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1-02-26 22:18 字数:4802
茨兀凯Z似乎看到了她穿着油腻腻的白色宽大制服,站在监狱食堂的操作间里,手上拿着不断淌下热油的铲子。她的脸上掉下大颗的汗珠。可是她的表情是多么认真,充满惊恐的认真,像是刚刚从炉灶旁边爬起来的睡眼惺忪的灰姑娘。璟想到这些就要掉下眼泪来。那个一直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粉嫩可爱的小姑娘,那个一直那么渴望自由的小姑娘,她现在穿着一成不变的白色或者藏蓝色制服,规规矩矩地生活在铁栏杆圈起的小世界里。
水仙已乘鲤鱼去29(2)
张悦然
她不再看自己,匆忙赶路。
冬天来到的时候,璟辞去了超级市场的工作,开始在一间书吧工作。一则因着咖啡店和书吧离得近,璟白日里就待在书吧,晚上转去咖啡店十分方便。二则因着书吧里有很多书,外国原版小说,中国小说,还有丰富的杂志期刊,不忙的时候亦可以拿起一本站着看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少量的积蓄,璟给小卓买了一辆红色的单车,他不用匆忙地赶去挤公车了
。不过因为上学路途遥远,一路总是很寒冷,她陪他去挑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一双灰色带着天蓝色格子的手套。早上她和他一起出门,他总是骑车带她一段到车站,然后璟跳下来,看着小卓骑车离去,渐行渐远。小卓已经是个一米八二的男子,肩膀宽阔,穿着白色的压着蓝色边角的羽绒服和灰蓝色仔裤,背一只深蓝色的Jansport的书包——那是璟送他的生日礼物,骑着崭新的红色山地车飞驰而过。很白皙的皮肤,眉目清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雅气质,是这样好看并且可以信赖的男孩子。璟喜欢把他打扮得很好看,他是她的全部希望,她要用双手紧紧呵护的小火种。所以她可以允许自己邋遢粗糙,可不能看到他有半点不妥帖。她要让他拥有和其他伙伴一样的东西,让他永远也不被别人瞧不起,甚或可怜。事实的确如此,小卓一直是品学兼优的英俊少年。陆叔叔在高高的云端看见,亦会心安。
一个略微温暖的冬日,璟在书吧里又读到了《 悲惨世界 》。那时她倚在一个距离洗手间很近的不透光的角落里,读着可怜的女人芳汀的遭遇。她读到芳汀是怎么失去她的一头金发,是怎么心甘情愿地被人打掉了两颗门牙只为了她亲爱的小女儿。璟慢慢落下眼泪。她将是我最好的榜样,璟小声对自己说。
然而璟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紊乱的生活使她的暴食再度来袭,而在此之前,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结束了和食物那如此漫长没完没了的战斗。
璟渐渐在这样一种机械化的生活里变得缄默和甘愿。白天她总是那么匆忙,没有时间按时吃饭。整个上午都在奔波,通常是在下午从书吧离开的时候才吃一点东西。紧接着是在咖啡店上班的时间,那个时候璟总是感到非常饥饿,可是侍者没有休息时间,也不能消失片刻。他们都说,在咖啡店上班的人渐渐都会对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香气感到麻木,闻到那种甜腻的味道就想要吐。可是璟却是个没出息的姑娘,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厌倦甜腻的面包香,它们对她是持续的诱惑。璟不知道是不是有顾客发现,这个表面看来十分平静,面无表情的女孩,其实在晚上咖啡店下班之后,她拿着咖啡店分给雇员的当日剩下的牛角面包或者蛋挞回家,一边走一边吃,是冬天,寒风凛冽。走在深夜的人应当紧紧地裹着外套,把手塞在外衣口袋或者厚实的手套里,可是璟却拎着一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生冷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她不能等到回家,她是这样的饿,吃得是这样的狼狈,不想被小卓看到。现在的璟已经不是从前和他彼此安慰的小姐姐,她是撑起他生活的女子,她需要尊严,不会再把那么不堪的形象暴露在他的面前。每次走到家的时候,璟的胃都痛得抽搐。可是她不动声色,小卓坐在桌前等着她,桌上是热腾腾的鱼片粥或者糯软的蛋羹。她不说话,先冲进洗手间,洗净布满泪痕的脸。然后安静地走出来,坐下来吃他为她做的饭。其实胃已经这样地胀,却只是吃,食之无味地吃。可怜的小卓,只是能看到璟冷冷地板着脸,不怎么说话。他也许以为是她太累了抑或他精心准备的晚餐并不能让她满意。可是太多的事情他不能看到,不能得知,小卓所看到的只是璟沉默地闷头吃饭,然后背身而去。
对不起,小卓,对不起。可是她能够怎样做?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不再是陆叔叔臂膀下宠溺的小孩,那个时候璟吃了一冰箱的食物,缩在角落里难过。其实那个时候她并非绝望,并非一个人。她有小卓,有陆叔叔,有一幢可以藏身的大房子——如果在暴食的第二日发现自己脸庞肿胀,十分狼狈,那么她可以逃课躲在家里,可以把自己藏在落地的窗帘后面,这样便没有人会看到她。那些痛苦会在这个小的空间里自己慢慢挥发,直至她渐渐好起来。那个时候璟亦欢喜小卓的关怀。他会在璟难受的时候忽然出现,静静地跪坐在面前,像是身沐月光的雅典塑像。她也从未忘记,那个冬天的午夜,小卓打碎了储蓄罐,牵着她去买散装的巧克力。然而璟是最无能为力的小姐姐,现在也是。就是这几近简陋的生活,已经让小姐姐几乎透支了体力。所以小姐姐已经没有力气停下来,和小卓说说心里话,那将会是一次彻绝的坍塌。她知道的,她一停下来就再也走不起来了。哦,他不会知道,她在夜里幻想他父亲的怀抱,他亲吻她的额头,他赞许她说她把小卓照顾得很好。
就这样,璟在暴食和挨饿之间来来回回,她的情绪也随着起起落落。她不清楚谁可以承受她的忧郁和暴躁,所以她只好把自己藏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样的时候,璟顾不得去想这样的隔绝是不是已经离间了她和小卓的感情。日子就在这样的沉默中继续。她和小卓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小卓悄悄看她写小说的本子致使她暴跳如雷。他对她的反应十分吃惊,因为从前璟是喜欢小卓看她写的小说的,她喜欢看着他读那些落在纸上却仍旧深深叹息的字,他的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那温软的声音是对女孩不幸遭遇的最好安慰。可是现在却不行,她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多么脆弱,如果他读出那些文字她将会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她凶狠地抓起她的本子,把它放在自己的包里。对于小卓委屈而充满疑问的眼神璟只能装作视若无睹。
水仙已乘鲤鱼去29(3)
张悦然
璟和小卓,都是倔强而内向的人,这种相对沉默的状态倒像是最好的稳定。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这一年的变化其实还是不小的:成绩优异的小卓进入了重点班,他那拿去参加画展的油画得了个全国大奖。璟成了一本通俗杂志的固定撰稿人,那本杂志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一季的时装和名人生活的隐私,专栏里喜欢讲授风水或者探讨性生活的重要。但是它的稿费颇丰。璟往往需要写一些影视明星或者歌手的访谈,这是离她很远的事,不会探进她的内心,这让她感到很安全。并且璟对于这样的文章倒是驾轻就熟,常常得到杂志主编的嘉许
。此外璟用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写的小说登载在她喜欢的文学刊物上,那里面所写到的奢华的庭院是那常常令她魂萦梦牵的桃李街3号。眼睛闪光的那个人是优弥,她在监狱里对着炉灶轻声唱歌,春天又来了,可是她的头发又被剪短了,她有一天对着镜子悄悄拿出璟给她捎去的口红,在裂开口子的嘴唇上细致地涂抹,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她开始喜欢这样浓烈的颜色,因为很喜庆。而这种快乐足够维持她一周的乏味生活,甚至被神经质的老年女犯欺负,她也不会有半点伤心。璟把书吧里的书也看得差不多了,于是辞去了书吧的工作。咖啡店在靠近她家的位置开了一间分店,这样她上班近了许多。为了写稿子方便,璟买了一部二手的笔记本电脑,非常笨重,但是厚实的外壳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何况她只是需要打字。璟总是很迅速地工作,努力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完成。此后的夜间时光,她就可以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小说渐渐让她着迷,因为它半真半假,那勾兑了虚妄梦想的现实抑或那填充着斑驳现实的虚构总是令她有了离开地面的错觉。在那样的时候,璟总是以为有个人要把她带走。小说于她,字字都像是雨滴,看似毫无颠覆的能力,可是当雨滴悄无声息地聚集在一起,壮大成一块松软蓬松的云彩,璟才发现,她竟已经在云端。这在不知不觉中被送上云端的快感常常令她有一种灰姑娘顺利被王子找到的快乐,并沉溺于此。璟渐渐习惯了在午夜把一行一行字键进她的电脑,机器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像是一种对她倾诉的回应。她因此而感动。
水仙已乘鲤鱼去30(1)
张悦然
遇到小颜的时候是初春。如果不是她的到来,璟一定还安于那种慢得几乎停滞不前的日子,以为她和小卓就会这样平安到老。
后来小卓和小颜都说是璟心善,才会救下小颜,可是璟却一直觉得,是小颜天生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让她动容。再后来,璟觉得这是奇怪的缘分抑或是债。她好像停在小颜命运的那个路口等待着她,小颜亦在璟的人生路口张望等候。她们终究会遇上。
那天她从咖啡店下班,已过午夜,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看到迎面横冲直撞跑过来的小颜。她披散着很长很长的头发,穿着一件旧兮兮的浅灰色的长睡裙,裙子很长,跑起来牵牵绊绊,几次差点摔倒。他们住的一带大都是不怎么富裕的人,丈夫对待妻子往往相当粗鲁。被丈夫追打,在街上奔跑的女人亦见到不少,可是这一次却和之前大不相同。从前的,璟总是相信是家庭内部纠纷,表现得十分漠然;而这一次,当她看到小颜的眼睛时,她毫无原因地相信这女孩一定有着格外复杂和凄楚的境遇。
那双眼睛,璟一直记得。它们因为太圆太明亮而不像人类的眼睛,倒像是比人类要纯真的动物的眼睛。璟想起了小鹿,当她又看到她那总是蕴着水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让她相信,那是善的,那是最清澈见底的。
璟注意到女孩赤着脚,三月的夜晚,还十分寒冷,她一定冻坏了。女孩也许就要倒下了,她跌跌撞撞冲上来,正好撞到璟身上。璟扶住她,一只手拉住她的手,飞快地奔跑。璟感到她就要停下来,就要倒下去了,还好这时前面停下一辆刚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璟立刻拉着她跑过去,坐上车。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璟回身看到那个追过来的黑影在后面徒劳地追赶。
璟要车子开去很远的城市的另外一端,为了彻底摆脱那个追赶的人。那女孩坐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璟看着她,忽然很心疼。她把璟带回了过去的某一段时间——璟也是这样小小的女孩,彻绝的寒冷一层层包裹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没有爱,无爱的恐慌像是湿漉漉的蛇一样缠在她身上。此刻璟感到自己像是忽然有了温度,不再是冰冷的固结的。她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梳子,然后轻轻放在女孩的头发上,一点一点梳下去。她的头发浓密漆黑,又那么长,跑过之后蒙住了大半个脸。璟帮她一点点梳到后面,一只手托着她沉甸甸、盈满光泽的发丝,心里在想,多么好的头发啊,像为织最好的锦缎而预备的丝线,根根都这样眩目。璟总是会羡慕这样的头发,因为她已经很多年如一日过着紊乱的生活,熬夜,饥一顿饱一顿。很多个早晨她梳头的时候都发现,大把大把的头发掉下来。夜晚她常常在梦里听到头发断裂的声音。头发总是被她一再剪短,所以璟的头发永远是刚刚到肩,半长不长地处境尴尬。
璟给女孩梳头的时间里,她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这细小动作已经带着她们跨过了好多年。所以她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谁在追你?”璟问。
“我的继父。”女孩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璟猜想她一定很久没有喝一口水了。
“那么我现在要把你送到哪里去?你妈妈呢?”
“我妈妈死了。我不能再回去了。他们会打死我的!”她激动地说,可是声音却仍旧很微小。璟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害怕。她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璟以为她会睡着,可是却发现,她蹙着眉,身体仍旧在不停地抽搐。璟伸出手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