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6 21:46      字数:4774
  我捧着头哭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伏在床上一直哭着,我自语:
  “我能怪微翠厌憎我么?我自己也在厌憎我自己! ”
  盲恋二十
  不知怎么,第二天我们什么都一样,只是过得非常沉默。我很想同微翠谈谈昨夜的事情。微翠也似乎有话同我说,但是我们都没开口,我们只当作没有昨夜那回事一样。我们极力过得像平常一般,可是我们的心理可已经不同,微翠几乎对我有点害怕,她一直不曾看我一眼。
  夜里,微翠很早就上楼了,等我上去的时候,发现她的门关着,她已经拴上了她的房门,这是第一次她拴上门,大概以后她每天将关门睡觉了,我想。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在院中看我们的盆花;我已经想了一夜,这觉得我必须同微翠坦白谈谈。我打算在好好谈了一次以后,决定离开她独自去流浪了。我相信微翠对我已经没有爱情,只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在使她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而维持我们家庭的关系了。我曾经答应她不提起我们相爱与上帝所给我们的课题,我这次将不提起这些,我只要告诉她把道义与爱情分开,并且使她在道义上对我并无所欠,我虽是决定离开她,但我们的友谊可以永存,只要她需要一个朋友的时候,我是随时可以来看她的。……
  我正在这样想,我听到微翠在叫我了:
  “梦放!梦放!”
  这声音带着兴奋与愉快的颤抖,完全不是昨日的气氛,我有点奇怪,就很快的奔进去。
  我发现微翠竟不是昨日的微翠了。
  她又脱去了旧日的衣裳,她穿了一件黑底银纹缎的旗袍,项间垂着项圈,耳叶垂着耳环,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世发送她的,而在她回苏州时戴着的东西,她头发梳理得非常匀整,脸上薄施脂粉;她一见我进去,愣了一下,于是避开我的视线说:
  “我想到上海去一趟,你说好么?”
  “真的?”我愣了一下,压抑了我惊异的情绪,我迟缓而故作高兴的口吻说:“为什么不好?你要我陪你去么?”
  “我想一个人去,”她说:“我想试试我的眼睛,试试有了眼睛以后的生存能力,我不要人送,也不要人接,完全一个人,我想一个人生活试试。”
  “那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决定了。”
  “那么,何妨打一个电报请世发到车站接接你,上海车站上人太多,你……”
  “啊,”她提高了声音说:“你太当我小孩子了,我现在要试试自己;我不要他们接,这次这想到世眉那里住几天,一个人去买东西,我觉得我应当训练训练自己。”
  我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实际上我是被她突然的变化所炫惑了。
  早餐后,她叫佣人叫了一辆人力车,她一手提了一只手提箱,一手拿了一件黑色的短大衣就上了车子,我只是送她到门口。她说:
  “我去三四天就回来的。”
  “不,微翠,如果你觉得那边快活,何妨多住些日子,只要写封信给我好了。”我说。
  于是我望着她的后影慢慢地远去,才回到屋里。
  我在静悄悄的环境中开始猜想她突然变化的动机。
  微翠想再同我过像她盲目时候一样的生活,她也已努力过了,但是如今她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了,她必须寻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以适应她的需要。一个人有了钱以后想过没有钱时候的生活都不可能,何况有了视觉以后而还想过没有视觉时候的生活呢?这努力原是徒然的。
  她到了上海以后,上海会给她所寻求的生活么?我相信她不会撒谎,她会住在世眉家里,一个人摸索着都市生活,但是这决不是她所寻求的,她不知道她自己所要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她所缺少的是什么,她的突然恢复的视觉使她心灵无法适应从视觉而来的许多印象与从视觉而起的许多问题,如今她心灵的突然变化,也将使她视觉无法配合她心灵的需要与解决心灵的许多问题的。
  我自然也想到世发突然回上海,就是要避免可怕的事件;微翠对于世发的爱情,不用说是很可能的,她一定在不知不觉之中,意识到应当是世发才对,而这次到上海,她会不同世发见面么?见面以后,他们俩的爱情很容易爆发的,这时候他们必须对我明言,无论采取什么方式,我将怎么样呢?
  我害怕,我妒嫉,我也有仇恨,但是我的爱始终使我知道这正是我预料的命运,没有世发,也会有别人,在微翠恢复视觉以后,她已经,而也决不会我的了。我不知道到那时候我是否很有风度地说:
  “好的,本来你们应当相爱的,我同微翠结合本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我早就决定一个人离开微翠,如今我把她交给你,希望你们终身幸福;我走了……”
  一个人的理智在平时往往是清明的,一到情感无法控制,就再找不到理智了。我不相信我有始终掌握这理智的能力。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趁微翠不在的时候离开她,我可以到南京,顺长江到湖北四川,我不必留地址,我不必说什么,只是祝微翠幸福而已。
  但我的决定只是暂时的,当我想到要清理一点什么的时候,我竟对家中什么都留恋起来,那些唱片那些书目那些花草以及一纸一板,凡是家中的日常生活所接触的,竟都有我与微翠共同生命的痕迹,而这些竟使我无法离开。
  而这种不想离开的情绪也马上引起了不离开的理由。人类的解说都是一种情感的掩护,而我也永远是一个平常的凡人。
  我想到微翠可能爱这个家会同我一样,她可能不会爱世发,而这也是太使张家全家惊骇的事情;而她尽管美丽聪敏,究竟还是一个文盲,世发是可以有更好的对象的男子,他没有理由要在这许多困难之中要微翠。假如这只是我的多疑,而微翠回来后竟因我远离她而发生什么,那不是我创造了不该有的悲剧了么?
  不管是怎么样的发展,在我,我必须冷静镇定的等微翠回来,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出我所料,我清楚明了,很有风度的离开微翠那么终算是完成了我自己的部分了。我以后不必有什么悔恨。问题就在我要保持冷静与镇定。我相信,微翠一定是会很快回来的,而她,假如她与世发有我所想的发展,一定反会一个人回来;如不是我所想的,她也许反会同心庄与世发同来的……
  我于第二天接到世眉的电报,只说微翠很平安的到了上海。
  他没有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回来,在我一个人躺了一天以后,我发觉我实在想念微翠,她在家里并没有同我亲近,但是似乎只要可以使我意识着她是在我同一屋顶生存着就够了。我于是也想到我离开她一个人远行,以后的日子究竟怎么样呢?
  夜里,我独自登楼,微翠的房间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这是多寂寞的世界呢!我在自己的房间内,望着天,望着邻近的灯火与远处的原野,我觉得我竟永远是一人孤独的生命。我开始努力忘去微翠,我想独自写一部中篇的创作,我想就以微翠为中心写一部小说,我设想把她盲目改为聋哑,又设想把她改为一个男人,我想使他做他一个朋友的秘书,策划了许多事情使他的朋友成为政治家,但是这个朋友后来变成出卖人民,只谋权势,他就想离弃他的朋友,就在这时候,他的聋哑竟可以治疗了,他知道他的聋哑愈后,他朋友会杀他以灭口,他于是在治愈之后,仍装着聋哑……
  在我设想这篇小说时候,我虽是稍稍解除我对于微翠的想念。可是第二天,当我坐下来想写我设想的,我竟不能下笔了,我需要微翠,我渴念微翠,房上的雀鸣,窗外的蝶飞,房中的寂静,处处都使我想到微翠,好像只有微翠可以使世界成为现实,可以使我的写作可以实现,我抛下纸笔,一直在房中旋转,我不知道应当怎么样,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自己的愚笨。
  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去上海呢?我想我应当独自去上海,我可以住在虹桥路去,也可以住到林稻门先生家里,或者甚至住旅馆,我可以暗暗地侦伺微翠的生活。
  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真想马上就动身了;但是我又想到侦伺微翠是不应该的,微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如果她爱情有变化,侦伺并不能阻止,如果为明了,那么还是等她告诉我好了。我觉我到上海应当直接去找微翠,坦白地告诉她对她的想念好了。我应当告诉她我想写的小说,希望她会给我意见与鼓励,这许多日子来,我都没有创作。也许我们共同创作的生活,可以使我们心灵有更多的沟通。
  但是微翠说过三四天回来,是不是她会回来,也许我去上海她倒回来了,这样的参差不是使她对我插为怀疑么?我再三彷徨与思索,最后我决定等过这个下午,我打算于第二天清晨六点钟的火车去上海。
  但是到黄昏时候,我竟后悔我没有搭三点半车去上海了,奇怪的相思使我整个的身心都不安起来,我不断的吸着烟,在整个的房子内外楼上楼下散步,像是一只新进铁笼的小豹,一直到我非常疲倦的时候,看天色层层的暗下来,我开亮了灯,坐到沙发上,开始听我的唱片。十来张以的后,我心情比较安宁了些,而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门铃的震响。我不以为意,静静听着音乐,于是我听见佣人去开门了。
  真出我意外,马上我听见微翠的声音。
  真是微翠回来了么?
  不错,第二声我就听到她问到了我。
  但是她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我曾经想到过她回来应当是有人同来的,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恐怕她一定反而有什么变化了。
  我迎了出来。
  微翠竟是一个人,她已经把行李交给佣人,非常亲切的到我的身边,她打扮得非常雅洁,身上没有一件是点目的饰物,没有项圈也没有耳垂,容光焕发,笑容嫣然,她说:
  “你想不到我今天回来吧?”
  “没有想到。”我说:“我正想……”
  她突然对佣人说:
  “把我那只手提箱先拿到房间去好么?”于是又同我说:
  “我想你一个人很寂寞的。”
  “奇怪,我这次竟非常想你,”我说,“我本来想明天一早到上海来看你的。”
  我们到了里面,唱机上还奏着Handel的Largo ,她为我关了唱机,她说:
  “你还没有吃饭吧?”
  “没有。”我说。
  她坐了不一会,佣人从楼上下来,她就跟着到厨房去了。
  微翠神奇的变化,真是使我非常不解起来,那么一切是我自己的疑云,我自卑感在作祟了。也许是她在上海有了几天热闹的生活,使她的心神有了一种调剂,所以她不像以前的沉闷了;也许她这次有一种新的决定,预备重建家庭同我过另一种夫妇的生活了。
  饭开出来,微翠手里拿了一瓶葡萄酒。她告诉我这是世眉给她的。
  微翠非常愉快,因此喝了好几杯酒。饭后,她泡了茶出来,熄了灯,她叫我捡一些她在认识我以前听我常奏的唱片,我们听了一曲又一曲,最后当德布赛的云曲终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说:
  “我现在方才知道这音乐的美妙,原来没有视觉,听觉也是不完全的。”
  “也许,”我说,“那么没有视觉的爱情是不是不完全呢?”
  “也许,”她说,“只有所有的感觉加在一起方才有一个心灵的感觉。”
  “那么,我们……”我说着过去接近她,但是她突然站起来说:
  “不早了吧,我们该去睡了。”
  我起来关了唱机,我同她一同上楼,她送我到我的房间里,告诉我她从上海带来一样东西送我,她叫我猜,我猜了唱片,猜了晨衣,最后我猜中是钢笔。她就叫我就寝,她去拿去。
  她出去了好一会,方才回来,那时我已经上床,她就在我床上把她带给我的一对钢笔交给我,我就在床上打开了纸包,原来是一对很讲究的放在桌上的台笔,我谢谢她。接着,她就告诉我在上海三天的生活,看过电影看过京戏还到过舞场,她一直非常愉快,但是她拒绝了同我亲近,最后她为我关了灯,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她说:
  “好好睡吧,再见。”
  “你也早一点睡吧,我想你今天很累了。”
  “真的,我昨夜也没有睡好,今天也累了一天,明天我想睡晚一点,你不要闹醒我呀。”
  她说着又说一声:“再见。”
  “明天见。”我说。
  一切都出我意外,微翠虽是一个人回来,但并非同我不好,而是想同我创造另一种生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慰。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所以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我计划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