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缘圆      更新:2021-02-26 22:24      字数:4788
  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穿洋过海,使他的皮肤更加红润;离别的忧伤使他早生白发。他是为了她才忍受痛苦的!──他是这么说的。归根结底,这有什么不好?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这爱情是纯洁无暇的,出自心灵深处。可怜的小伙子从巴黎来到这里仅仅为了看看她,一个星期,    15天。难道非要对他说:“你不要再来,你走吧……”
  “什么时候夫人要喝茶……”儒莉安娜站在卧室门口说。
  露依莎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了一声。不喝茶,等一会儿把灯拿来。
  10点钟了。儒莉安娜到厨房去喝茶。炉火渐渐熄灭,油灯的光亮把铜锅映成红色。
  “若安娜太太,今天出了事。”儒莉安娜坐下来,“她恍恍惚惚,不停地叹气!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若安娜坐在另一边,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个拳头顶着腮帮,困得睁不开眼了。
  “儒莉安娜太太,你真是的,遇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她说。
  “是啊,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她没有再说下去,闻了闻白糖;这是她不称心的原因之一;她喜欢精糖──这糖又粗杂质又多,使茶水有一股蚂蚁味,她又生气了。
  “这糖比上月的还糟糕!对一个可怜虫来说,一切都凑合了!”
  这句话是带着浓重的鼻音,显得痛苦不堪。
  停了一会儿,她又重复说:
  “若安娜太太,人应当傻一点!”
  厨娘懒洋洋地说;
  “每个人都了解自己……”
  “上帝了解大家……”儒莉安娜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谁也不再说话。
  露依莎在下面按铃了。
  “她又要我们干什么?这个人有心事!”
  她下了楼,不一会儿拿着灌水器回来了,一副气恼的样子:
  “还要水!你看这怪毛病,深更半夜泡在水里!真是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
  她走过去灌水。听着水龙头在洋铁皮底上发出的声响,她说:
  “她让你明天午饭做点煎泥肠,要那种威的,还说放点辣椒!”
  她带着明显的嘲笑说:
  “什么怪事都让我遇上了,要辣的!”
  半夜时分,家里的灯都熄灭了,没有一丝声响。外面,天更黑了,亮起一道闪电,接着滚过一声干雷。
  露依莎睁开昏睡的眼睛。外面已经下起雨来,大雨点哗哗作响。
  雷声在远处滚动。她听了一会儿雨水打在石头地上的响声。卧室里又问又热,她清醒过来,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外边路灯照进来的模糊的光亮,听着时钟嘀嘀嗒嗒的走动声,接着伸了伸懒腰。这时候一个念头,一个影像渐渐在她头脑中形成,并且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得见。她在床上翻过身来,伸出胳膊,抱住枕头,把干巴的嘴唇往前探了探──为的是亲吻间有几根白丝的黑头发。
  塞巴斯蒂昂一夜没有睡好。6点钟醒来,穿着拖鞋到后院去了。
  餐厅的一扇玻璃门外是个小平台,小得只能放下3把油漆铁椅子和几盆石竹花;从这里往下走,4层石头台阶下面便是后院。那是一片花园式的菜地,种得满满当当,有苗圃,总是浇足水的菜蔬,墙脚下是玫瑰花,葡萄架下有口水井和一个贮水池,当然还有树木;最后边是一棵菩提树掩映下的另一小块地,有低矮的栏杆与下面一条寂静的街道相隔,前边,后院的围墙刷得雪白。好一个清静的所在,充满田园气息。很多次,塞巴斯蒂昂清晨起来到那里去吸一支香烟。
  这个上午天气非常好,空气细腻透明,圆圆的天空显得很高,蓝得像某些古旧瓷器的颜色,间或有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白得像牛奶一样,树叶绿得如同刚刚洗过,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时而几只小鸟轻声叫着在头顶掠过。
  塞巴斯蒂昂伏在栏杆上,面对街道,听见有节有奏、缓慢的手杖点地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沉寂。原来是若热的邻居、患肠胃病的库尼亚。罗沙多。只见他穿件松子色的外衣,严严实实围条围巾,弯腰驼背,花白胡子老长。
  “邻居,怎么步行呢?”塞巴斯蒂昂说。
  对方停下来,慢慢抬起头:
  “噢,原来是塞巴斯蒂昂!”他说话带着哭腔,“伙计,喝完牛奶要消消食呀!”
  “步行?”
  “开始的时候骑小毛驴出去转转,可后来人们告诉我步行对我身体有好处……”
  他耸耸肩膀,表示并不相信而又无可奈何。
  “现在怎么样?”塞巴斯蒂昂身子朝街道上探了探,关切地问道。
  库尼亚惨白的嘴唇上露出凄凉的笑容:
  “一天天完蛋了!”
  塞巴斯蒂昂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
  可是,病人双手拄着手杖,无神的目光中突然冒出兴致的光辉:
  “喂,塞巴斯蒂昂,我看见一个高个小伙子天天到若热家去,他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对吧?是若热妻子的表兄?若奥。德。布里托的儿子?”
  “是,是他。为什么?”
  库尼亚满意地“啊”了一声。
  “我说对了!”他大声说,“我说对了!那个固执的女人没有说对!她说不是……”
  于是,他解释了一番,但磕磕巴巴,有气无力:
  “我的卧室临着街,我几乎每天站在窗户前头散心……总是看见那个带外国样子的小伙子走进去……每天都去!‘那是巴济里奥。德。布里托!’我说。可我那老伴说不是,硬说不是……‘胡说什么,你这老头子!’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怎能不认识他!……他差一点跟露依莎结了婚。哼,这事我再清楚不过了……原来他住在马达莱纳大街!……”
  塞巴斯蒂昂慢腾腾地说:
  “是,是布里托……”
  “我说对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地下,随后又用原来那病态的语调说:
  “好啦,我该慢慢回家了。”
  他又叹了口气,瞪大了眼睛:
  “塞巴斯蒂昂,要是让我有你的体格该多好!”
  他举起戴着黑色开司米手套的手说了声再见,就弯着腰沿着围墙走了,一只手捂着宽大的松子色外衣下的肚子。
  塞巴斯蒂昂忧心忡忡。人们都开始注意这件事。哼!当然这样!
  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天天乘车前来,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邻居们都相互了解,并且都不安好心!……
  下午,他早早出了门,想去找露依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非常难为情,仿佛怕见她变了或者表情异样……他正打着阳伞、一步一犹豫地沿着大街慢慢往上走,一辆四轮马车飞驰而过,停在了露依莎门前。
  从车里跳下一个人,扔掉雪茄烟,进了门。此人个子很高,唇髭上翘,胸前插着一朵花。塞巴斯蒂昂想,大概他就是巴济里奥表兄了。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双腿交叉,开始卷烟。
  听到马车响声,保拉立刻出现在门口,头戴深色无檐帽,两手插在口袋里,斜着眼朝那边张望。对面的煤铺老板娘腆着因怀孕而变了形的肚子出来了,她肮脏不堪,闪着油光的脸上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博士的女佣慌忙打开玻璃窗。这时候,保拉快步穿过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的街道,走进烟草店;不一会儿,烟草店老板娘那张寡妇脸出现在门前;人们交头接耳,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露依莎的阳台和马车上。接着,保拉又拖着室内拖鞋去跟煤店老板娘窃窃私语,惹得她高声大笑,笑得那臃肿的乳房不停地颤动;最后,保拉站到自家门前的唐。若奥六世画像和两把旧皮椅中间,兴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在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响起钢琴练习曲《圣母颂》。
  塞巴斯蒂昂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朝露依莎窗口望了望。
  “塞巴斯蒂昂先生,天气好热呀!”保拉把身子一躬,“坐在屋里凉快凉快那才叫享受呢!”
  客厅的门半掩着,光线半明半暗,气氛温馨,露依莎和巴济里奥非常平静,非常幸福。露依莎穿着白色室内长袍,清新悦目,身上散发出蒸衣草的香味。
  “我就这样出来了。”她说,“不跟你讲什么客气了。”
  可是,这样她才更漂亮!希望她永远这样!──巴济里奥兴奋异常,口气激动,仿佛这身晨装预示着她将一丝不挂。
  他非常镇定,话语中佯装出亲戚的口吻,没有用热烈的词句或者表现出欲望的手势让她不安;只是说天气太热,提到一出前一天看的西班牙话剧,还说起遇到的几位老朋友,只说了声作梦梦见她了。
  什么梦?他们两人在很远的地方,很远的国度,大概是意大利吧,广场上有那么多雕像;大理石水池里泉水淙淙;弗罗伦萨式的花盆里鲜花怒放;开屏的孔雀站在雕琢精巧的围栏上;她在方石地上慢慢走着,蓝色天鹅绒长裙的后摆拖在地上。他还说,那地方像德米多芙王子所住城市的多纳托广场──因为常常提起与名人的亲密交往,也从不忘记让一次次旅行的光荣熠熠生辉。
  她呢?作梦了吗?
  露依莎红了脸。──没有。她非常害怕打雷。他呢,听见雷声了吗?
  “打雷的时候,我正在格雷米奥吃夜宵。”
  “你习惯于吃夜宵。”
  他苦笑了一下。“吃夜宵!莫非在格雷米奥啃硬梆梆的牛排、喝毒药似的科拉雷斯葡萄酒也能叫夜宵?”
  他死死盯着她:
  “都是为了你!你这个知恩不报的人!”
  为了她?
  “那么,为了谁呢?我为什么来里斯本?为什么离开巴黎?”
  “为了你自己的生意……”
  他非常严厉地看着她。
  “谢谢你。”说完,鞠了个90度的大躬。
  接着在客厅里大步踱起来,嘴里用力吐着雪茄的烟。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坐到她身边。──不,这太不公正了。是为了她现在才在里斯本的。仅仅为了她!
  他声音温柔下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还有这么一点点爱……──他比划着指甲说。
  两个人都笑了。
  “也许有这么一点。”
  露依莎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他仔细看了看她的指甲,赞叹指甲漂亮,建议她用科科特斯指甲油,能使指甲像打磨过一样亮;慢慢地又把她的手拉过去,吻了吻指尖,嘬了嘬小手指,说非常甜;然后怯生生地把她散下来的几根头发理好──这时候又说,想求她一件事!
  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
  “什么事?”
  “跟我到郊外去,郊外漂亮极了!”
  她没有回答,轻轻弹了弹衣服上的折皱。
  “非常简单。”他补充说,“在随便哪个地方你找到我,当然要离这里很远。我在那里乘马车等你,你跳进车里,就叫车夫上路!”
  露依莎犹豫不决。
  “你不要说不愿意吧。”
  “可是,到哪儿去呢?”
  “随你的便。到弓箭宫、洛雷斯或者格卢斯。答应我吧。”
  他口气非常急迫,险些向她下跪了。
  “这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两个朋友、一对兄妹散散步。”
  “不行!这不行!”
  巴济里奥生气了,说她是“傻子”,站起身来要走。露依莎走过去夺下他手里的帽子,但态度非常温和,几乎已经就范。
  “也许行吧,看看再说。”
  “答应我!”他坚持说,“像个乖姑娘的样子!”
  “好吧,明天再说,明天再商量。”
  可是,到了第二天,巴济里奥巧妙地既不提散步,也不说郊外,不再表白他的爱情,不再表达什么愿望。看上去他非常高兴,非常轻桃;他给露依莎带来了贝罗特的小说《如火的女人》。他坐到钢琴前,给她唱音乐咖啡馆里非常逗人乐的歌曲,模仿女歌手们疯疯颠颠、酸溜溜的沙哑声音,惹得她忍俊不禁。
  后来又大谈特谈巴黎,给她讲现代爱情故事、笑话,高雅的激情。这一切之中的主角都是公爵夫人、公主,讲得娓娓动听、精彩感人,有时候还活灵活现。他说到的女人当中──他靠在沙发背上说──每个都是“高贵的女人,当然,她有自己的情夫……“这样,通奸成了上流社会的义务,而贞洁呢,在他嘴里成了心胸狭隘的缺点或者小市民行为中庸俗的顾忌……
  出门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打算走了,你知道吗?”
  她脸色变得有些发白,问道:
  “为什么?”
  巴济里奥若无其事地说:
  “我在这里有什么可干?……”
  他望着地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像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再见,我亲爱的……”
  说完就走了。
  这天下午,露依莎走进餐厅的时候两眼通红。
  第二天,倒是她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