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缘圆      更新:2021-02-26 22:24      字数:4794
  看到露依莎走进来,她问:
  “打发人去做鳍鱼了吗?”
  “打发人去做了。”
  “油煎?”
  “对。”
  “谢谢。”说完,她扬起刺耳的嗓子,唱开了最喜欢的歌:《大公爵夫人》。
  听说我嗜酒的祖父,
  当年也百般风流……
  可是,露依莎觉得这音乐太热闹,想听忧伤、甜蜜一些的……《法都》!对,弹一首《法都》!
  莱奥波尔迪娜马上大声叫道:
  “有一首新法都!你还没有听过!美极了!歌词简直是天堂的诗!”
  弹过前奏,她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浑浊的眼睛望着上方:
  昨天我看见的小伙子,
  皮肤微黑,体态匀称……
  “露依莎,你还不知道,这是最新的一首,让人掉泪!”
  她又开始唱起来,声音非常缠绵。歌词说的是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有嫉妒的恼怒,有卡斯卡依斯的巨石,有静静的月夜,有怀念的叹息,充满了里斯本市无病呻吟的陈词滥调。莱奥波尔迪娜使声音更加哀伤,转动无神的目光。有一段使她最为动情,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见他高在下午的云端,
  看见他在大海的浪尖,
  不论他多么遥远,
  我都感到他一直在我身边。
  “太美了!”露依莎叹了一声。
  莱奥波尔迪娜唱到最后,把一声“哎”拖得很长,并且在尾音上加上了颤音。
  露依莎站在钢琴旁边,分明闻到了她身上的烟草气味;法都的歌词使她有点忧伤,她用怀念的目光看着莱奥波尔迪娜灵活而干瘦的手指在琴键上滑动,手指上伽马赠送的宝石闪闪发光。
  这时,儒莉安娜走进来,身穿外出的服装,头戴那副新假发。晚饭准备好了。
  莱奥波尔迪娜说她已经俄晕了!这里的餐厅玻璃窗大开,窗外有绿色的空地,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这一切都让她高兴;她家的餐厅让她倒胃口,想起来都让人伤心,压在天井下边!
  她揪下几粒葡萄,大口吃着罐头食品。打开餐巾的时候,眼睛停在若热父亲的画像上,
  “你公爹一定很有趣,看样子是个吃喝玩乐的好手!”
  两个人好久没有一起吃晚饭了。从什么时候?“从我结婚的第一年。”露依莎说。
  莱奥波尔迪娜的脸稍稍红了。那时她们见面次数很多;若热让她们一起去商店、裁缝店、格拉萨教堂……对那段友好时光的回忆又把她们带到学生时代。几天前,她见到了丽达。佩索亚和她的侄子。“还记得她侄子吗?”
  “那个‘菠莱’?”
  叫菠莱也好,不叫菠莱也好,反正学校里他被视为理想的男人,被视为英雄汉,所有的女学生都给他写纸条,纸条上画着一颗冒火的心,还往他油乎乎的无檐帽里塞上一束纸花,在堆放大木箱的小屋里,米卡埃拉正疯狂地吻他,大家闯了进去……
  露依莎说:“太丢人了。”
  “不,是因为米卡埃拉爱他爱得发了疯!”
  可怜的米卡埃拉!后来她嫁给一个少尉,生了一大群孩子,男人经常打她……“那真叫泪流成河呀……”
  莱奥波尔迪娜往沙发背上靠了靠。
  她口若悬河,胃口极好,吃得津津有味。后来,用叉子从盘子里叉起一点,尝尝又放下。最后,她又开始吃粘着黄油的面包皮。她沉醉在对学生时代的回忆中。多美好的时光!
  “还记得我们闹别扭的时候吗?”
  露依莎记不起来了。
  “因为你吻了一下特雷萨,她是我的‘感情’。”莱奥波尔迪娜说。
  她们又说起“感情”来。莱奥波尔迪娜有4个“感情”,最漂亮的要数小若安娜了,姓弗里塔斯。多美的眼睛,多好的身段!整整一个月,她一直向小若安娜献媚……
  “胡闹!”露依莎脸红了。
  “胡闹?为什么?”
  啊!说起那些“感情”来,多么让人留恋!情窦初开,多么强烈!嫉妒起来,又多么痛苦!和好起来,又多么温情脉脉!还有那偷偷的亲吻,眉目传情!悄悄送一张纸条后,心跳得多么激烈!那是一生中头一次!。
  “长成女人之后,”她喟叹道,“我对任何男人都没有产生过像对小若安娜那样的感情!”
  露依莎用目光制止她再说下去──儒莉安娜!鬼东西!几乎把这个脸上带着奸笑的女人忘到了脑后!有这个胸部平平的女人在场,有她嘀嘀喀喀的皮鞋声,她们总是不自在。
  “后来小若安娜怎么样了?”露依莎问。
  “得痨病死了。”莱奥波尔迪娜的声音充满怀念,“这种病让人可怜,对吧?可我不怕。我会怕它!”她拍拍自己的乳房,“这儿硬着呢,结实着呢!”儒莉安娜刚出去,露依莎就说:
  “看你说了些什么呀!小心点儿!”
  莱奥波尔迪娜欠欠身子:
  “啊,你说得对,家庭责任嘛!”
  看到儒莉安娜端着煎鳕鱼走进来,莱奥波尔迪娜大声欢呼:
  “好极了,太妙了!”
  她贪婪地用指尖摸了摸鳕鱼:用刀切开几道的鳕鱼煎的焦黄。
  “你看看!”她说,“难道你不馋?这就不对了!”
  接着,她作了个坚决果断的手势:
  “儒莉安娜太太,给我拿一头蒜来!拿一大头蒜来!”
  儒莉安娜刚一出门,她又说:
  “我马上要去和费尔南多见面,不过,没关系……啊,儒莉安娜太太,谢谢你!没有比蒜更好吃的东西了!……”
  她把鳕鱼在盘子边上切开,在原来的一道道沟里浇上橄榄油,一本正经地说:“简直是天堂的美味!”接着又斟上一杯酒,还说酒能“让人开心”。
  “喂,你怎么啦?”
  确实,露依莎显得忧心忡忡,低声叹息。有两次,她直直身子,惴惴不安地问儒莉安娜:
  “好像有人按门铃,你去看看!”
  没有任何人按门铃。
  “能是谁呢?肯定不能指望你丈夫回来吧?”
  “啊!不会的。”
  这时候,莱奥波尔迪娜已经用两只眼睛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鳕鱼肉。
  “你表兄来看过你了吗?”
  露依莎的脸红了:
  “来过了,来过好几次了。”
  “啊!”
  一阵沉默之后:
  “他还那么英俊吗?”
  “不算丑……”
  “啊……”
  露依莎赶紧问她,是不是已经定做了那种小格连衣裙?还没有。
  于是两人说起服装、布料、商店和价钱……后来又说起熟人、别的太太、流言蜚语──总之是女人们单独在一起时那种鸡毛蒜皮、无边无际、就像树枝上的分枝和树叶一样没完没了的悄悄话。
  烤肉端上来。看来莱奥波尔迪娜的脸已经发热了。她让儒莉安娜把扇子取来,靠在椅子上一面扇,一面说自己觉得像个亲王一样舒坦!接着又啜了几口葡萄酒。我们俩在一起吃晚饭,多好的主意!……
  儒莉安娜刚刚把一盘水果放到桌上,露依莎就告诉她:“可以出去了,等要咖啡时再叫。”她亲自过去把客厅的门关好,把印花棉布门帘拉上。
  “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了!整天看着这个人,我都变老了!看见她的背影也能把我气死!”
  “可是,为什么不把她打发走呢?”
  “是若热不让,否则……”
  莱奥波尔迪娜立刻表示不满。岂有此理!是丈夫就不应当有自己的意志!……原来你缺少的是这个!……
  “那么,你那位绅士怎么样?”露依莎笑着说。
  “谢谢!”莱奥波尔迪娜大声说,“那个男人住他自己的卧室!”
  况且,她讨厌那种管女佣、管零花钱、管油管醋的男人……
  “我那个男人呀,恨不得连肉都要亲自去称一称!”她笑了,笑中带着憎恨,“也是他活该这样,否则……我一进厨房就恶心……”
  她还要倒葡萄酒,可瓶子已经空了。
  露依莎赶紧说:
  “你想喝香槟酒吗?”她有上等香槟,是一位西班牙矿山主送给若热的。
  她亲自取来一瓶,撕开蓝色包装纸,笑着打开瓶塞,“崩”的一声,吓了她一跳。两个人一声不响地望着杯子里的泡沫,一种惬意的情感油然而生,都未饮先醉了。莱奥波尔迪娜自吹自擂,说她是开香槟酒瓶的好手,接着又得意洋洋地谈起过去吃过的夜宵……
  “那个星期二丰盛的夜宵,是两年前的事了!……”
  她整个上半身仰在椅背上,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鼻翼扩张,眼珠湿润,美滋滋地看着细高杯子里争相往上冒的小气泡。
  “我要是有钱呐,就天天喝香槟。”她说。
  露依莎却不然。她的奢望是一辆四轮马车;还想旅行,到巴黎去,访问塞维利亚、罗马……但是,莱奥波尔迪娜的愿望更广泛:想过富裕的生活,有车辆,订下包厢,在辛特拉区有座住宅,夜宵,舞会,时装,赌博……她喜欢作东,那能让她激动得心跳,并且相信也会喜欢上轮盘赌。
  “啊!”她感叹道,“男人们比我们幸福得多!我生来适合当男人!我要是男人,什么都干!”
  她站起身,又懒洋洋地倒在窗下的双人沙发上。
  下午不声不响降临了。朝空地那边望去,一座座房屋后面聚起团团黄色的云彩,云彩边沿呈血红色或橙红色。
  她又提起女人要敢作敢为,要不依附别人的想法:
  “男人什么事都可以做!做任何事都没有什么不好!可以旅行,冒险……喂,你知道吗?现在我要抽支烟了……”
  最糟糕的是儒莉安娜可能感到烟味。那就太不好了……
  “这里成修道院了!”莱奥波尔迪娜嘟嘟囔囔地说:“亲爱的,你这座监狱还不错嘛!”
  露依莎没有回答,两只手抱着后脑勺一仰,目光迷惘,似乎在继续谈论什么想法:
  “其实,旅游之类都是胡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事情是和自己的男人呆在家里,养一个或两个孩子……”
  莱奥波尔迪娜从双人沙发上跳了起来,孩子!我的天,千万别提这种事!我天天向上帝祈祷,为的是不要生孩子!
  “太可怕了!”她把握十足地大声说,“时时刻刻不得安宁!……要花钱,费力,不要说有病了!愿上帝不要让我有孩子!等他们长大了,什么都相信,会说三道四……一个女人要是有了孩子便一切全完了,被捆住手脚!生活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整天在家里哄他们……我的天!我?但愿上帝不要惩罚我。要是真的怀上孩子,我想那真的要去找干草巷的那个老太婆了!”
  “什么老太婆?”露依莎问。
  莱奥波尔迪娜解释了一下,露依莎认为那太“不光彩”,但对方耸了耸肩膀:
  “还有,亲爱的,女人会人老珠黄,没有哪个人的美貌抵挡得住。最好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等到成了你的女友费里西达德太太那样!……即使穿得整整齐齐,打扮得漂漂亮亮……亲爱的,也都全完了!免不了受窘!”
  下面,本区的风琴手又照例来到街上,进行下午的表演,弹的是《茶花女》的最后一段。天渐渐暗下来,后院的绿叶也变成灰色,远处的房屋在阴影中已经模糊不清。
  乐曲使露依莎想起了《茶花女》那本小说,两个人谈起来,还提到了几个情节……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对阿尔曼多爱得多么疯狂!”莱奥波尔迪娜说。
  “我对达尔塔南不也一样吗?”露依莎天真地感叹道。
  两个人笑了一次又一次。
  “我们开始得早。”莱奥波尔迪娜说,“再给我倒上点酒。”
  她一口把酒喝完,放下酒杯,耸了耸肩膀:
  “哦!我们开始得还算早?所有的姑娘都从那时候开始?13岁的时候就进行第四次热恋了。所有的女人都是女人,所有女人感受到的都一样!”她用脚打着拍子,唱起了《法都》:
  爱是一种疾病,
  总在空中飘荡,
  只要倚在窗前几次,
  就会染上爱的疯狂!
  “今天我一直在想!”她懒洋洋地伸伸胳膊,“归根结底,这是世界上再好不过的东西了:其他都无所谓!对吧?你说话呀!对吧?”
  露依莎嘟囔了一声:
  “怎么会呢!”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才不信呢!”
  莱奥波尔迪娜站起身,讥讽她说:
  “不相信!可怜又可爱的贞洁女人!你们看呀,这是位小天使!”
  她靠到窗前,透过玻璃望着落下的晚霞。突然又慢慢说起来:
  “一个上帝的可怜虫自我节制真的值得吗?像个猫头鹰似的度过一生,受苦受难,等到有一天发起高烧,或者吹过一阵风,或者天气大热,说声晚安,就埋到圣着奥山上去了,一个姑娘就算完了!”
  客厅里暗下来。
  “你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