:
  “……又一个天使飞上了长空!又一朵在嫩枝上含苞欲放的鲜花被狂风无情地吹进黑暗的坟墓……”
  他看看朱里昂,指望得到他的赞叹,但发现他正低着头搅拌咖啡,便接着以更沉痛的口气念起来:
  “请诸君驻足,看看这片寒冷的土地。这里安睡着一位贞洁的妻子,她过早地离开了才华横溢的配偶那温暖的怀抱。这里,品德高尚的夫人曾像一叶小舟在海边巨浪中颠簸。她欢乐的性情曾让多少有幸接近过其家庭的人倾倒!诸君为什么低声抽泣?”
  “喂,安东尼奥,来杯咖啡!”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此人膀大腰粗,身穿短上衣,往后脑勺一推帽子,把手杖光当一声放在桌子上,坐在了他们旁边。
  顾问恼火地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接着念:
  “不要抽泣!因为天使不属于人间,而属于天堂!……”
  “喂,盖德斯先生来过了吗?”沙哑嗓子问。
  侍者在柜台后面一边用抹布擦金属长盘一边说:
  “若泽先生,他还没有来过!”
  “在那里,”顾问继续念,“她的灵魂用洁白的翅膀自由飞翔,向上帝唱起赞歌!她不停地向万能的上帝乞求,请上帝施恩她亲爱的丈夫头土,勿庸置疑,她丈夫总有一天在天堂与她相遇,因为天堂是一切品德高尚者的祖国……”顾问的声音抑扬顿挫,以表达升入天国的情感。
  “昨天晚上盖德斯先生来了吗?”穿短上衣的家伙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像个烟囱似地抽着烟,又问了一声。
  “来过,很晚才来,大约两点来钟。”
  顾问抖了抖稿纸,无声地表示心中的气恼,深色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射出被打断的作者的刻骨仇恨。不过,他又继续念起来。
  “诸君,你们都有感情丰富的灵魂,流泪吧,但是在痛哭的时候不要忘记,人应当顺从天意……”
  他中断了朗诵:
  “这是为了鼓励我们可怜的若热!”说完接着念下去:“……人应当顺从天意。上帝多了一位天使,她灵魂闪着纯洁的光辉……”
  “盖德斯先生跟那小妞儿在一起吗?”那家伙在大理石桌面上把雪茄掐灭,问道。
  顾问停下来,气得脸色发白,恶狠狠地嘟囔说:
  “大概是最下层人。”
  侍者从柜台后面用他那尖嗓子大声说:
  “没有,没有。现在他常带着街上边那个西班牙女人来。那女人挺瘦,蓬松着头发,穿件红外衣……”
  “那是罗拉!”那家伙满意地说,他想起了罗拉,淫心骤起,伸了伸懒腰。
  现在,顾问念的速度加快了:
  “况且,何谓生命?生命即在地球上匆匆走过,生命即在上帝的怀抱中醒来之前的无谓的梦景,而我们都是上帝麾下不合格的臣民。”
  顾问用国王这句话结束了悼文。
  “你看如何?坦率地说说你的看法。”
  朱里昂啜完杯底的一点咖啡,把杯子放在小盘上,舔了舔嘴唇:
  “要印出来吗?”
  “在《人民之声》报上发表,圈上黑框。”
  朱里昂使劲抓了抓头发上的头屑,站起身:
  “很好,顾问,很好!”
  亚卡西奥一边为侍者掏零钱一边说:
  “我想会配得上她,也符合我的身份。”
  两个人走出咖啡馆,谁也没有说话。
  夜,非常黑,刮起了东北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来到罗雷托广场,朱里昂突然停下来叫道:
  “啊,我忘了一件事。顾问,你知道吗?费里西达德太太要住到附体神庙去了。”
  “啊!”
  “她刚告诉我的。到玫瑰街看一个病人之前我去看了看她,她有点低烧。算不了什么……因为激动,惊吓!她告诉我,明天住进附体神庙。”
  顾问说:
  “我早就知道那位太太观念陈腐。朋友,那是耶稣会会员们活动的结果。”他带着自由主义者的不满和凄凉补充了一句:“反动观念又抬头了!”
  朱里昂亲昵地拉住顾问的胳膊,笑着说:
  “什么反动观念!是为了你,忘恩负义的……”
  顾问把胸一挺:
  “我尊贵的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是这样,伙计!我不知道,活见鬼,人们怎样发现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请相信……”
  “你这个家伙,也让我发现了!顾问你的床上有两个小枕头,而你只有一个脑袋……这也是她告诉我的!”他又大笑了一阵子,说了声:“再见,再见!”沿着亚莱克林街快步走了。顾问像个石头人一样,双手交叉,站在广场上,一动不动。
  “多么不幸的夫人!多么悲惨的激情!”最后,他心满意足地捋捋唇须,低声说。
  必须誊清悼文,他加快脚步回到家里,坐下来,用一件外衣盖上膝盖;很快,散文家的责任使他把男人的事忘到了脑后,带有官场特点的漂亮字体优雅地出现在一张宽宽的英国纸上。在这安静的圣殿里,他一直抄到11点钟。快抄完的时候,门吱扭一声,阿德莱德肩上披着条厚厚的披肩走进来,带着伤风患者的鼻音说:
  “怎么,今天不睡了?”
  “亲爱的阿德莱德,很快就完,很快就完!”
  他洋洋自得地又低声读了一遍,觉得结尾还不够感人,想用个比如“啊!”之类的拖长声的痛苦感叹结束。他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十指张开,抱着脑袋;阿德莱德慢慢走近他,摸了摸他的秃顶:这充满柔情蜜意的一摸肯定使他的主意像火花一样迸发出来了,因为他迅速拿起笔,写道:“诸位痛哭吧,痛哭吧!而我,却被痛苦压得难以痛哭!”
  他自豪地搓了搓手,带着抒情的哭腔高声重复说:
  “诸位痛哭吧,痛哭吧,而我,却被痛苦压得难以痛哭!”随后用充满性欲的胳膊搂住阿德莱德,叫道:
  “我亲爱的阿德莱德,你太让人动情了!”
  他站起来。一天结束了,过得紧凑而体面:上午在《政府日报》上高兴地得知王室“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乘公司的马车把露依莎送到“普拉泽雷斯”墓地,履行了朋友的义务;股票上升使他相信祖国平安;写出了一篇精彩的散文;他的阿德莱德爱他!肯定他在由于即将享受这一幸福时刻而销魂荡魄──虽然这与他笔下描写的墓地形象适成鲜明对照──,因为阿德莱德听见他喃喃地说:
  “生命是个不可估量的财富呀!”又以好公民的口气说,“尤其是在这国家繁荣昌盛的时代!”
  他扬着头、挺着胸,迈着坚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