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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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26 22:20 字数:4734
说:“我舅,当炊事班长,吃不好了到他们那儿吃。”她舅穿着蓝大褂儿,说:“我姓余,叫我老余吧。”就走了。这里留下了我们两个四清老战友,一时竟相对无话了。他乡遇故知,我真不知道先问她句什么话。她的眼里也亮晶晶的,她也好激动啊!这时隔壁又传来疯疯癫癫的哼唱,她扬起头侧耳听了一会儿,说:“听我舅说,沙吾同被揪出来了,折磨成这样。”我说:“怕啊!刚才我以为你们就是来揪我的,我把钱粮都准备好了,看事不对,就逃跑。窗户我都打开了。”她苦笑一下,悄声问我:“能看看这个人吗?”我摇了摇头,说:“红卫兵看得很严。”她神色黯然地说:“你了解这个人的底细吗?”接着就正儿八经地告诉我,他们沙家和郑家一二十年的冤仇了,你来到这儿,千万别卷进去。听说就是那个郑连三在这里当工作组长。那就更要留神。”她看我不明白,又说:“就是泼了我一身污泥浊水的郑连三。”想我也听说过他们的传说,问:“你信吗?”我摇了摇头,说:“鬼才信。”她说:“都是沙家湾小学出来的同学,不想弄成这样。”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送到门外,她说:“回去吧,我是老菊乡。这次运动来势凶猛,咱们不了解底细,卷进去,就麻烦了。提防着点, 说不准哪个人就是抱着私愤在借机整人。” 她来就是为给我嘱咐这句话。难得她一片诚意。
正当沙吾同欲死不能欲活难活的时候,陈小焕从北京回来了。她一进校门就散发了传单,标题很长,锋芒毕露:《从菊乡一中运动的大方向看菊乡走资派王贵桥转移视线,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蒙混过关的大阴谋》。王贵桥就是四清工作团分团长,菊乡市委书记,他当时身在四清队,遥控家里运动。陈小焕当然要学北京红卫兵的榜样,锋芒所向——菊乡最大的走资派。陈小焕打响了菊乡土地上“炮打司令部”的第一炮,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赴菊乡声援团马上发表声明,就菊乡的运动也发表了他们的调查报告,并庄重宣布:坚决支持陈小焕的革命造反行动。
菊乡人本就没有见过碟大的天,谁也摸不透陈小焕有多大来头。更不知道首都三司有多大实力,背景是什么,纷纷向陈小焕靠拢过来。陈小焕马上成了菊乡第一批造反者的首领。沙吾同也马上被宣布解放。沙吾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神智渐渐恢复了正常,那条胳膊却一时难以恢复知觉。他一面求医问药,加紧治疗,一面吊着膀子到处哭诉刘少奇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他的迫害,奋力声讨菊乡和菊乡一中走资派转移运动大方向,把斗争矛头指向群众迫害革命师生的滔天罪行。他也成了造反派。
一天夜里,我刚睡下,听见敲门声,是个女孩子在小声喊:“夏老师,夏老师。”开门一看是陈小焕。她一见我就说:“小夏哥,我一回来就看到你那个大批判专栏,知道老文革也要迫害你了。你这个四清老队员,彻头彻尾革命化了的,经过三大革命运动考验了的革命者,也逃脱不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可见反动路线多么猖狂。我当时就要来见你,可你回家了。这两天,又太忙了。菊乡这阶级斗争盖子难揭开,就没有顾上来看你。”我说:“我不争这个。知道你干大事,就高兴。那些天,我可真怕人家把你从北京押回来,沙老师可是遭了大罪了。”陈小焕说:“我也是冒着风险啊!谁想毛主席他老人家火眼金睛把运动看得那么透彻,他大手一挥,就拨正了航向。”她小小年纪,说得深沉,她好像浸沉在回忆中,又像徜徉在遐想里,稚嫩的脸上有一种故意的沧桑相,又有一种幸福的自豪感。我问了她妈妈的情况,她说,还没有顾上回家,想来大局一变,苇子坑局面也会变的。当前是防止反动路线借尸还魂。末了,她说你也是受迫害的老师,造反吧,老师们也可以成立组织,师生们共同作战,力量会更猛烈。
第一卷第五章 遭遇慈母——祸水浪漫记(4)
正说着,沙吾同来了,还领着一个女孩子,小焕和她认识,打了招呼,女孩子很大方地自我介绍说,她叫叶莲,菊乡师范学生,在《菊乡日报》上读过我夏德祥的诗,很崇拜。没等我递腔,就背诵了我不知道啥时写的一首诗:“围炉对坐烛结彩,共话‘毛著’畅开怀。豪情融化一冬雪,万紫千红新春来。”我听了,好一阵激动,说:“那都是些顺口溜,应时之作,不想还遇到知音了。”看看姑娘脸上羞红的样子,感到说重了,正要说句别的岔开,叶莲说:“知音我还当不上,这种革命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焕发的革命豪情我从字里行间算是感受到了。”陈小焕问:“小夏哥,这首诗是不是在苇子坑写的?那时咋也没想到小夏哥是大诗人。”也背了一首《红灯歌》:“过新年,挂红灯,红灯笼上写革命。革命豪气贯日月,天红地红人心红。”这是我今年元旦节发表在《中原日报》上的诗。叶莲说:“夏老师,现在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形势逼人,形势喜人,可你——”我笑了一下,没有想到要说点啥话,就转身问沙吾同身体是否好点,他说胳膊怕难恢复了,得长期治疗。陈小焕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党领导闹革命,不知道出了多少独臂将军,沙老师是文化革命大军的独臂将军。” 沙吾同笑了一下,说:“学校里两派势力都在活动,老臭文革摇身一变,成立了‘新一中公社’,陈小焕他们几个学生成立的‘红一中公社’,还没立住阵脚,夏老师,咱教工们也打出个旗号,给学生们壮壮胆。”我说,我刚来到一中,对学校里情况不了解,还是别让我耽误了革命大事。沙老师说:“你出身虽说不算太好,但你参加过四清运动,是党的中坚力量,又刚从三大革命运动第一线回来,这牌子响着哩,也亮堂着哩!只要你领个头,其余的事我干。”陈小焕也说:“你给俺学生娃子们多出几个主意就行了。”叶莲说:“想你能写出那样革命的诗歌,思想早就革命化了,谁想……”这时我忽然想到这个师范学校的女孩曾在哪儿见过。想起来了,那还是来菊乡一中报道那天,在大街上,看见一群师范学校红卫兵押着牛鬼蛇神游行,其中一个女孩子,头发被剃成阴阳头,反剪双手,挺可怜的。问起来,叶莲说,那就是她。她是因为给校领导提意见,写大字报,就“五分加绵羊”的教育方针发表自己一点看法,被打成小邓拓。说着卸下头上的军帽让看,她的头发还没有长齐整,我不由心疼地感慨说:“真惨啊!”她却不以为然地说:“比比陈小焕遭受的折磨,还被开除了学籍,这不算个啥。”又说:“夏老师,起来造反吧,造反队伍里可需要你这样的笔杆子,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斗争需要鲁迅的匕首投枪,也需要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诗歌!”又说:“陈小焕同我多次提到你,感动极了。实际上,从你支持陈小焕上北京见毛主席,你就站在造反大军的行列了。这一回,你挑头造反,只当是再帮她一个忙。”我还在迟疑不决,叶莲又说:“读你的诗歌,挺革命化的。让你真正起来造反,你就怕啦!毛主席说得对极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没有压你,你就……”陈小焕忙拉拉她,不让她说,我笑了,说:“这个叶莲,还会激将法哩!”话说到这份上,我就点头答应了。于是,第二天我们串连几个老师成立了“丛中笑”教工战斗队,还吸收了一个校工,两个炊事员,充分显示了我们队伍的工农性,革命性。
说来近乎神话。我们“丛中笑”打出旗号,“新一中公社”和“红一中公社”都写了声明,支持老师和工人同志们的革命行动。但我们骨子里却是“红一中”观点,红一中公社有了老师们的出谋划策,特别是沙吾同的现身演讲,这一派马上赢得了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支持,以“红一中公社”为核心的菊乡市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成立了,又经几场同走资派的实战,红造总成了跨行业的带有集团军性质的最大的群众组织。
就在这种斗争的岁月里,陈小焕同沙吾同有了恋情。尽管恋情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我还是觉察到了。那一天,打浆糊贴大字报,陈小焕先搅了一碗面糊糊,要往锅里倒,顾上顾不了下忙不过来,沙吾同帮着往灶里填柴。陈小焕从锅上下来,把沙吾同手背一打,说:“一边去,这不是老师干的。”那一巴掌打得很响,沙吾同脸色木然地缩了手,看着她强笑了一下,说:“逞能。”陈小焕说:“把衣服弄脏了,谁洗?你胳膊那个样。”沙吾同说:“有女雷锋,比如你陈小焕。”陈小焕撇着嘴说:“想得好美呀!我们学雷锋是搞革命的,不是给谁洗衣服的。”等了一会儿,浆糊打好了,来了几个同学把大字报一卷拿上走了,屋里只有陈小焕和沙吾同。沙吾同问陈小焕:“你去不去?”陈小焕说:“我等着还你债哩。”伸出一只手。沙吾同莫名其妙,问:“干啥?”陈小焕说:“让你还一巴掌。”他笑了说:“舍不得打雷锋。”她说:“不行。”就拉住他的手往她手背上打。他趁势把她那柔弱的小手握住了,突然勾下头亲了一下。陈小焕说:“流氓。还老师哩。” 赶忙抽出手,又给了他一下,说:“这一下永不让你还。”就这样两人恋上了。一个下雨天,我打了把雨伞到郊外路上散步。因为我搞四清时熬夜太多,熬出了个毛病,心里一着急,就得到无人处散步,缓解一下情绪。我正低着头走着,猛一抬头,前边一把大伞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我感到没意思,就把伞一斜,急忙走过去。只听女的说:“你咋知道我从这条路回来?打把伞来接我。”男的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又问:“你家大娘平反了没有?”女的说:“乡里有啥平不平的,没人找你事就算平了。”这个女孩子就是陈小焕。我就注意了,故意又勾回来走,听他们说什么。“那些人找到我,说是工作组让他们斗的。还要我多回来串连串连,别再犯路线错误。”
晚上我把陈小焕叫到我住室,把门关严了说:“你们队里把批判你妈的责任推到工作组身上你信不信?你信,我就回去给你妈宣布平反。”陈小焕说:“我会信吗!”说到这里,她两眼一瞪,愣怔了一下,问:“你听谁说的?”我说:“我反正知道,苇子坑我有内线。”她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用手捂住脸说:“我不哩,你看见啥了。你一定看见沙老师了,才有这话。”我说:“我看见啥了,你这小姑娘才叫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说:“你一定看见我们俩了,装正经,其实我们没有啥来往。”她又说:“那个打伞的肯定是你。”我说:“我打伞干啥,又没有人让我接。”她一下子扑上来,连捶带打。“我不哩,我不哩。让你羞我。”打累了,她呼呼喘着气,胸脯好看地起伏着,用手把乱发一拢,说:“其实就没有啥,他急着同我商量上山下乡串连的事。”定了一会儿,她认真地告诉我,这事可别让她妈知道。她很封建,他叔更封建。“他们知道了吵我我不怕,要跑到城里牵连住沙老师,那多难为情。再则,我也怕影响到这张脸。总算是个造反派吧,人前要说话哩。”她看我不吭声,急了,央求我:“答应我,小夏哥。”眼里也水汪汪了。我笑了说:“我这人见不得小姑娘眼泪,你不哭我是不会答应的。”她真哭了,说:“你出我窝囊。”我说:“你想我那么傻!”她才起身到脸盆架上拿我毛巾擦脸,又扭头问:“你不介意吧?我没有传染病。”我笑了,起身掂起桶给她换水。她洗罢脸,说:“明天,我来给你提水。”说罢又坐我身边,神秘地问我:“都说你跟小齐好,真的吗?”我不理她。她说:“我错了。你打我一下。”就把头伸了过来。
她真调皮。
她坐着没事,就卷了一个小纸卷儿,当做香烟,用指头一夹,送到嘴边,很像样地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仰起脸,装作从鼻孔里冒了股烟,嘴巴噘起来,像模像样地吹了一下,好像她眼前有烟雾向上飘散,不绝如缕的样子,她睁开眼睛问:“像不像女特务?”我感到她说得太离谱了,说:“亏你想得出来。”她说:“女特务吃得好,穿得好,身上有把小手枪,动不动是汽车。哪像咱们这造反派,就会拿个语录本,打嘴巴官司。”她说得太吓人了,就要捂她嘴巴。她笑了,说:“在你这儿说着玩哩。”
这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女儿的事,妈妈不知怎样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