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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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26 22:21 字数:4793
这油旋馍,是菊乡的民间小吃。先和好面,放案板擀成半指厚的圆饼,再撒上油、盐、葱拌成的酱,卷成一个圆柱,再用手从两头向中间挤成一个圆团团,使原来的油层展开,再放案板上擀成一个圆薄饼,摊到抹了香油的锅里烙熟,烙好了,焦香焦香,好吃极了。菊乡一带平常来客,或请医生、匠人,都烙油旋馍,以示款待。然而,平常人家谁敢经常吃,有句俗语说:“蒸馍省,锅盔费,烙油旋馍卖了房和地。”这年月,只有那些有劳力没有累赘的单身汉敢烙油旋馍吃。有道是:“单身汉,活神仙,天天烙个小油旋。”沙吾同今日要不是心痛金丹哭,他一个人的口粮两张嘴吃,做梦也不敢烙油旋吃。
老周嫂子把面和好了,盆上、手上干干净净,和的面团细腻、滋润,老周嫂子说:“和面时,先硬一点,用手蘸水,多揉,手上和面盆上的面就沾干净了。和面没巧,越揉越好。”金丹早已等不及了,争着帮爸爸往锅灶里塞柴,还要拉风箱,弄得狼烟大冒,呛得掌锅的大妈直咳嗽,赶紧把离圈的馍渣给她用铲子铲一点到锅台上,她才不混人了。
油旋馍烙好了,沙吾同掰一块给老周嫂子,嫂子笑了,说:“我跟丹丹争着吃?”然后说:“我来有事商量。”又用手指指隔壁那一间,沙吾同说没见谁来背草,随后说到你家商量吧,就手拉着金丹相跟着到了老周嫂子家。这年正月老王大妈下世了,回来也上青山水库了。屋里只有老周嫂子一个人,沙吾同见嫂子用手掩门,有点拘束,老周嫂子说:“看你那样,总摆得像个阿伯哥,规矩成那个样,小叔同嫂子,哪个不是随随便便。”沙吾同笑了,说:“我让闲话说怕了。咱这出身,又让开除回来的,怕惹事。”嫂子说:“胆小鬼。那一年回来造反,那多大胆!”沙吾同说:“落了个啥下场,就差没有掉脑袋了。丹丹她妈……”嫂子忙拦住说:“那也是她的命。”等了一会儿,老周嫂子才小声说:“公社供销社要在咱大队办一个代销点,找一个代销员。你侄子眼看就说得人了,咱家这个样子,谁家闺女想进。广全二叔对我说了,要我到公社跑跑。我到公社找到武装部时部长,时部长答应研究时他提提。时部长人不错,说:‘烈士的儿子这么大了,公社也没个啥照顾,你不说,我们就应该想到的。’后来又说,现在大小是个事,你们大队老支书的女儿小红也在争,这事要办得有把握,能不能让县里、市里打个招呼,他在公社就好搭腔了。”沙吾同听了,一时纳闷了,他现在这个身份,认得谁谁还敢认得他。但他看看嫂子眼里那希冀的样子,不忍说些泄气话。他说:“县里我没有熟人,市里倒有,就是现在人家不认得咱了。试试吧!”嫂子高兴得眼里都放着光,把金丹抱起来,亲了个没回数,说:“等你来娃哥当营业员了,管咱丹丹天天吃糖。”金丹说:“还撕花衣裳。”“对,还撕花衣裳。”金丹说:“就跟这门帘子一样。”老周嫂子的小房屋门上挂着一个蓝底白花的门帘,图案是一个景泰蓝,瓶里长出一束蓝花,蓬成扇状。这是旧社会闺房门帘的最好面料和图案,现在陈旧得连看都没人看一眼了。金丹说着就把门帘往身上裹。两个大人看了,心里都沉甸甸的。
当天夜里,老周嫂子就上青山水库叫儿子回来。第三天,沙吾同就领着侄儿回来坐车来到菊乡市。来娃第一次进大城市,东看看,西望望,看不尽的新鲜。沙吾同催他快走,可往哪去他心里也没有个数,想找齐秋月,女人心肠软些,又想找一中的老同志,老师们都好伸张正义。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人叫他,扭头一看,一辆小车同他并行着,是支左部队的张政委,现在的市革委副主任,曾见过一面。军队对他们这一派一直是不支持,还到处抓他们,他是到了批斗会上,才清楚地看了看这个军人。他咋能同人家搭上茬,他叫我干啥?张政委已摇下半扇窗玻璃,告诉他,他现在急着开个紧急会议,让他下午到革命委员会去。说罢招招手,车子开走了。沙吾同受宠若惊,简直是皇恩浩荡。一是来娃的事,能同张政委接上头,政委是军人,会对烈士家属关心;二是从张政委热情的邀请上看,形势肯定有啥大变化。他领着来娃到菊潭公园玩玩,又到百货大楼,帮来娃给他妈买了一盒香脂,到附近四新食堂吃了碗混汤面,就到市革委去。
第二卷第十章 老周嫂子(3)
天晴了,他同陈小焕冤案要昭雪了?他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张政委、王贵桥都坐在办公室里等他。他领着来娃进去,坐到沙发上,想等领导先说“形势变化”的大事,再说来娃的事不迟。可是再等也不见两个革命委员会主任开腔。无奈,他只有先说了。两位军人出身的市革委主任听了,心里都很难受,说烈士们生命都献给抗美援朝了,儿子这么个要求我们再办不到,还算共产党员吗?张政委马上向县里通了电话。又等了半个小时,电话铃响了,张政委接了,扭头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文化程度,最后放下电话,对来娃说:“小同志,党和人民绝不会忘记你爸爸和你们一家的。”说得来娃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末了还说,这孩子以后有机会招工了,招他出来,让他们母子有个好日子。沙吾同领着侄儿千恩万谢。来娃小声问:“不给个执把儿吗?”沙吾同说:“领导会安排的。”话说完了,还不见领导提说“平反昭雪”,想想无望,就说要走,张政委说:“沙吾同同志,让沙回来同志先到传达室里休息一下,有件事同你商量。”看他们那郑重的样子,沙吾同激动得嘴唇都哆嗦了,他问:“是啥事?”王贵桥说:“一会儿再谈吧!”沙吾同把来娃安顿到传达室,坐好,又嘱咐他别乱跑,就急忙回来坐到沙发里,等待着惊天动地的好消息。还是张政委先说,原来是求他帮齐秋月她妈余文秀的忙。
齐秋月为妈妈在菊乡遭受的折磨感到太丢脸,她自己也早就想换换环境,她直接调走困难重重,就想走曲线。先让老爹老娘调到省城,然后把她随迁带走。她爸是老大学毕业生,老地下党员,老革命,大学里一听就不丢手,马上发来了商调函。她妈也算老八路了,也有接受单位。但是,那家接受单位是军工厂,人事上口气很粗,说他们国家机密单位,政审很严格,“叛徒”的问题,人家自己要重新审查,外调人员可能还要到苇子坑找杨兰五。齐秋月担心杨兰五这一回不一定配合。她想事先做做工作,又没有脸面直接去见兰五大叔。想找我夏德祥,也不好再张嘴。就这样齐秋月想到沙吾同,又央了张政委。张政委在沙吾同、陈小焕问题处理上都添了好言,不然,沙吾同最少要判三年。张政委就要去找沙吾同,正巧他来了,就托他的面子去给杨兰五吹吹风。沙吾同听到这里,差点起身走了。但又怕把来娃的事搞没影了,忍着把话听完,说:“你们官官相护,怕余文秀过不了政审关,但老百姓的死活,谁关心,我沙吾同如今是一个人口粮两人吃,闺女两三岁了,还是黑人,你们关心过吗?”看看他的脾气又起来了,王贵桥发话说:“就是那个从新疆抱回的小女孩吗,城市户口不好上,生产队添一份口粮不是容易吗?”沙吾同说:“你们大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小小老百姓说话生产队谁听,口粮户口随女方,可她妈已经……”他说不下去,王贵桥也流泪了,说:“都是因为我这个走资派……”王贵桥如今已瘦得走了相,沙吾同也感到说重了会刺伤这个老人的心,嘴动了动把好些话咽了。
张政委插话说:“陈小焕的问题,当时就是那样个形势。如今中央已有新精神,要求对文革中处理的问题进行甄别复议。陈小焕的问题如果有了好结果,孩子的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只是陈小焕名气太大,问题具有多重性,省里挂了号的,有些事还得有个过程。至于你个人,听说公社大队都想让你当民办教师,先干着吧,有机会再说。”
一场交易终于完成了。
陈小焕案在甄别复议时,被重新认定。然而,菊乡市法院复查后定性为:“属犯罪活动,但错判,量刑过重,撤销原判。虽有罪,因本人已死,不再另判。”沙吾同接到这个通知时,一把撕得粉碎,骂道:“屁话,屁话,一纸屁话,他妈的庇话!”
总算来娃当了代销点代销员。
这一天,沙吾同给代销点写了对联,亲自拎了面汤水给贴上,上联是:身站三尺柜台服务千家万户;下联是:眼观五州风云革命千秋万代;横批是:为人民服务。人们都说写得好,一阵锣鼓鞭炮,代销点正式挂牌营业了。
晚上,沙吾同点着火,拉开风箱,正要做饭,金丹嘴里吃着糖,手里拿着糖跑回来,说:“大妈叫你哩!”沙吾同灭了火,赶忙过这边来。进了路门,走到院里,就看见嫂子在厨房忙碌,堂屋当间一张大方桌上已放了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肉片,他说:“是该庆贺一下。”又问都请了谁,嫂子说广全二叔上青山了,就请他一个人。嫂子麻利炒两个热菜,就过来说:“同子,你自己先喝,我去换来娃来陪你喝两盅。”说着已走出大门,沙吾同就抱着金丹捏花生米吃,金丹又伸手够肉片,沙吾同说:“大妈回来再吃,不然大妈就不亲你了。”来娃回来了,说我不会喝酒,二爹你喝,他端起红薯稀饭呼噜起来了,说他要换他妈去看代销点,嘴一擦走了。
天黑定了,老周嫂子扯了块花布回来,让金丹立到她跟前,放身上比比,金丹喜得不顾吃肉片了,把花布揣怀里不丢手。沙吾同说:“小娃家的话,你还当真哩!”嫂子说:“来娃让扯的,他娃子也知他二爹好。”金丹又爬到沙吾同身上疯着要他立马给她做成花衣裳,她穿着上街,疯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老周嫂子接过来,说:“放这儿吧!咱叔嫂可多喝点吧!”沙吾同说:“嫂子,你知道,我不会喝,喝一点就后脑窝发困。”嫂子笑话他恁金贵,是不是读书人都这样。沙吾同说,他六岁那年,不知办啥喜事,大人们逗着他喝酒,他就喝,喝着喝着,睡那儿了,嗓子眼里像贴个树叶一样不自在,像冒火,后来就后脑窝疼,把妈吓坏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大人们又灌啥水,让醒酒,半夜他才认得人。从此,就不喝酒。嫂子说:“今儿个得喝,你看我!”她一仰脖,喝下了,沙吾同没见过嫂子喝酒,怕她喝坏了身子,她却说:“没事。今日是我十多年最痛快的日子,儿子大了,当营业员了。喝!”又一杯,又一杯,最后趴桌子上哭了。
沙吾同没敢去拉她,让她哭了一会儿,才说:“嫂子,喝多了。”老周嫂子醉眼朦胧地盯着沙吾同说:“嫂子高兴啊!”又哭,哭了又说:“高兴啊!”又哭,说:“就同子你是心疼嫂子的人啊!没有你,那有今日来娃的好事!”沙吾同说:“也该咱来娃干了,这一二十年来,你这个军属没有向集体向国家伸过一次手啊,这一点社员们谁不说!”嫂子说:“说几句话算个啥,嫂子当个女人这么多年是咋熬过来的呀!”沙吾同说:“我知道。”嫂子说:“你不知道女人的难处。”
女人哭了一场,平静些了,沙吾同要走,女人身子一挡,说:“今晚我同你说一夜话。”
沙吾同说:“嫂子你醉了,早点睡吧!”
女人说:“看把你吓的。嫂子要同你说正事哩!”沙吾同没有搭腔,女人说:“这两天听说咱来娃要干代销点,说媒的就有两三家了。”沙吾同说:“先不着急,来娃还小,慢慢挑,找个好女!”女人说:“就是。”
屋里很静,外边刮个小风,什么东西扑嗒扑嗒响着,沙吾同估摸下雨了,又想走。女人勾着头说:“兄弟,嫂子也真想往前走一步。”斜着瞟了一眼沙吾同。沙吾同看着女人羞涩地说了这句话就脸红了,问:“有合适的吗?哪村的?”女人说:“我不想离来娃远。”沙吾同思虑了一会儿说:“咱村那几个单身汉没有一个人看着顺眼。”女人没吭声,灯火跳了一下,女人柔声说:“灯火结彩了。今天好日子哩,来娃开业了。”沙吾同说:“灯火结彩了,你也该找个靠山了。这孤儿寡母多少难处,也该到头了。”女人说:“你看谁合适?”男人说:“没一个能配上你。”女人说:“只有一个。”男人问:“谁?”女人攒了多大劲,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罢一掀门帘,进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