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作者:换裁判      更新:2021-02-26 22:10      字数:4740
  1935年9月24日
  楚霸王自杀
  连日的大雪把乌江浦附近的江岸化成了一片皑白。对岸的牛渚山白壁山一带,也含着矜骄的意气在反抗着新生的清早的太阳。
  四处都没有人迹,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周围的村落因近来的战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内看不出一缕炊烟,听不出一句鸡鸣。
  未向那白雪表示降服的就只有那毫无倦意的长江和天上的太阳了。
  长江滔滔荡荡地鼓着它的血样的水,流着。在它沉毅的声浪中,对于两岸的白雪似乎在说:
  “你们的胜利只是片时的,你们不久便要被阳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这里来。你们尽管挟着污秽一道流来罢,我是能容纳你们的。你们趁早取消了你们那矜骄的意气,只图巩固着自己位置的意气,快来同我一道唱着生命的颂歌。”
  突然,从西北角上隐隐地起了一片声息,有点象是从大海的中心不断地向着岸头涌来的海浪,不断地涌来,涌来,声音逐渐地高,逐渐地明起来了。
  是一片杂乱的马蹄声。
  这马蹄的浪子终竟涌到了江边,人和马都现出了视野来。一共是二十七个人和二十六匹马。人的鼻孔和马的鼻孔都猛烈地呼着白色的气柱,雪花在马蹄下蹴得乱飞。
  为首的是一位大汉,骑着一匹青白的马。其他的二十六个人,虽然稍有逊色,也大抵是些雄壮的男子,骑的马有黄的,青的,白的,黑的。斑的,各色都有。他们各人都戴着黑盔,披着黑甲,脚上穿着芒鞋,右手拿着一条有红缕的长矛,左手一个圭形而有虎头纹的铜盾。除掉芒鞋之外,一切的东西都有久经血战的烙印。
  他们拼命地跑着,真象浪花一样,一涌到江边来,便停止着,洄旋着,溃散了。黑色的人和杂色的马散乱在江边,就象潮退后的杂色的海苔和蚌壳。
  他们的来势虽然猛,但一下了马来之后,人和马的情形都是很狼狈的。二十六个人和二十七匹马都是受了伤的,虽然轻重不同。有几匹马等骑者一下马来便向雪堆着的石碛上倒下去了。看那情形并不是要去擦背,而是去就它们的长眠。有几个人似乎脚上受了伤,站不稳,下马后便把铜盾抛在地上坐着,或则两只手把矛杆拄着。其中又有一个更把盾和矛都抛了,踉跄地走到江边,伏着想喝水,但伏着便不能爬起来,就象一条死尸一样,不动。
  为首的那位高长大汉,有七尺长①的光景,算是一群人中的最倔强者。他的马也和它的主人相称。马象是恨那眼前的长江限制了它的逸足,屹立着不断地把前蹄在石碛上蹴,喷着白色的蒸汽不断地嘶风。它的主人下了马后,立在马旁面着长江不动了一会,他把长矛竖在石碛上,把铜盾放在马鞍上;接着又把黑色的铁盔解了下来,在铜盾上放着。头上露着一个浓黑的椎髻,巧克立色的脸下绕着一簇短短的黑须。颊上受着两处伤,带着两条黑色的血斑和胡髭混淆着。看他那年纪是只有三十岁的光景。
  ①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长八尺余”,汉时一尺约合今八寸,故称为“七尺长”。
  大汉把两个眼仁在充着血的内眼角上对着②,忿恨地把长江睥睨了一下,又向同行的人睥睨了一下。
  ②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是“重瞳子”,大约就是现今所说的“对眼子”的意思,作者是作这样解释。
  但除嘶风的马而外,大家都没有作声。
  不一会,从近旁的小港里,有打桨的声音。
  倔强的大汉惊竦了一下,他的两手把左边的侧腹所挂着的玉饰剑按着了。
  港里划出了一只没篷的小船。划船的是一位中年人,虽然也打扮着船家模样,但他的风度却和寻常的船家不同。他的面貌清瘦,在广宽的额下一双眼睛含着智的光辉。
  他一直沿着江边,把船撑到了倔强大汉的面前,旋着了。他在船头立着,向着大汉打拱。
  ——“大王,”划船者叫着,“我相信我不会错,你一定就是我们的西楚霸王。你快请上船来罢。后面的追兵快要到了。”
  被称为“大王”的那位倔强大汉,原来就是自号为“西楚霸王”的项羽,他那紧张着的面孔愈见有不可掩的惊疑的神气。
  ——“你是谁?”沉宏的声音向船上问。
  ——“我是这乌江的亭长,姓名随后再说吧。这儿乌江的人早都逃干净了,上下都没有船只,就只有这一只小船。昨晚你们到了镇上,我便趁夜弄了这只船来,打扫好了,在这儿等你。请你快上船,你们昨晚是不应该在镇上过夜的。”
  楚霸王依旧惊疑着,他本来是一位木强的人,但因为打了败仗以来的经验却使他聪明了好些。他自从由垓下①败退了下来,赶了两天一夜赶到了阴陵②,迷失了路径。他问了一位老农夫,那老农夫骗了他,叫他向西走。朝西走去,才走到了一处大水塘,无路可通,终于为汉兵所追上。格杀了一阵,弄得来手下的队伍只剩下了二十八骑。他从那儿又折回东走走到了东城③又为汉兵所追及。格杀了一阵又失掉了两骑。他带着二十六骑从东城南窜,冒着大雪赶了两天,又才赶到了这乌江。沿途的村落都是逃光了的,他们在路上只好任意闯进人家去拣了些现存的粮食来吃。他们又都受了伤,实在是有点筋疲力尽了。现在,在楚霸王心中所恨的,与其是汉王刘邦,宁是那阴陵的老农,宁是那沿途逃走了不肯箪食壶浆来迎接他的居民,宁是那看见他败走着还要下雪来苦恼他的天公。他觉得这天公是最可恶的,而且那阴陵的老农,那沿途的无情的居民,都是天所作成,也就是和他作抗的天公的化身。
  ①作者原注:在今安徽灵壁县东南。
  ②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西北六十里。
  ③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东南。
  ——“是的,这天的化身又来了,眼前的这长江和这位亭长!”
  有骗过他失了路的阴陵老农在前,使他感觉到:这千巧万巧地艤船相待的乌江亭长,不外是刘邦的奸细而已。
  ——“你这船不是大小了吗?”
  ——“是的,我就只寻到这样一只小船,要载马时怕只能容得一人一马。”
  “这家伙愈见是奸细无疑,他是晓得我不习水性,想把船摇到江心,把我弄下水去淹死的!”楚霸王心里这样想着,照他平时的暴躁的脾气,他会拔出剑来,立即把那亭长斫死——他按着剑的手中筋肉,的确也受着命令,这样动了一下。但接着是“把他杀了又怎样呢?我不习水性,跟我来的都是北人,也一样的不识水性,结果还不是死!”他的脑神经中枢的命令到这时立刻转变了。奇妙的是起了一种宗教样的念头。“不行,天老爷终竟是比我强,我实在敌不过他。”他的手从剑柄离开,在胸前叉起来了。
  ——“大王,”亭长看见他在狐疑而不作声,又开始敦促着,“你请赶快上船,时机一刻也不可遗失。你赶到江东去,江东虽然小还有几十万人,还尽可以让你卷土重来。请你赶快上船,就有追兵来,是找不着船渡江的。”
  楚霸王竟莞尔地微笑了起来。这微笑,他至少是忘记了有一个月的。在最近的几天,他的心中尤其充满了怨天恨人的怒气,但他现在却恬然起来了。
  ——“亭长,我多谢你。”他温和地回答着,但又自言自语起来,操着手只是把头摇着。“这是不可抵抗的,不可抵抗的。天老爷一定要亡我,是不可抵抗的。我同叔父从会稽起事,我们带领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转战了八年,身经七十余战,如今死得来一个也没有了。我的叔父也早是在定陶战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回到江东去,纵使江东的父老可怜我,依然拥戴我,但我有什么面目和他们见面呢?”
  ——“大王,请你不要迟疑,”亭长又敦促着,“追兵万一赶到了……”
  ——“不行,不行,”项羽依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起初起兵的时候,随处都有人来参加,随处都有人来欢迎,我们是没有愁过兵马和粮食的缺乏的。现在不同了。我们每到一处,人都逃得精光。没有逃的,连乡里种田的老百姓都要欺骗我。这正是天老爷在作弄我。呵!”——他长叹了一声,把两手握成拳头,向空中举了一下,眼仁对得来几手全是白眼,望着天。“我还有这么大的气力,就要消灭了吗?”
  ——“大王,”亭长又说,“天是助成你的,请你不要迟疑。你身经百战仍还健在,不正是天意吗?”
  ——“不行,不行,”项羽又摇起头来。“我是晓得的,亭长,你一定是好人,但我有什么面目回到江东去呢?哦,是的,是的。”——他这时心机转了一下,看到了伏在江边不能起来的他的那位部下。他指着他说:“那是钟离昧啦,他腰上受了伤,不能动了。亭长,就请你把他打救了去啦。”
  有两个部下走去把钟离昧搀扶了起来,替他把铁盔解了,一脸都呈着土色。他是在东城落了马,把腰部跌伤了的,因为这两天没有得到静养,痛得来已经不能行动了。
  ——“还有我这匹乌骓马啦,”项羽接着又指着他的那匹青白色的马说,“这马我骑了五年,我很爱它,它也很爱我,我不忍杀它,这也让亭长把它打救了吧。”
  钟离昧鼓着他的余勇,表示他不愿意和乌骓马一道生,他愿意和楚霸王一道死。但是楚霸王叫他的部下强制着把他扶上了船,再把他的武器也送上去了。接着,自己去把放在马鞍上的盔和盾取了下来,把马拉到船边。
  ——“亭长,”项羽叫着,“我把这匹马送你,请你把钟离昧和马一同带到江东去啦。”
  马由旁人的帮助也拉上了船。钟离昧坐在船尾,马立在船腹。但船前船后还有点隙地可以容得一两个人,一直沉默着的亭长对于项羽试了他最后的劝解:
  ——“大王,我看你的仁心是很可动人的。但我觉得你不好在那种感伤的陶醉里沉湎。古话说得好,‘天道远,人道迩’,我们应该先尽人事,然后再听天命吧。只要你把你目前的这种仁心,能够推广出去,真真正正把天下的人打救起来,真真正正把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天下的老百姓放在你的念头上,以你的雄才大略专于用来救世济人,我看不要说天,什么人都是会帮着你的,江东的父老也一定会帮助你的。现在还不迟啦。……”
  在这时候从西北角上又隐隐腾出了一片声息,和刚才项羽的一群人马所激起来的声音相仿佛。项羽的眼仁又对了一下,其他的二十五个人也紧张了起来。连坐在船尾上的钟离昧都想要挣起身,然而却挣立不起。
  ——“大王,”亭长叫着,“不要再狐疑,你赶快上船!赶快上船!”
  项羽没有作声。他的左手把盾牌拿着了。其他二十五名的壮士就象受了命令的一样,也一同拿起了盾牌。
  声息愈见逼近了,听得出是一大群人马的马蹄声,比前次的愈见高,愈见大,愈见杂乱。由那声息听来是有几百人的光景。
  项羽的两个眼仁愈见对紧了,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五名的壮士也不期而同地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六道和四围的冰雪争着寒意的剑光,在朝阳中文织着了无数的虹彩。
  人马的声音终和潮头一样涌进视野里来了。
  二十六个人呐喊了一声,也和潮头一样,迎接着涌上了前去。
  两个猛烈的大浪接了头,迸出了猛烈的浪花。
  亭长这时候把船离开了岸,隔得一箭远的光景,又停着了。他爬在乌骓马的背上去观起战来,对着坐在船尾上焦急着的钟离昧似报告非报告地传达着他的所见。
  ——“……就给冲进了羊牢的一群猛虎一样啦。哦,只见人在倒,马在倒,敌人溃乱了,就象一群朝王的蜂子啦。”
  ——“项王呢?项王呢?”钟离昧焦急着问。
  ——“看不清楚啦。……这马有点罗唣,船又不紧。……哦,还在,还在。他最厉害。他是没有戴将军盔的。……”
  ——“哦,那不危险!”
  ——“真不愧是身经百战,力能拔山的大王。……二十五个都不弱。……哦,真巧妙,真灵敏,真神速呵,二十六个人就象有二十六双手足的一个人啦。不是人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哦,只见人在飞!那是怎的啦?……”
  ——“项王呢?项王呢?项王没受伤吗?……”
  ——“……哦哈,他把盾牌也抛弃了,抓着敌人在当盾牌。只见人在飞,人在飞,真象肉弹子啦。他把手里抓着的人象弹子一样乱掷!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敌人都闪开了,没人敢应战,把他们重重围困了起来。遍地都是死伤啦。……哦哈,黑盔甲倒了一个,又倒了一个!……”
  ——“项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