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26 22:21      字数:4738
  同不敢给她和奶粉了。从新疆劳改场回来时,有个好心的女干警,把自己家里的奶粉还有几听炼乳,都给了他,让他路上给孩子喂了吃。他是男子汉,不会计划,小金丹一哭,就急,从阿勒泰克苏到乌鲁木齐几天汽车,他可已喂下去三包奶粉。这一路火车又得三天三夜,喂完了,以后吃啥?他只得让她饿点,也比断了奶强。这时,对面那个奶孩子的大嫂,看小金丹奶嘴里没奶水,知道孩子是饿了。又问孩子她妈哩,不见沙吾同回答,不再问了,把她抱的孩子哄睡了,放座上,过来接过来小女孩,说:“饿坏了,孩子才出月,就敢往老家送,她妈干啥工作,就不能带孩子?真够革命的!”说着把衣襟一揽,端住乳头向孩子嘴里一塞,小金丹不哭了,开始咕嘟咕嘟吮吸起来。吃急了嗓,又呛了出来,把人家衣服也吐脏了,沙吾同忙说:“对不起,噎住饥就行了,你那孩子还要吃哩。”那大嫂看小女孩那又要哭的可怜相,心疼地说:“看是饿坏了,看是饿坏了。”又喂起来。
  沙吾同千恩万谢,大嫂笑笑说:“养孩子是恁容易吗?这只是肚子饿了,要有个头疼脑热,她又不会说,才闹人哩。”听口音,大嫂是老乡,沙吾同就同她多说了会儿话,那大嫂又问:“孩子她妈妈是做啥工作的,把孩子让个大老爷们带,真是。”沙吾同不想再提娃她妈,顺嘴谎说孩子她妈是国家保密单位。谁知道这大嫂又埋怨起来:“保密单位就不要孩子了,就不办托儿所、幼儿园。”说得沙吾同心里泛起一阵酸苦。他这次到劳改监狱,想到小焕坟上看看,人家不允许,说是赶忙把孩子领回去吧!旅社里有人告诉他,埋在戈壁滩上的坟,外边不压上一层石头,不是被风吹得露了天,尸首让鹰叼了,就是让狼扒吃了。别人没有领你去看,领你去了,也难找到埋的地方。沙吾同听了,心里那个疼呀,就想死在这里,给小焕做个伴儿,但他想起小金丹,这小焕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抱住女儿哭了一天,就起程回家了。走前那一夜,他一夜没有合眼,抱着小女儿,望着窗外,站着,站着……默默地为小焕的冤魂祷告。
  沙金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第二卷第九章 感觉○距离——撕裂的亲情男女(3)
  那天晚上,沙吾同抱着金丹回到家里,已经是喝罢黑晌汤了。他开了门坐到床沿上,仍把金丹抱着,半天不动一动。还是金丹的哭声提醒他,他作父亲的应该当爹又当妈了。他赶忙哄了一会儿,哄不住,想她是饿了,把她放床上把被子窝好。开门去井上挑水,回来先看看女儿,金丹一直在哭。山区里的夜晚更是凉,他怕她冻着,又把被子掖成一个窝,就赶忙刷锅烧水。因为是两间房,东边那一间前几年队里就界开做了草屋,他回来后,又是这种身份,他只能少惹是非,广全二叔说几次,队里该把草屋挪了,他都拦住了,他说:“尽量少惹众恶,我一个人要那么宽敞干啥?”这事就搁下了。他住的这间,把当间留着,来个人能坐。这样,他只得在西间后墙根放张小床,锅灶就只有盘在西间前窗下了。靠窗而修,锅灶门坐西朝东。因此上,沙吾同坐在灶禾窝里烧火,还能看见小金丹踢腾哭闹,不大一会儿,屋里就烟雾腾腾,金丹哭得更厉害了,还咳嗽着。沙吾同每听到孩子咳一声,就像他的心被揪一下,心疼得很,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一个人的日子,难哪。刚开除公职回来时,忙外忙里,就够他受了,现在又多了个不会说只会哭的,他今后的日子可该咋过下去呀……
  这时,一个近门嫂子进来了,老远就说:“回来了咋也不言一声。”说着就去抱孩子,“孩子没娘难养活呀!”她用手抹着孩子脸上的鼻涕和泪,心疼得连连问:“水开了没有?有这些奶,还不赶快和了给孩子喂,看饿坏了。”沙吾同手忙脚乱地开炼乳盒,急了,打不开,就用切面刀照着罐头盖上砍个口子,翘开,剜了一匙汤,和开,用两个碗赶快倒来倒去凉凉。又急着用嘴吹吹,给金丹喂下,孩子不哭了,可还一抽一抽打着噎。看看把孩子哄安生了,嫂子说:“叫个啥名?金丹。好,金丹乖,乖。”她抱着孩子抖着,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老王大妈也来了,说:“你能收拾好孩子?周姐抱回去,先养几天再说,你一个大男人,又是读书人,受得了这份扯劳。”屋子里来了好多乡亲,都说大妈说得对,老周嫂子就把金丹抱她家去养了。
  这老周嫂子,就是土改时同他家走动最勤,教会妈妈做针线活的那个小媳妇,叫周英英。他家大哥大名叫沙官同。菊乡农村对接进门的媳妇,不叫名,一律按着她娘家姓氏叫她张大姐或李二姐,那得看他男人排行老几,是老几就叫几姐,如是独子,就直呼张姐,李姐。同辈妯娌之间,如是同胞兄弟家,喊大嫂、二嫂,远一点的自家屋或近门近支的,就喊老张嫂或老李嫂了。晚辈对长辈女人的称呼,当面直呼大妈、二妈,远门子的则呼婶娘。背后为了区分她们,就要把她的姓氏带上,称呼老李二娘,老王大妈的。解放后,强调男女平等,女人开始被长辈叫名,但民间老乡俗难改,仍这么叫着。沙官同是这个近门平辈中最大的,都叫他官子哥,对他女人就叫老周嫂子。
  老周嫂子也是苦命人。可能是虚岁吧,她十六七岁就嫁到金家湾。第二年就要坐月子,官子哥报名当志愿军了。那时,老周嫂子生了个儿子,把信捎给刚到县里集训两天的丈夫,丈夫是翻身农民,觉悟高,怕见了他们母子动摇自己上朝鲜的念头,没有回来,捎回来句话说,他抗美援朝三年两载就转回来了,孩子取名叫回来吧!谁知孩子都三岁了,他也没有回来。头一年有信不断,说他们过了鸭绿江,同美国侵略者打了仗,后来就没信了,一直到志愿军全军回国,也没有丈夫的消息。老周嫂子陪着婆婆找到县里,说组织上给你打听,打听几年也没个子丑寅卯,婆媳俩不知哭了多少次。后来县上要来换烈属牌,婆媳俩死活不让换,说是没有个准信,你们咋就知道人不在了,你们这是咒人死,不安好心。哭着说着,把个武装部的人说得不敢大气吭一声,仍把光荣军属的牌子挂上。那“烈属光荣”的牌子,老周嫂子拿一把大斧劈了,又剁成碎末,一把火烧了。婆媳俩守着一个希望,艰难地活着。眼看老周嫂子就二十五六了,有人给她提亲,她都把人家骂走。她心里的官子一直活着。到了文革初期,沙吾同到一个山里公社串连时才得到一点消息。那一天,沙吾同把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传单帮他们刻好,就要走,一个身穿旧军装的人进来了。沙吾同同他打招呼,看他耳朵有点背。别人介绍说:“这是志愿军老功臣,在单位里老受压。”原来他是邮电所里的投递员,叫任学选,在志愿军时就是排长。那晚上,沙吾同他俩住在一个屋里,沙吾同听说任学选是功臣,就很敬重,问起来,老任同志吭哧了一会,说:“现在不打美国兵了,功臣连个烂杏也不值。”说起打仗,他劲来了,说他耳朵是在上甘岭叫炮弹震聋的。上甘岭啊!别看那电影上唱呀歌的,咋唱咋歌也唱不了战士们的精神,那才叫革命英雄主义。又感慨说,上甘岭死了多少人啊!战场上下来,战友见了面,哪一个不是抱着哭,说:没有把这百十斤撂到山头上。最后一仗是青沟里战役,我们一个排,上去三十多人,下来时只有四个人了,都是咱一个菊乡的。他忽然掏出烟抽一支给沙吾同,沙吾同摇摇手,他笑了,说:“好习惯。我这都是在朝鲜学会的,那时闲了就着急。”他擦着火点了烟,猛吸一口,忽然问:“你姓沙,有个沙官同不知回来了没有?”一听这名字,沙吾同一愣,这不是官子哥吗?老周嫂子老王大妈眼都望穿了呢!忙问:“是不是高挑个,白净,说话有点假婆娘腔,细声细气的?”他说:“就是,他有文化,是我们文化教员,写信都找他。”沙吾同说:“那是我近门哥,现在没消息。”任学选回忆说:“我们四个一起撤下来,跨过一个坦克路时,敌人炮弹打来了,我喊一声‘卧倒’,就势趴在一个大石头边,炮弹炸了以后,我从土里抖抖身子,没事,就开始喊人,没人应。我身旁的这一个是菊乡城根的人,已经不行了,又爬着找人,看见一个战友,从他外包牙的样子上,认出来是咱师岗人,一摸,也牺牲了,头上被炸弹切了个口子。我接着就喊沙官同,他在一个沟里,在哼,我去一看,他负了伤,我背起他,他又溜了下去,哭着喊着,听不清说的啥。我急忙跑到担架所,领了人来,人已经不见了。后来我到担架所查查,别人抬下来了,有他的名字。自此,我再也没见他这个人。”沙吾同问:“会不会是伤太重,后来牺牲了?”老任同志很负责地答:“不会,他腹部伤,要不了命的。”沙吾同问:“会不会当了俘虏?”老任说:“青沟里战役是上甘岭的最后一仗,尔后美国就在板门店签字了,停战了。”“那他会不会留到当地同朝鲜女人一起过起日子来,听说朝鲜男人死的多,寡妇多。”老任笑了笑,说:“沙官同绝不会,他恋家,想老婆,经常想他儿子。”三种情况一排除,官子哥还可能活着。沙吾同回来一说,大妈和老周嫂子马上让沙吾同领着她俩坐车去见任学选,并把这个情况上报武装部,但是过了几个月,仍是没有沙官同的准信。但这事以后,老周嫂子对沙吾同就亲近了一截,情同姐弟。
  金丹让老周嫂子养了几个月,沙吾同有事没事就往嫂子家跑,有时也就在那儿吃。时间一长,有人说出闲话了。
  沙吾同找到广全二叔,两人谈了半夜。沙吾同说:“这些人真是缺德,坏一个女人的名声。可我们自己身上一个血星儿也没有的。”广全二叔说:“这些事谁给你作证?好说不好听,把金丹接回来吧!有啥缝缝补补,叫你二娘去。”抱回金丹那天,老周嫂子嘴唇都气得哆嗦着说不成一句囫囵话。沙吾同说:“嫂子,啥事咱都清楚,金丹我抱回去啦,有苗不愁长,她女娃子长大也会记住她大妈的恩,我沙吾同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嫂子。”说得凄凉悲伤,老王大妈、老周嫂子都哭了。哭着哭着就要找大队上公社,要国家把官子给她找回来,老周嫂子也寻死觅活的。眼看事情闹大了,广全二叔赶忙使眼色让几个妇女拉住她们,又把看热闹的人骂了狗血喷头。他说:“今天要是出了人命,把说闲话的嘴撕撕喂狗,还要法办他,咱沙家湾有些人心眼不正,不好好按毛主席指示办事,戳东捣西,你小心一点自己的屁股眼,夹紧点儿,今天先捎个信儿!”
  小金丹不懂事,看见这么多人,一会儿给这个笑笑,一会儿又给那个笑笑,她自学会笑,有人就逗她玩。沙吾同抱着她,想孩子她妈的死活,心里似乱箭穿心,看金丹同别人笑,就骂她:“你笑个啥,你知道别人在整治咱爷儿哩!”一句话把人家说了个没趣。广全二叔赶快收场,说:“上工,上工,都到北坝上深翻土地。”
  第二卷第九章 感觉○距离——撕裂的亲情男女(4)
  这以后,沙吾同就当爹当妈,白天出工回来了,饭都不想吃,但也得给孩子搅碗汤喂。真难哪。地近了,就把她抱到地头,把她放坐婆椅子里,让她一个人玩。这坐婆椅,可以叫民间婴儿车,菊乡一带农村特有的东西。婴儿坐到里边,前边可以绑几样玩具,让她抓,又不怕她摔下来。好的坐婆椅,四个小柱上边旋着八宝圪瘩,坐的地方是一块板钉在半中腰,中间挖个洞,孩子坐着不挂屁股,前边斜安一个尿槽,屙尿也粘不到身上。金丹坐的,是沙吾同家老辈人留下的,不知坐了几代人。沙家排场时就没有用过,放得木头柱子都让虫打了眼,就要当柴烧,土改时没人要,就留给了他家。座板都裂口了,有时夹着孩子皮肤,金丹就哭。他听见孩子哭就过去哄,哄不住了,有些奶孩子的妇女看了心疼,就过去抱过来,解开怀给她喂上几嘴。金丹一吮住奶头就吃个没完,妇女们就又开玩笑说:“干脆认给你吧!”有的说:“抱回去当闺女吧!你养了三个带把的,有个闺女正好。”那女人就说:“同子舍得吗,命疙瘩哩!”沙吾同苦笑着说:“谁抱去,我给她作揖磕头。”妇女们撇着嘴说:“看你说的,真有人抱了去,剜你心尖了!”沙吾同说:“谁家抱去,她娃算享福了,我真怕把她养不大!”女人们忙拦住话头,说:“男人家,红口白牙别顺嘴胡说。”
  有时地远了,天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