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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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裁判 更新:2021-02-26 22:10 字数:4745
哥哥,你好久好久没有写信给我了!起初只以为你为试验匆忙,每天只是担心着你的成绩。你现在也早是在休假中的了。成绩该不那么不好罢?都是我的不是,请你宽容,我今后不再搅扰我哥哥了。
我等了又等的圣诞节和梦一样过去了。我清早起来便盼望着你的消息,但是盼到了现在终好象一个流星坠落了的一样,再山渺无希望了。我清早起来,只看见别人欣欣喜喜地接着愉快的礼物,愉快的卡片,我却一桩也不曾接受。别人的快乐一时一刻地达到高潮,我的悲哀也一时一刻地沉到绝底。
哥哥,我真感激你,你使我这迷失了的可怜的羔半也晓得找寻归路了。但在这样沉黑无边的旷野,一个人在这儿摸索,这是多么凄凉,多么危险哟。但是事情已经到了如此,都是上帝的旨意,我也甘受着这个苦杯,沉默着领受上帝的恩惠。
哥哥,我真感谢你,你使我得到祈祷的机会了。你在这圣诞节赐给我的正是无上的恩情。哥哥,你定然写信给了我的父母,写信给了G牧师了。他们也没有消息寄来。他们是怎样愤怒,怎样悲哀,怎样怨嗟,怎样绝望哟!我想起我父母师友的心,觌面着自己的罪恶,只是暗暗饮泣。事情已到了如此,再说什么!哥哥,我感谢你的悃忱,你把我从迷梦中唤醒了。我入梦的时候本来是我自己一个人,如今我从梦里醒来,伴着我的依然只有我的孤影。我本是什么也没有的人,如今连我这一段悲哀也交还给上帝。我是再不悲观了,我当初的目的虽然混浊了多少,但也还隐隐约约闪在我的眼前,我虽凄凉,我虽觳觫,但也要摸索着走去,走去。
啊,哥哥,哥哥,万事都熄灭了呢。哥哥从七月尾间一直写给我的将近一百封的信,我都投在壁炉里面了,这些宝物在三十分钟以前我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的,但是我忍心把它们毁灭了,回想起来,它们在这半年的岁月之间不知道赐与了我多少安慰,激起了我多少感谢,启发了我多少幽思,沸涌了我多少眼泪哟!但是如今一切都已成了灰烬了。我本得也封固送回,但怕反搅乱了我哥哥平静的信心,所以我不忍寄回,只得造次地焚毁了。哥哥,你请恕我罢。我的心……啊,下想说了。哥哥送给我的款子,前两回的因为赔偿了,无论怎样设法也不能奉还,这真是我终古的遗憾。但是哥哥,你是有钱的人,就作为做了慈善事业寄付给病院去了,想你当亦乐意罢。哥哥你送给我的东西,只有一样我不能退还。我要把你的相片,当成耶稣的圣像一样时常放在身边,哥哥,你该恕我罢。啊啊,那古海岸的三日游!墨田川边的泣别!谁知一别半年,便从此没有再见的机会了!退了的夜浪,退了只留着砂上的波痕,但这波痕也要消灭了!
啊啊,哥哥,一切都已成了往迹。自从九月初间别后,我思念你的苦心,怕只有上帝知道。我的日记簿上随时随地写着一些感怀,啊,那其中连对于我哥哥也有不好相示的地方,那儿有可怜的可怜的一个柔弱的女性的悲哀,那儿有葱茏的迷离的未来的希望,那儿悬想着我们未来的理想的家庭,那儿预划着我们一心同体的为我哥哥的祖国为我哥哥的同胞努力牺牲的路径……啊啊,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了梦影了,都已成了灰烬了。空漠的客厅中死一般的寂静早已猕漫,只有壁炉的炭火还和我这鲜红的罪恶一样,熊熊地燃着。我把哥哥的来信通同烧毁了之后,我把我的日记也都投在火里了。我沉郁地凝视着它,鲜红的火焰就好象群魔的长舌一样不断地伸拏,俄顷之间把我的心血吞尽了的群魔化成黑烟向壁间飞去了。啊,一切都成了灰烬,一切都成了梦影!空漠的客厅之中,空漠的世界之中,只剩我这架孤影悄然的残骸,我还要写些什么呢?
但是啊,哥哥,这是我最终的愿望,我要求你许我。你许我把我给你的一切的信件,一纸不留地也都烧毁了罢。昨天寄给你的那张丑画,此刻写给你的这封断末魔的哀音,请都烧毁了罢!烧毁了罢!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他们不久就要来把我捉回去的了。我不愿受他们的幽禁,我纵横是和我哥哥离绝了,我要走了。哥哥,我本不想告你,但可以向他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人,我除我哥哥而外是再没有别人。哥哥,我不知道是踌蹰了好久哟!南洋的一个岛子上的国立病院,在我们这儿的病院里招聘了一位医生,同时还要一位护士同行,我在一月以前便想应募,但总舍不得我的哥哥,我在今天晚上已经决定了,他们在开年之后便要出发,我已矢心跟着他们同去。
哥哥,永别了!就是一刻时候也好,我本想到你那儿去,但是我不能够了。
哥哥,我祈祷你永远过着平安的生活,永远得着救渡,永远不要再丢掉了你的信心,你在幸福的时候,或者在你老来儿孙绕膝的时候,你要知道在南洋的孤岛上有一个忏悔着罪孽余生的异邦的女儿,在她的祈祷中永远不曾忘记你的名字呢。
珍重珍重,假使容许一切的上帝尚能怜悯我的愚心,或者我崇高的哥哥如象但丁一样有下地狱游览的时候,哥哥!……我们到那时候或者还能相见罢?
心血也尽了,眼泪也尽了,我最后还要唤你一声:
——哥哥哟!我最爱的哥哥!
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耻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裙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乱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李白
上篇
一
称名寺内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蝉声来,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着眼睑了。
寺旁有座小小的别墅风的人家,四周的篱栅上盘络着无数的朝颜①。朝颜的花朵全部已萎谢了,有的垂头丧气地还依恋着故枝,有的横陈在篱栅下,沉默着就了永久的安息。
①作者原注:牵牛花,日本称为“朝颜”。
篱内是一个方庭,围着正中的一栋小小的居室。浅黄的沙地上长着些发一样的稀疏的青草。篱次的一列长青树,是新和故山离别了的,树梢已被剪短了,只带着些消瘦的疏枝。短短的树影倒向西方,已经是将近正午的时分了。近处的雄鸡,一声——两声地,在悠长地叫着。
篱栅的东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边露天地放着一驾四轮黑漆的褓母车,已经是一二十年前的旧物。车上有个岁半光景的婴儿不住声地啼哭。他的声音好象有些什么要求,又好象有些什么哀诉的样子。
褓母车旁边更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游戏着。沙地上掘就两条浅沟,这便是火车的轨道了,两个小儿各拿着一个竹筒,口作汽笛的声音,一个向着东行,一个向着西行,一个在说:“到亚美利加!到亚美利加!”一个在说:“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铜佛从称名寺中俯瞰进来,他看着这啼哭着的和游戏着的儿童,在那黝黑的口边浮着永恒的微笑。
在这时候爱牟从南向的园门口走进园里来了。孩子们看着他,嬉戏着的立地停止了嬉戏,欢声地报道着他的回来;啼哭着的也把哭声止着,伸出两只小小的手儿向他“饽馅,饽馅”②地叫着。
②作者原注:日语:“面包,面包”。
平常他出街的时候,大抵是要给孩子们买些糖食回来的,但他今天却把这件事情忘了。他默默地走到东首的廊缘上坐着。他的夫人把正中的两扇纸门①推开,现出一房的散乱的行李。他瞥眼看见了,眉头更吃紧地蹙拢起来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为“障子”。
——“呵,你回来了,爸爸,事情办好了吗?”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他听着了他夫人的很清脆地喊着他的声音,他的心头却只是不住地责嚷: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出门的时候原说不要穿洋服去,是你总要叫我穿洋服,穿着洋服,戴了一顶破了的草帽,又乐得被人作践了一场!”
他在心里只是这样地责难他的夫人,但也忍着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唔,办好了。押金停一下总会送来了。”
——“行李我也收拾得有点样子了,动用的带去,不动用的我看还是送进当铺里去罢。”
——“又要进什么当铺呢!纵横是不再来的。”
——“说不定你还要来买书呢。”
——“买书!谁个还要来哟!我恨死了这福冈,恨死了这福冈!”
他的夫人一时沉默着了。她是晓得他的脾气的,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神气,又晓得他在外面过了什么没趣回来,她也不愿再和他理辩了。她沉默了一会,只得接着又说:
——“那么,你息一下便请往运送店去罢,不用的行李便交给运送店运去,先送到长崎,等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再取出来一路带回去。还有你那张书桌呢,便带去也是没有用的,佛儿那驾褓母车也坏得不能再用了——佛儿那孩子真是唣人,我把他捆在那褓母车上,自从你走后他就哭起了。——你往运送店去的时候顺便叫位买旧货的来,好罢?——佛儿,你不要哭了,妈妈手空了便来抱你下来玩。”
“哼,玩!你以为他是想下来玩吗?……呵,他是感觉着漂流的不安呀!”他心里这样反驳着他的夫人,但他一点也没有作声。她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敢再去纠缠他,又各自去整理行李去了。
孩子们,也都失望了,看见他全不瞅睬,大的两个各自去搏戏起来,小的一个更加伤心地在轿车上哭着。
二
爱牟自从四月初间从上海跑到日本来以后,他又在博多湾上,他住过五六年的地方,同他妻儿们同居起来。头一个月他因为从上海友人处借了一二百块钱来,勉勉强强地算把一切的拖欠和开销支付下去。待到五月尾上来,二十块钱的房钱,他便无法交出了,他译了一部书寄回国去想卖稿费,但只能办到抽版税的办法,因为朋友们把他所译的书弄成了丛书之一了。上海的C书局凡关于丛书的契约,照例是只能抽取版税的。六月初间他又替上海的T书局做过一篇《王阳明全集》的序文,他满以为多少总可以弄得几个钱,但谁知也成了画饼了。于是乎六月尾间终竟受了房主人的放逐!他那时候真可怜,七八月间拖着一家五口,竟在海外替人守过两个月的当铺的仓库。这称名寺旁的住家是八月以后他才搬过来的。他在八月下旬得到了一笔稿费,才得脱离了守仓库的生活。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他搬到这新居里来刚好才一个月呢。
今天清早,在他刚好吃过早饭之后,早班的邮差跟他送了一封信来。这是上海的友人报告他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他接到这封信后,和他的夫人商议了一回。
——“上海有信来了,长江的轮船还在通行呢。”
——“那么你究竟去不去呢,W地方?”
——“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他们找了我两回了。”
——“但到现在也还没有接到正式聘书,去怕也是不好去的罢?”
——“真是两难,他们有一封信无一封信的催我到校任课,但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聘书。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罢?总不能说不接聘书便能去任课的事情。”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以后的生活?这房子毕竟太贵了。”
——“原是太贵,我起初便不赞成的,你总要搬来。”
——“以往的事情不要再说罢。房金是先付了的,今天二十九了,下一个月我们还是住,还是不住呢?”
——“住是不能再住的了。上海又在打仗,我们的钱总要节省点子用才好。我看我们不如到乡下去洗温泉去。乡下偏僻的温泉地方,生活程度并不贵,怕比这儿还要便宜些。同时也可以把身体保养好。我看你这一向的身子更加不行了,天天吵头痛,夜里又不能睡觉。我看我们还是去洗温泉去罢。在乡下僻静些,或许也好做文章。”
——“唔,这样也好,换个新鲜的地方可以得些新鲜的经验。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呢?别府去好吗?”
——“别府?那怎么去得?那儿是有钱人去的!”
——“那么这福冈附近还有什么温泉呢?二日市我去过,并不好。”
——“有是有的。如象武雄,如象古汤,都是比较便宜的温泉。做生意的人、农民们,时常往这些地方去,大约总不会贵的。”
——“离这儿有多远呢?”
——“我倒不十分清楚,我们去买张地图来看看罢。”
——“好极。你去买地图,等我来写回信。W地方我只消写封信去拒绝了就行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