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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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26 22:21 字数:4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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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沙吾同穿好蒙古装,买些烤馕,背上一个行军壶,越过布尔津河去大山里寻访流浪侠客的踪迹。大草原矮矮的灌木根本不挡风,寒风飕飕,很快把他吹了个透心凉。四野荒无人烟。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捱下去,那滋味真是难受。因为他打听出解放军围剿顽匪时,有一个汉族少女,被当地维族老乡保了出来,说是早年盲流入疆,已经给维族老爹当了女儿,叫阿依丹娜,归入维族籍。听了这一说,沙吾同信心更足了。过了一段日子,又从一个参加过剿匪战斗的蒙古族民兵口中得知,那姑娘自杀未遂,被下了枪,抓了起来,把她移交给地方政府处理,可能遣返原籍了。听到这里,沙吾同差一点儿就叫了起来。他的陈小焕绝不会让遣返菊乡,回去等待她的是刑场,她一定会千方百计逃跑,在边疆流浪——他认定,他的陈小焕就是这个汉族姑娘。
大草原没有月亮的夜晚,墨一样黑,手电筒的光比萤火虫强不了多少。无尽无助的孤独,无尽无伴的恐惧,强烈地占据着他的心,稍有风吹草动,他便毛骨悚然,直冒冷汗。夜里最让他难受的是刺骨的寒冷和刺耳的风啸,那尖啸声比鬼哭狼嚎还要令人恐怖,尤其是突发性地一声尖叫,比抽他的耳光还要难受。偶尔随着风声再传来几声狼嗥,这一宿他连一个盹儿也不敢打了。他得时时刻刻握紧那把腰刀,以防不测。睡不着,他就仰望黑沉沉的天空,看星星的显亮与遮蔽,期待着太阳从东方山尖升起。有月亮的夜晚,沙吾同就把月亮当朋友,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他跪在地上,给月亮磕头,但愿月亮给流浪在同一月光下的小焕捎个信,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快来呀!
一天夜里,沙吾同露宿在一间废弃的旧房子里,他刚想闭上眼睛休息,一声狼嗥从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传出来,惊得他汗毛倒竖。他一把抽出腰刀,眼看着饿狼那蓝中带绿的“萤火虫”由远而近向他逼过来,他极力镇定自己,决定以静制动,待那狼向他扑来时,他要一刀向那狼腰猛捅进去。但是,那两条狼竟没有向他扑来,双方对峙了一小会儿,那两条狼叫了一声,逃走了。沙吾同倒抽了一口冷气,瘫软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他沙吾同就是这样,在那些牧民迁走后留下的破土房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虽然也是破得四壁透风,但他总算可以靠住墙壁睡上一小觉。
在一个土坯平房屋里,炕上坐着一个女人,只听那女人在喊她:“丫头、丫头……”她嘴唇动了动,那女人高兴得大叫:“你醒了,谢天谢地。”给她喂了一匙水,水顺嘴角流到脖子里,有点凉,有人给她擦去,她惊觉地用手去护自己的胸脯,但手却不会动弹,她惊恐地大叫一声,又昏迷了。
六天后,陈小焕才睁开眼睛,一看身边这个女人,她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她问:“这是阴间……”那女人说:“你活着哩。”陈小焕看看这个女人,不认识,就问:“这是啥地方?”女人说,这是骆驼圈子。她摇摇头,不知道这个地方,想抬起身来,但身上没一点劲,就又躺倒了。女人忙说:“你别动,别动,你身上还没净呢?”陈小焕眼里闪出了泪花,女人劝她说:“你咋也盲流到这里,哎,做女人难哪。啥也别想了,拣了条命就行,熬吧!咱慢慢熬吧!”养息了十多天,陈小焕气色好了些,问起这位大娘的身世,她说,这里的人都叫她沙嫂子。
她这才知道,这骆驼圈子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部落村。在大漠腹地这一小块绿洲上,住着十来户维吾尔族男女。他们自称是前清时候,大约一百多年前,先人同清兵打仗,失败了,领着家人逃进魔鬼城,又转入沙漠,不想经过几天几夜跋涉,碰上这块绿洲就住了下来。这里有一条暗河,地下水源丰富,草茂林丰,夏秋有摘不完的野果,冬天有打不尽的黄羊,维吾尔老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居然在这里繁衍生息起来。
这魔鬼城是大漠边缘一座奇特的城堡,每当夕阳西下,黄昏将临的时刻,在这一座宛如中世纪的古老城堡里,堡群林立,高矮参差,重叠错落,延伸数百里。一旦风起,城堡之内,凄厉之声四起,犹如鬼哭狼嚎,这里偏偏又处于佳木河谷的下游,狭谷就是风口,每年从四月至十月,西北风从峡谷涌出,最大风力可达十级至十二级,竟把这里的一座山脉,风蚀成一座魔鬼的城堡。这里有几十米乃至几百米高的魔鬼状的石人、石马以及石蘑菇、石笋、石刀、石矛、石堡、石亭、石屋、石巷等等,奇形怪状,阴森恐怖,再加上大风受这种地形的影响,在城中转来折去,形成一股股旋流,在街巷中狂叫盘旋。人到这里,不是被大风卷起在城巷里撞死,就是被这种鬼叫声吓死,或是迷失方向,走不出来渴死饿死。当地牧民称其为魔鬼城,意即死亡之城。相传成吉思汗西征时,曾有一支部队误入城中,全军覆没。这里每年只有四至八月很少的几个月白风清之夜,尚可迅速通过,其余时日,要不大雪封山,要不风声鹤戾,让你望而生畏。然而就是这座魔鬼城,阻挡了官军的追杀,让这一群百姓得以在大漠腹地休养生息。如今,一批盲流,竟也蒙受它的庇护,在这里生存下来。
这一天,陈小焕头痛不止,沙嫂子想让她换换环境,就对她说:“孩子,你来二十多天,还没见过这一方天地有多大。这里保证比口里清静些,好些事可没见过哩!”说着两人走到一个草滩上,虽说太阳很毒,但这里的树叶子看起来嫩茁得很,红艳艳的,像花。沙嫂子说,这叫红柳,你看这一墩一墩的大沙丘,全靠这红柳根盘住,要不早就让风吹跑了。猛一看,这多像老家的大坟园,夜间见了怪吓人的。这一说,陈小焕触景生情,就马上想到她的替身“坟”,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张莲凤,不由黯然神伤,说:“大妈,我不瞒你了,我是判了死刑的。要是死了,能有这么大个坟也值,怕是扔在戈壁滩上让狗吃了。”她想念沙老师,想念那像大哥一样关心她的夏老师和叔叔,沙嫂子安慰她说:“这里天高皇帝远,先避一避再说。以后有好日月了,叫你叔叔送你出去。”小焕担心说:“要是自治区革委派兵来剿,咱们退路有没有?”
“退路?有——”小焕一扭头,一个铁塔汉子站在身后。这是这批江湖侠客的首领,原来他是菊乡沙家湾的沙百安。
第三卷第十一章 黑道女孩(4)
沙百安土改那年,从老家逃跑后,先到北山讨了几个月饭,后来听说西北上有个新疆,地广人稀,招人开荒,就来了新疆。先在奎屯开了几年荒,后来到阿勒泰挖金,1955年克拉玛依开发大油田,招人修路盖房挖管沟,他就去了。他有的是力气,1958年大跃进,他一天砌砖速度创下了油田最高纪录。领导上看他人实在,干活不偷懒,就动员他入党,让他讲讲他的自传,说组织上马上去外调。夜里,他想想不对,这一调查,不就把他的鼻子眼露出来了,老家那一段同地主女人马玉华嫂子的事不说,这隐瞒出身,欺骗组织也是大罪。半夜起来就跑,路上遇见了从劳改场跑出来的一个右派和流窜多年的惯偷,就同他们结伴而行,走了两天,又碰上了一个漏网的前国民党乌斯曼别动队队员,几经磨难,这个亡命之徒就把他们领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沙百安是长工出身,会种地过日子,加上他在新疆流浪多年,种过地,修过路,挖过金,放过马,盖过房,采过雪莲,是个能大能小的铁汉子,他就被大家公推当了头头,在这里自种自吃,吃光了,就到外边打家劫舍,遂成了黑道刀客。这几年,闹文化大革命,他们又网罗了天山南北一带的盲流,人马竟上了百。
这时的沙百安不再是在沙家湾时见了女人不敢抬眼的乡巴佬了,逃亡和流浪使他变得一身野气,满脸胳腮胡子,说话也高声大气,完全彻底的一个江湖汉子,在这大漠腹地,俨然一方诸侯。那天他领着马队到一四八团农场筹集吃喝,碰上公安,交了手,把姑娘救了出来。
陈小焕扭头看看这个叔叔,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掂着马鞭,开胸解怀,腰里插一把短枪,高筒马靴,她笑笑说:“叔叔这个样子,可以拍电影了。”沙百安跳下马来,说:“那咱们的退路就是拍电影,天山武侠。”沙嫂子说:“穷开心,如今真成了江湖侠客了。”沙百安看着两个女人,说:“难为你们老少两个娘子军了。咱如今退路只有两条。一条从这儿往西走,十天十夜翻过成吉思汗山,再过五十米松土带,举一面白旗,到了国外。”小焕说:“那不叛国了?”沙百安说:“要不每人准备一颗手榴弹。”陈小焕说:“咋也没有想到我年轻轻的落了这么个下场。”沙百安眼望着茫茫戈壁说:“老家有句话,说前途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谁走到那个地段算到头。”说了他的老家。小焕这才知道他是沙吾同近门叔叔,就哭着叫了一声:“叔叔!”给老人跪下了。
沙百安这些年变得铁石一样的心肠,听了沙家的遭遇和姑娘的灾祸,也掉了泪。他扶起小焕说:“从今后,你就是老叔的闺女,跟着你这个大妈先过,等有了出头那一天,叔叔和大妈送你跟吾同娃儿正式成亲。” 陈小焕问起大妈的身世,大妈说,她老家出身不好,1958年跑新疆来,碰上了沙百安,两人就过到了一起。都很伤感,谁也没有好心情。这时,远处有一柱旋风向天边旋去。小焕想起老师讲过的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说:“可惜没有长河落日,也就看不见是圆是扁了。”沙百安不懂这些,说:“啥‘烟’是孤烟,孤‘燕’是死了对象的燕,为啥要‘直’起来?”大妈旧社会是大家小姐,读过几天书,老父亲在世时就逼她背唐诗宋词,听了沙百安的话,不由得笑了。
沙百安书归正传,说到如今的形势太残酷。原先这里维族老乡只有几十来个人,现在加上咱们百十张嘴,吃的喝的都紧张。虽说可以出去搞一点,但出去多了,暴露了这个地盘,政府派兵来围住了怎么办?看小焕脸色不好,又宽慰她说:“解放军根本找不到这里来,路过老风口,三百公里鬼都难过去,咱们每次进出都是在魔鬼城把尾巴甩掉的。魔鬼城,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传说那里古时是城市,蒙古大汗在这儿驻扎,当作西进的大本营,后来叫敌人连窝端了,只留下个破城烂堡,终日鬼哭狼嚎的。”见小焕听得很认真,他又开玩笑说:“那天抱着你到了魔鬼城,你掉下马来,多奇怪,我抱得紧紧的。怕不是男鬼们见了女孩也稀罕吧!”沙嫂子嗔他说:“正经点,还说认丫头当闺女哩。”他哈哈笑着走了。大妈说:“你叔叔就这么个德性,说话没深没浅的,人很仗义,鲁智深一样。”
转眼到了风季,前后不到一月时间,十级以上大风不隔三天就要刮一场。戈壁滩上天灰茫茫的,地灰茫茫,人灰茫茫,这一天风小了点,沙百安集合了十几个人,说趁老风口这会儿“歇气”,赶忙出去搞粮食、白菜、大豆。冬天马上就到了,大雪封了山,断了路,五六个月出不去,进不来,咱们不得饿死?这些浪迹江湖的老新疆,无须怎么动员,就出发了。一支马队活像电影里的土匪马帮。她心里揪心地难受,大妈看小焕脸上又晴转多云了,说:“别担心,他们会安全回来的。”陈小焕苦涩地笑笑,说:“咱们也出去转转吧!”两个人就相跟着踩着一地黑色的砾石往外走。脚下喳喳响着,偶尔惊起一只四脚蛇,从脚下窜过,开始小焕害怕,慢慢地也就胆大了,还撵着用脚踩它。
这是大沙漠的边缘,一片白茫茫,大风吹过的细沙堆上,纹路清晰,像老家官路河涨水过后,河滩上冲成的沙纹。如今踩着这软软细沙,真想躺这儿玩一阵。大妈见小焕难得一张笑脸,说:“闺女,这沙要放老家,能卖大价钱哩,如今在这儿一分也不值。”陈小焕不禁,想当初,一腔热血起来造反闹革命,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心里难受,脸上又阴暗起来。大妈问:“咋啦,看你又要下雨了?”陈小焕忽然感到自己如今没有一点巾帼豪气,这次住监把自已住成窝囊虫了,自嘲说:“我现在多愁善感起来。”沙嫂子说:“人到这种地步,可别像林黛玉,啥也别愁,能活命就是福气。”小焕说:“大妈,我给你唱两腔吧,我会唱俺们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