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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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长城网 更新:2021-02-26 22:22 字数:4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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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来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门那里走,他再次拉住我。我说:“干什么?”他温柔地心疼地望着我,说:“让我——”就这样俯下身来又一次吻。
我在像他嘴唇一样潮湿的空气里走进了地铁车门。转过身,他在对我说再见,脸上都是心疼的表情。随即车门在我面前关上了。脚下渐渐开始移动的那一瞬间,我得知了我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再去那个补习班了,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地铁朝前开去。眼前黑了。突然,窗外的黑暗中出现了A的样子……A穿着蓝得叫人心碎的T恤,在笑。我往窗外看着,而他的脸始终不消失。我望着望着,不能停止,我的嘴唇依旧是潮湿的……就这样,我倚着扶手,哭了起来,一直哭到A的样子消失没有了,连我自己也没有了,还是不停地哭下去,一直哭下去。
高考后九个月(1)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天暗下来,匀速地越来越暗,很有一种傍晚的意思。我吃惊得不得了:冬天也要到五点才会暗下来呢,怎么现在三点也没到,就暗了?
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拥在A的外套里,缩在寝室里我自己的位子上,闻衣服上面的味道。我把鼻子放在拉链的位置;嘴巴在外套和棉睡衣中间的空当里——那里有许许多多温柔的水汽——我的眼睛对着书桌上那一本摊开的英文书,慢悠悠地背单词。刚开始的时候,熊熊在窗口抄中国革命史的笔记。她抄了大概一个小时,每隔五分钟就长叹道,啊,中国革命史的笔记真是多啊!真是多死我了!我的嘴巴停留在水汽里,含含混混地接应她说:嗯嗯嗯嗯嗯。后来,她的笔记终于抄完了,于是她站起身来,在寝室里兜来兜去,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就拍我的肩膀,说:喂,喂喂!我说,嗯嗯嗯嗯嗯。她看我懒得理她,就跑到别人的寝室去串门了。
Exclusively—only;pletely。Theorist—理论家。Equation…方程式。Slight—微小的,轻微的。Application…using,应用。Theory—理论。Theoretical。Reactor—反应堆……我背诵道,一边分出心来,安分守己地嗅着A外套上的气味——我觉得这气味好像淡下去了。于是我担心地想,再这样下去,上面的气味就要没有了,就都是我自己的气味了——那多没意思啊!怎么办呢?然后我又皱着眉头背了几个单词,背到deduce的时候,我开始安慰自己:就算气味没了,衣服总还是在的。又往下面背了一会儿,到bewilder的时候,我好笑地想:过一段时间,把衣服还给A,再过段时间,去拿回来。
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就这样到了下午两点四十五分,然后天就暗下来了。我抬头往窗外看,看天暗下去,过了一会儿,突然又亮起来,又暗下去,又亮起来,又暗下去……就这样周而复始,好像在玩一个很无聊的游戏。我注视着灰白天光下轮廓特别清晰的世界,忽然想念起我的中学来——非常非常想,想得要死过去了。我痛苦地把头放到桌子上,面颊贴着英文书,眼睛望着天,想: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离开我……然后,我一个人。
我又想念起我的那个钱包、A送给我的小熊维尼钥匙圈、A的永固锁钥匙……电话铃响了。
我起身走过去,希望是我的电话——希望有人打电话来拯救我。
是A。
A说:“在干什么?”我说:“没什么,背英文。”A非常惊讶地说:“哟,难得嘛,打电话碰到你背英文——我今天好去买彩票了。”我很起劲地说:“好的好的!中了奖分一半给我!”A笑笑,接下去乱七八糟不知说了些什么。到后来,他突然说:“现在张斓疯掉了。”我说:“怎么?”他说:“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我说:“哦。”他问:“干什么?好像很闷的嘛。”我默然,听他在那头追问了好几遍,才开口说:“我在想,很久没有看见张斓了。”“不是上个月才刚刚碰过面吗?”A说。我说:“不是呀……”这样开了一个头之后,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了。我听到A在笑,随即压低嗓音对我说:“那么,我带张斓来看看你吧?”
天没有再一次亮起来,而是一往无前地暗了下去。我挂上电话,走到窗前——暗蒙蒙的天,非常柔润。对面的男生宿舍,从那个又黑又潮的门洞里不断有男生走出来,像用魔术变出来的人。我把眼光朝地面上移动,越过一个又一个人头……没有我认识的人……我的目光跌跌撞撞,碰不到认识的人……他们都不在这里……
我想起高三那会儿,全民写同学录的时候,E曾经给我写道:你和舒美那么要好,以后考到两所大学,你们每天还要待在一起,就只好在两所大学的连线上找到一个中点,然后你们两个每天就走相等的路程,在这个中点一起做功课,做好功课,让舒美给你洗洗脑子。我看了这段话,穷笑。B也笑,说E怎么写得像一道物理题目。C说,你们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中点,这个中点肯定在高架上。我又大笑。B在旁边说,嗯,有道理。
自从B和C分手之后,我就总是觉得和C相隔遥远。
过了两天,A真的带着C来看我了。他们打电话到寝室,叫我到校门口去接他们。我一路跑步到校门口,看见他们两个人歪歪斜斜地坐在自行车上。我上前敲C的头,诧异地说,呀,你们骑车来的啊?C摸着头大叫,我的头!A笑眯眯地指指C,说,他一定要骑自行车,发神经病了。我说,那你陪他一起发神经病。A笑道,所以说我好呀。你么要荡,他么要骑自行车,我么总是注定二万五千里长征了。
正是下班、下课的时候,许多回家的人贪近,从这个大学直接横穿过去。校门口有点拥挤。我顾不上人多,歪头去打量A身后的C。C冲我瞪眼睛,说,干什么?我说,没什么,张斓,我想看看你。C对A说,喂,这都是她自己在说,不能怪我!于是我和C一起看看A——他很大方地笑着。他们两个人各自抓着自己自行车的车把,我伸手去抓A放在车把上的手。那么远骑自行车过来,我们三个总算又碰到一起——真是不容易的事情,我们面面相觑,又兴奋又疲惫,好像我们的革命已经胜利了。
C说要去看一看我的学生公寓楼,我说你又不是从来没到过这里。他说,不行,我要看一看。我说,你看到过的呀,再说又不能进去。他坚持说,不行,一定要看,我跟你的公寓楼有感情,过一段时间要去看看它。我和A两个人大笑,我笑得伏在A的车把手上面,A说,喂,你镇定一点,那么重,我推不动了!C幸灾乐祸地说,解颐很重吗?A答道,我上次荡过一袋米,(“荡”就是上海话里骑车带人的意思。)她比一袋米重。我们三个人又在校园的马路上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高考后九个月(2)
于是我就带C去看学生公寓楼。一路上;我告诉他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幢新造的房子,造的人没有为住的人考虑周到。A说,那是因为即便不为你考虑周到,你也对他们没有办法。我说,是的是的。我们像这样愤世嫉俗地说说走走,到了公寓楼下。
在公寓门口有个布告栏,C跑过去看,我和A就跟过去。C问:“里面贴着什么?”我说:“不知道。”A说:“你住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我说:“我住在这里,就一定要看这里的布告栏吗?”C没有更多理会我们,自管自站在布告栏前面,脸贴上去,鼻子往上面嗅着,开始念:“党员承诺书……”突然扭头对牢我,手朝脑后指着布告栏,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摇头。他回头继续念:“郭——桥——妹。”我大笑,伸手穷拍A的肩膀。A抓住我的手,叫我别拍别拍,然后对C说:“喏,你不要发傻了。你发傻,我就倒霉。”C很无辜地争辩说:“是一个人的名字呀。就是写党员承诺书的这个人自己的署名呀。是叫郭桥妹嘛。”我笑得蹲下去,一只手撑在地上,要跌倒了。A把我拉起来,我们两个人一起凑上去看。我说:“屁!是姝!应该是郭娇姝呀!”A说:“不对,是桥呀。你看,是木字旁的。”我说:“不可能。”C说:“好像是的。不过怎么叫这种名字呢?写错了吧?”我说:“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写错呢?”A说:“说不定是别人帮她写的呢?”C说:“是自己写的。”
我们就这样站在女生公寓楼的楼下,对着布告栏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了好久。到最后A说:“喂,我们无聊不无聊?怎么在这里讨论这种事情?”他说完,就和我们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我一会儿看看A,一会儿看看C——他们笑起来嘴巴都张得很大,连他们身边的水泥柱子看上去也变得爽朗了,很顺眼——跟他们在一起说无聊的话、做无聊的事,是那么有劲,就像从前整天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我都不愿意再去说什么有聊的话了。
这时候,C的call机响。他看了看call机,又轮流看看我和A的脸,说:“是舒美。”我朝公寓楼门里面指指,说:“门房间有投币电话。你跟舒美说,我很想她的。”他头往门里伸了伸,要走进去,我又拉住他,说:“别忘了,说我想她。”他笑笑说:“知道了。”
C去打电话。我和A两个人在门口站着。每个经过的人都看我一眼,再看他一眼。有几个人认识我,就对我笑笑,然后更高兴地对他笑笑,于是他也回报一个笑容——我就是喜欢他那么大方的—种样子。
我说:“张斓现在好像很兴奋嘛。”A说:“这个么大家都知道的。他一天到晚要做出很高兴的样子——现在也说不上是做出来的了,反正就是习惯这种样子。”我望着远处,楼房和天的交界线,长长叹出一口气。A在身边问:“舒美呢?舒美现在怎么样?”我说:“你不是和她在一个学校吗?怎么来问我。”我们相视一笑。我用手指碰碰他的胳膊,说:“她和Van有没有在一起?”说的时候,眼睛转回去望着天和楼房的交界线,等待他的回答。可是他没有回答。那根交界线,刚开始看上去非常模糊,常常会从视野中跳掉,要重新费神去找;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深刻,到后来,仿佛它就是全世界最真切的东西——全世界最最真切的,就是这条高高低低的线。
不知什么时候,A悄悄地把手放在了我的后颈上面。当我反应过来,突然觉得浑身一暖,好像又把他的外套拥在身上,鼻子湿漉漉的,满脑子都是他热烘烘的气味。
我们默默站着,一直站到C走出来。A说,怎么这样久?C笑笑,说,没什么。我拍拍C,问他,说过了?他说,说过了。我说,她怎么说?他说,没什么呀,她说蛮好。
我打量了C一眼。在我看来,他这次从门房间走出来,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浑身上下有点萎的样子。我想问问A的意见,可是C在场,又不能问。其实我也知道B听说我想她,根本不会说什么,也许连“蛮好”都没说,也许C早就忘记对她说我想她了,一切都是他杜撰的。A和C走到我的前面——他们两个人交头接耳,在商量什么事情,而且一副很注意的表情,不让我听到。我交换着对象打量他俩的背影,走着走着,突然说,现在舒美在校门口。C吓了一跳,扭头惊异地瞪着我。我笑道,我瞎说的。A也看看我,把手搭在C肩膀上,说,不要睬她。说完,两个人的头又凑到一起了。我气得大叫,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每叫一声,我就更加深一分对B的想念。真想看看她。
六点多的时候,C说要回去了。我说,别走,时间还那么早。C看看表,坚持要走。A摸摸我的头,说,你就饶了我们吧。C笑起来,对A说,要不然我先走,你陪她一会儿。A想了想,说,也好。于是我和A就送C到校门口。C跳上车之前,对我们瞪瞪眼睛,笑了一笑,然后,突然伸出手,在我头上一敲,说,还给你!我来不及还手,他就骑车离开我们很长一段距离了。A大笑。
我手捂在头上,目光跟着C骑车的背影——他速度奇快,我的目光一路跌跌绊绊。马路上,路灯已经亮了,因为天黑的缘故,黄澄澄的灯光中漂浮着藏蓝色的小颗粒,满眼都是黄色和蓝色,很难分清楚哪个是哪个。很远很远的马路尽头,依稀升起一团又一团的烟雾,仿佛舞台边沿,无穷无尽地流出汽化的干冰,伤心地汩汩流出来,一分一秒也不能停止。C在这样的一种光线里,朝那样的一个烟雾弥漫的尽头骑车直奔而去了。他穿着一件长外套,风吹起外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