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1-02-26 22:18 字数:4776
允窍窀盖锥宰优模坏┲拉Z对他的感情是错位的,便只是想着躲开,让璟冷却。所以陆逸寒这时便同意把璟送走。
终于到了这一刻。璟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刻的到来。这一直是她最糟糕的一个梦。它终于抵达了。炎热的午后,璟无助地站在书房中央,面对着陆逸寒和曼,掉下泪。她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一切都完了。离开了这里,她还拥有什么?她发现自己的确是个孩子,她怎么能斗过妈妈呢?曼仍旧是个胜利者。她仍旧可以令璟畏惧。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再也不需要畏惧她。可是璟错了,曼还是那么轻易地达到了目的。璟看着陆逸寒,低声唤他:
“陆叔叔,不要把我送走。求你。”
陆逸寒抬起头,他看起来亦是充满苦楚。可是他知道事情原则。他想,璟只有离开,忘却他,才能健康成长。这孩子的成长已经有诸多伤害,倘若再无端附加上一段无望无果的情感,日后又该是多么苦?
于是他亦坚决要让她走。
可是一直以来璟就像寄生虫一般吸附在这个家,这幢房子里。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好,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姑娘,有虚胖臃肿的身体,有暴食的顽症。所以她惟有把自己藏起来,深深地藏在这幢房子里面,才能得到安全。她没有任何朋友,只有陆逸寒和小卓。他们所给予的关怀就是璟所有的养分,她贪婪地汲取,以此延续生命,饥饿地成长。璟不能离开。谁也不能这样残忍地把她剥离。
璟扑过去,跪在地上,抓住曼的手,摇着,乞求她:
“我以后一定不再惹你们生气,不再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好不好?”璟拼命摇着曼的手,而她是这样的高,像是石头做的女神像,璟根本不要想能在她的身上得到一丝一缕的温暖。
曼冷着脸,不说话,甩开璟的手臂。璟跪在地上向前挪动了一步,再抓住她的手:
“妈妈,妈妈,我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走!”璟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眼睛像是打了封条的大门,视线被死死地封住了。“妈妈”这个称呼璟已经太久都没用过,说起来像是一根从冷飕飕的山谷里抽出来的木柴,带着无法消驱的寒意。
曼狠狠地推开璟,轻蔑地反问:
“你会来求我吗?在你的心里你妈妈不是个凶狠又有心计的恶女人吗?你妈妈不是从来没有给过你关心吗?”
璟拼命地摇头,乞求她:
“你让我留下来,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求你了!”
“听我的?我从没有这样企盼过。你忘记了吗?你多么恨我啊!”曼从桌子上拿起那本日记,砸在璟的身上。
“不,不是这样,你让我留下吧,我再也不胡乱写了。这些都是假的。”璟连忙说,她拿起本子,毫不犹豫地撕碎了它,“它是假的,它是假的,是我乱写的,我以后再也不写了。你让我留下吧,妈妈!”璟撕碎了她的日记本,她的紫色的格子的宝贝日记本,为了证明那些都是假的,为了证明她再也不写了,璟亲手撕掉了它。所有的故事都被毁掉了,再也不可能完复。她的奶奶,她的爸爸,她的陆叔叔,她的小卓,她的丛微,所有所有,她深深楚楚的记忆都被撕得粉粉碎。璟像是变了一个空心的人,呼呼冽冽的风在她的身体里穿行。璟看到了曼的快意,这本子上记录着她的种种罪状,并且还带着威胁着她的星星之火,她恨它入骨。现在它终于被消灭掉了,那些记录不复存在,她是多么开心。
“你必须走。”曼一字一顿地对璟说。然后她扯起陆逸寒的手,离开了书房。陆逸寒迟疑了一下,跟上了她的脚步。他已经没有话要对璟说了,他对她已经再也没有疼惜和眷顾了吗?她写在本子上那么深楚的感情,为什么他就是看不懂呢?
现在这里很空。只有璟,和她的日记本。可是这日记本已经破碎了,像是一块莫名其妙化成了雨的云彩,零星的棉絮已经不能再拼出她的记忆和眷恋。它在恨璟是不是?它肯定在怨恨她。它做了她的牺牲品,它做了她向那个女人妥协、求饶的牺牲品。可是璟早该知道,这样的求饶是毫无意义的,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仁慈地挽救璟于绝望?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把温暖和希望给璟?
水仙已乘鲤鱼去14(4)
张悦然
浅蓝色的笔迹,深褐色的笔迹,璟三年来所写过的那些为她排忧解难,驱除困扰和苦痛的话,全然不见了。大风进来了,它们像蝴蝶一般开始在地面上飞舞。
璟长久地坐在地上不起来。面前是再也不能完复的纸片儿。璟的纸片儿,它们真是好看,即便化作了纸片儿,也保有和她最亲昵的气息。她紧紧抓住它们。
很久之后,眼泪渐渐干了,只是眼神还滞浊。忽然门打开了,小卓走了进来。他也跪下来,面对璟:“小姐姐。”
“小卓,我要走了。小卓,我要被送走了。小卓,小卓,怎么办?我要离开这里了。”璟喋喋不休地重复着。
“小姐姐,我去和他们说,不让他们送走你。”小卓说,用双手环住璟的脖子。
“小卓,你瞧,我的日记本死了。你瞧,它全完了,它死了。多惨呢。”璟又继续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谁撕的?你妈妈吗?她凭什么这么做。”小卓非常生气,他大声说。
“不,不,不是,小卓,是我自己撕的。我害死它的。因为我得走了,都结束了。我得走了,小卓。”璟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小卓把她搂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任她哭泣。
“我要走了。小卓,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你们该怎么生活,怎么办,没有人爱我,没有。”璟忽然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惊恐地问他。
小卓只是抱住璟,让她把头埋好,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所有的灾难。
“小卓,再亲亲我。再亲亲我吧,我得走了。”
那是第二次他们亲吻。嘴唇还未碰上,就已落下眼泪。地上铺满了日记本的碎屑,像是一场道别时分的雪,而他们,甘愿在这一刻里冻结起来,变做两个硬生生寒森森的雪人。
璟后来想起那四年住在桃李街3号的日子,那时她无可救药地沉迷于一种有实体的爱,来自陆逸寒,来自小卓,它们不是虚幻,不是倒影或者空气,它们都是张开臂膀,有着温度的,它们可以触摸,可以负荷承诺和信任。但是正因为这些爱美好若天使,璟总是患得患失,她总是担心因着自己不够好而失去了它们。于是她掩藏自己的欲念,掩藏自己的索取,掩藏自己的反抗,掩藏自己的仇恨,生怕有轻微的风会吹灭那些她宝贝的火种。
这种压抑在璟离开那里的时候彻底结束了。最后一天,璟隐隐约约记得,她提着剪刀冲入曼的卧室,把她衣架上的衣服都扯下来,一件件撕破、剪碎,彩色的绸缎布条哧哧地裁下来,像一只乔装的鸟儿散落一地染色羽毛。可是璟也许根本没有这样做,一切不过是和那段记忆一起留存下来的幻想罢了。这就是璟成为了小说家之后的收获,她大胆地给记忆里那个压抑拘束的自己安装上了一双无畏的翅膀,于是,她便成了快意的英雄。
水仙已乘鲤鱼去15(1)
张悦然
璟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桃李街3号,新学校的位置很荒凉,学生宿舍是非常破旧的小楼。可是璟觉得还不算太糟糕,因着有木头的地板,足够大的窗户可以射进西下夕阳的光芒。她住在三层,和两个女孩同住。璟对此是有些抗拒的,她总是不希望有人靠自己那么近,有人总是可以看到她,注视她。所以去的那天,她放下行李,看也不看她们就走出房间。
这所寄宿学校也是陆逸寒很花心思为璟挑选的,虽然偏远,却还带着点落寞贵族的气韵
。校园里有高大的梧桐树,破旧的楼房虽然寥落,却因为有满壁爬山虎作为装点,变得活泼起来。也有曲折的回廊,回廊上也爬满了藤蔓,所以射不入阳光,走在下面感觉是个生冷的隧道,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到回廊两边各种花朵的成长。蔷薇在这座城市很普及,不过这里的蔷薇显然没有桃李街3号的好看,这是理应的事情,陆逸寒对于家中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尽心,他怎么会让爬满大门的蔷薇花不好看呢?总之这里和桃李街3号比起来,就是个太过粗糙的园子,花草都长得那么慌张仓促,好像生怕错过了春夏的好时节,于是也不在乎自己的颜面和姿态,都像赶赴早集一样冒了出来。
璟就这样在校园里一个人落寞地走着,忽然才发现,自己又在想桃李街3号和陆逸寒了。他在她心里是完美的男子,她甚至坚信连他种出来的蔷薇也会格外绚烂。可是璟却不能见到他了。现在终是知道,从前的时光有多宝贵,即便一天当中也没有几分钟和他独处,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可是看见他便觉得安心。那是他的家,周遭全是他的气息,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就可以感觉到他的衬衫上充满了他的气息;她在书房读书,就可以感觉到那翻过的一页一页纸张上他的气息;甚至在她暴食的时候,亦是可以感觉到,那些他买来的食物上带着他的气息……那种气息已经混在她每日的生活里,成为她赖以生存的空气。
而他现在知道了她对他的迷恋,却不能够接受。他轻视了它,他不曾想要善待它。她忽然轻蔑地笑了。你应该知道你是多么的丑陋,你凭什么获得他的爱?他只会喜欢妈妈那样的女人。美丽的面容,曼妙的身姿,优雅的仪态,以及狡黠的头脑。她的确有资本令他着迷。而自己有什么呢?此时她恰好经过学校办公楼里面的一扇茶色大玻璃。她在玻璃面前站定,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璟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自己,镜子和玻璃一直是令她悚然的东西。可是她此时终于决定面对它。
那是她,镜子里的那个始终睁不大眼睛,眼神躲躲闪闪的姑娘是她。穿一件白色衬衣,衬衣没有腰身,像个纸筒一样扣下去,而整个衬衫都被她的身体撑得紧紧的,系扣子的地方勉强地合着,仿佛随时要绷裂开。一条棉布的裤子,大腿的地方似乎太紧了,裤子勉为其难地承受着,勒出了很多个皱褶。脚上的运动鞋早已被肥胖的脚撑得变了形,像是格外扭曲的脸,让人不忍多看。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前面没有什么额发,这却显得脸格外大,腮是鼓鼓的,鼻子上还红彤彤地生满了螨虫。镜中的她是这样猥琐,几乎没有脖子,紧紧地缩着,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这就是她吗?璟慢慢地走近那玻璃,那张脸就格外清晰地透出来:由于脸的虚肿而显得五官十分疏离。仿佛都只是冷漠地各行其是,兀自向着自己喜欢的方向生长去。璟忽然感到这脸会啪的一下碎掉,然后五官向着不同的方向飞出去,只剩下这碟子一样的脸碎成一块一块的瓦片跌落下来。
璟用双手捂住脸,不,不能再看。这就像一个上帝处心积虑给她开下的玩笑,那么多年,蓄养出一个这样的玩笑。她一直身在其中,竟然忘记了羞耻。璟缓缓地把手指放在玻璃上,轻轻地抚过那张脸,对那正深深陷于羞耻和绝望中的女孩说:
璟,这就是你,这就是你。你看看你自己,你让陆叔叔怎么喜欢你啊?
她刷地掉下两行眼泪来。
真想把玻璃打破。真想把这个羞耻的玩笑毁掉。可是陆叔叔,小璟就是寄生在这样不堪的躯体里爱着你啊。她没有什么亲人,她也只有这样不堪的身躯,但是却这样炽热地爱着你。为什么你不能接纳它,甚或拿出一点取暖的火种,不要把这可怜的姑娘推进如此绝境。
璟面对着那面茶色玻璃,它像是液态的,像是不断不断漫上来的水,试图帮助她把她的样子她的羞耻吞噬。璟一直这样站着,午后的阳光把茶色涂得明媚了一些。好像一场洗涤,她终于那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直站到了傍晚,就这样看着自己。和自己,和她的陆叔叔说话。
璟渐渐冷静下来,亦忽然懂得了自己要怎么做。她需要把自己变得好起来。只有自己完全地好起来,才可以得到陆叔叔的爱。就像曼那样。也许这是另一种安排和拯救,她被放逐在这里,用这样的一段光阴让自己变得好起来,等到她再回去的时候,变成一个光艳照人的姑娘,那会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刻,陆叔叔会用惊异而喜悦的目光看着她。曼亦会感到震惊,那震惊一定能带给她痛苦。璟非常了解曼,她的妒忌心是那样的强,她不能忍受璟好起来。所以这将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可是所谓好起来,又是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