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缘圆      更新:2021-02-26 22:24      字数:4786
  尽管如此,塞巴斯蒂昂怀着痛苦的好奇心听着那些细节;虽然恨不得想把她掐死,但眼睛却在贪婪地吞着每一个字。等她说得气喘吁吁,停住口的时候,他叫道:
  “走!戴上帽子,滚出去!”
  儒莉安娜气昏了头,眼珠瞪出了眼眶。她冲到塞巴斯蒂昂跟前,朝他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可是,她的嘴突然张得很大,身子朝后一弓,两只手急切地捂住胸口,接着往一侧倒下来,发出像掉下一包衣服似的软软的响声。
  塞巴斯蒂昂弯下身子,摇摇她;已经僵硬了,嘴角流出了黑紫色的泡沫。
  他抓起帽子,下了楼梯,一口气跑到主教广场。一辆空着的马车走过,他冲进车里,让车夫“以最快速度”去朱里昂家;他强迫朱里昂立刻就走,穿着拖鞋、没有穿西装也要立刻就走。
  “是死了人的事!儒莉安娜死了!”他脸上没有血色,结结巴巴地说。
  路上,随着车轮声和车窗的震动声,塞巴斯蒂昂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走进露依莎家里,发现儒莉安娜因为被辞退而十分生气,指手划脚地跟他说起来,突然朝一边倒下去。
  “是心脏病。本来她也活不了几天了。”朱里昂嘬着雪茄烟头说。
  车停下了。但是,刚要下车,塞巴斯蒂昂想起来,出门时昏头昏脑,把大门锁上了!只有死者在家!幸亏车夫拿出撬锁器,才把门打开了。
  “先生们,不想到达丰多区转转吗?”车夫一边往口袋里装车资一边说。
  却看到他们两人冲出了车门。
  “他们也不是干那种事的人!”他轻蔑地嘟囔了一声,扬鞭打马,走了。
  两个人进了门。
  到了小天井,塞巴斯蒂昂觉得安静得阴森可怖。他吓得魂不附体,一步步走上楼梯,楼梯似乎没有尽头。心跳得厉害。他还希望看到那女人仅仅是一时晕倒,正在昏睡,或者已经站起来,虽然脸色苍白,但还在呼吸!
  没有的事!和他离开时一样,那女人躺在地毯上,两只胳膊张开,手指像爪子似地弯着。由于腿脚乱蹬,撩开了裙子,露出了胫骨和玫瑰色统袜以及软拖鞋;塞巴斯蒂昂忘在椅子上的油灯照得那僵硬的脸上的额头惨白一片,歪着的嘴在灯光下形成一个阴影;突然而来的垂死挣扎留下的瞪得吓人的眼睛里,有一层蜘蛛网似的浑浊的雾。四周,一切似乎更加纹丝不动,死一样的僵硬。博物架上有什么东西闪着银光。只有挂钟嘀答嘀答响个不停。
  朱里昂摸了摸她,站起身,摆摆手:
  “从一切意义上说她都死了。必须把她弄出去。她的卧室在哪儿?”
  塞巴斯蒂昂面色苍白,指了指上面。
  “好。你拖着她,我端着油灯。”看到塞巴斯蒂昂一动不动,朱里昂笑着问:“害怕?”
  他心里暗自嘲讽塞巴斯蒂昂:活见鬼,那不过是无生命的物质,跟抓着个布娃娃一样嘛!塞巴斯蒂昂头发根都出汗了,托着尸体两只胳膊下边慢慢走。朱里昂端着油灯走在前头,为了显示自己,哼起了《浮士德》中进行曲的头几个节拍。塞巴斯蒂昂羞得满脸通红,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什么都不管了,走……”
  “我倒尊敬姑娘的神经!”朱里昂弯弯身子。
  人都没有说话。塞巴斯蒂昂觉得这瘦小的身体像铅一样沉。
  尸体脚上的一只拖鞋掉下来,顺着楼梯往下滚。塞巴斯蒂昂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他的膝盖,吓了一跳:原来是假发套掉了,只由一根绳子挂着。
  他们把尸体放在床上,朱里昂说应该按传统办事,把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把她的眼睛合上。
  他看了儒莉安娜一会儿。
  “好难看的东西!”他嘟囔了一句,拉开一块皱皱巴巴的床单把她的脸盖上。
  临出门,他看了看这卧室,非常惊奇:
  “这个老废物,比我住得还好!”
  他关上门,上了锁,说:
  “安息吧。”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下了楼。
  走进客厅的时候,脸色煞白的塞巴斯蒂昂把手放在朱里昂的肩头:
  “这么说,你觉得她死于动脉瘤吗?”
  “对。她一发怒,崩裂了。书上这么说的……”
  “要是她今天不生气……”
  “明天也会崩裂。反正快死了。让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吧,现在已经开始腐烂了,别打搅她。”
  他有点冷,搓着手,说“想吃点什么”,在碗柜里找到了一块凉牛肉,半瓶科拉尔葡萄酒,坐下来,嘴里塞得满满的,把酒喝了个精光。
  “塞巴斯蒂昂,你听说最新消息了吗?”
  “没有。”
  “我的竞争对手入选了。”
  塞巴斯蒂昂咕哝了一句:
  “糟糕!”
  “在预料之中。”朱里昂打了个很大的手势,“我本想大闹一通,造成丑闻,可是……”他微微一笑,“沉静下来了,现在我是正式医生了,他们给了我个医生的职位,扔给了我一块骨头。”
  “是吗?”塞巴斯蒂昂说,“伙计,还好。祝贺你。现在怎么办?”
  “现在嘛,我就啃它吧。”
  “况且,他们还许诺一有空位就给他。医生的职位也不错……而且是固定职业,状况好转了……”
  “可是,还很不像样子,很不像样子!还没有脱离泥潭……”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他厌烦了医学,医学是条死胡同。他本该当律师,当政治家,当阴谋家,他生来有这方面的天赋。
  他站起身,手指间夹着香烟,迈着大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陈述着雄心壮志──这个国家适于敢干的阴谋家施展身手。那些人都老了,满身是病:天花后遗症、梅毒,从里到外全都腐烂了。旧的宪制世界必将垮台,支离破碎……需要男子汉。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
  “亲爱的朋友,直至现在,这个国家被一帮经验主义者统治着。
  一旦发生革命,一定会寻找有原则的人。可是,谁有原则呢?谁有四个原则呢?谁也没有;他们只有债务、秘而不宣的恶习、假牙。原则?半个也没有。于是,如果有三个玩世不恭的人肯创建上半打严肃、合理、积极而现代的原则,整个国家都会拜倒在他们脚下,向他们乞求:‘先生们,请你们给我们荣耀,给我们带上嚼环吧!’哼,我应当是其中的一个,生来就具有这种天赋!要是稍有狡猾一点、有点眼光的其他白痴们像西班牙话剧里所说的那样,身居高位,在葡萄牙美丽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而让我为那些信徒老太婆们开膏药、为某个陈腐不堪的法官缝合伤口,我可不干。”
  塞巴斯蒂昂沉默不语,他在想着楼上的死者。
  “愚蠢的国家,愚蠢的生活。”朱里昂说。
  一辆马车走进街道,停在门前。
  “王子们到了!”朱里昂说了一声,马上下去了。
  若热正扶着露依莎下车,塞巴斯蒂昂猛地冲到门外:
  “出大事了!”
  “着了火?”若热转过脸,惊慌地大声问。
  “儒莉安娜得动脉瘤死了。”大门的阴影里传出朱里昂的声音。
  “啊!见鬼!”若热大惊失色,慌忙在口袋里找零钱给车夫。
  “哎呀,我不进去了!”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把包着一块白纱的大脸伸出车门,叫道,“我可不进去!”
  “我也不进去!”露依莎抖作一团。
  “可是,亲爱的,你让我们到哪儿去呢?”若热大声说。
  塞巴斯蒂昂提醒说,可以到他家去,住在母亲房间,只需铺上床单就行了。
  “去吧,去吧,若热,太好了!”露依莎恳求说。
  若热犹豫不定。巡逻警察从街上走过,看到那伙人围着马车车灯,停下来。若热终于下了决心,非常不情愿地同意了。
  “鬼女人,单在这个时候死!费里西达德太太,让马车送你走吧……”
  “还有我,我还穿着拖鞋呢!”朱里昂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作为基督徒想起了一件事:需要有人为死者守灵……
  “费里西达德太太,看在上帝份上,算了吧!”朱里昂大声说着钻进车里,敲敲车门。
  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仍然固执己见:这是缺乏宗教精神!至少应当点上两支蜡烛,叫个神父来!……
  “车夫,走吧!”朱里昂不耐烦地大声咆哮。
  马车调过头来。费里西达德太太不顾朱里昂扯她的裙子,冲着车门喊:
  “这可是死罪呀!对死者不尊呀!至少应当点两支蜡烛呀!”
  马车飞跑起来。
  现在露依莎倒有点顾虑:确实可以叫个人来……
  可是,若热火了。这时候找人?胡闹!她死了,死了埋掉就算了!……还为那东西守灵?莫非还要设灵堂?她愿意为那老太婆守灵吗?……
  “怎么办,若热,怎么办?”塞巴斯蒂昂低声问。
  “不必!太过分了!没事找事!活见鬼!”
  露依莎低下了头。若热在后边咒骂着关门的时候,她拉着塞巴斯蒂昂的胳膊沿街往下走去。
  “他火了。”他低声对她说。
  一路上若热一直嘟嘟囔囔。竟然有这种主意,这时候到外面睡觉!真是妇人之见……!
  直到露依莎几乎哭着对他说:
  “你看,若热,你不要折磨我,让我病得更厉害吗?”
  他气恼地咬着雪茄烟,不再说话。为了让露依莎静下心来,塞巴斯蒂昂提出让黑人维森西娅大婶来为儒莉安娜守灵。
  “这样也许好一点。”露依莎低声说。
  到了塞巴斯蒂昂家门口。这个时候在家里响起露依莎缎子裙子的窸窣声,他感到很激动,点蜡烛的时候手在微微发抖;他马上把维森西娅叫起来去烧茶;他亲自动手,慌里慌张地从大木箱里拿出床单,为能尽地主之谊而非常幸福。回到客厅,看见露依莎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一头,脸色苍白。
  “若热呢?”他问。
  “到他办公室给教区长写信去了,为安葬的事……”她眼睛明亮,声音惊恐而微弱,“怎么样?”
  塞巴斯蒂昂从口袋里掏出儒莉安娜的小钱包,她急切地抓在手里,突然拉住塞巴斯蒂昂的手吻了吻。
  这时候,若热笑着走了进来。
  “看样子这姑娘放下心了?”
  “完全放心了。”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他们走过去喝茶。塞巴斯蒂昂稍稍红着脸对若热讲述他怎样进的家,儒莉安娜对他说被辞退了,越说越激愤,突然卡嚓一声朝一侧倒下,死了……
  他补充了一句:
  “太可怜了!”
  看到塞巴斯蒂昂说谎,露依莎尊敬地望着他。
  “若安娜呢?”若热突然问道。
  露依莎毫不心慌地回答说:
  “啊,我忘了告诉你……她请假去看望一个痛得很重的姨妈,在贝拉斯那边……她说明天回来……再添点茶吗?塞巴斯蒂昂?……”
  他们都忘了打发维森西娅大婶──谁也没有为死者守灵。
  14
  整整一夜,露依莎发烧不退,辗转反侧。一清早,若热发现她脉搏很快,皮肤干烫,吃了一惊。
  他心情也很紧张,一夜没有睡好。很久没有点过灯的屋子像旷野一样清冷:墙与屋顶交接处有几片水迹;古旧的圆腿床没有床慢,上个世纪留下来的穿衣镜镜面模糊不清,在摇曳的油灯下使人产生一种生死离别的凄凉。和妻子一起睡在别人的床上使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怀念;仿佛他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突然的变故,像一条河改变了河道一样,从今天晚上开始在异样的环境中生活。东北风顺着街道吹来,呼啸着拍打窗户。
  上午,露依莎没能起床。
  很快叫来了朱里昂,他安慰他们说:
  “神经性发烧。需要安静。没关系。是因为昨天受了点惊吓,嗯?”
  “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梦见她!”露依沙说,“看见她又活了……
  吓死人了!”
  “啊!放心吧!已经给那女人安排后事了吗?”
  “塞巴斯蒂昂已经去办了。”若热说,“一会儿我去看一下。”
  整条街都知道那“糟老太婆”死了。
  殓尸婆来了,这女人满脸麻子,因为嗜烈酒而两眼通红,她是埃列娜太太的熟人。两个人在烟草店前晒着太阳聊了几句。
  “马卡丽达太太,活儿很多,嗯?”
  马卡丽达太太爱好艺术,喜欢年仅18岁的身体,喜欢为青春年少的姑娘洗呀,擦呀,打扮呀……要是老年人的尸体,随随便便裹上了事。遇k年轻姑娘,她就精心料理,不让裹尸有一点折皱,对一朵花、一块手绢都仔细端详,干起来尽心尽力,堪称坟墓里的时装设计师。
  “活儿很多,很多,埃列娜太太。”殓尸婆声音有些沙哑,“冬天事情总是多一些。可是,天气冷,尽是些老人,连一个漂亮的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