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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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6 21:46 字数:4757
“啊,我们想吃了早点就回去了,搭九点钟的火车。”
“笑话。”我说:“我们昨天不是讲好的么?”
“啊,这是你们的蜜月,你们应当两个人来过,”世发低着头说:“我们随时可以来玩的。”
“但是……”
“我已经同微翠说过。”
“她赞成吗?”
“她这几天也太多刺激,我觉得应当静静地过一阵,以后还怕没有机会看这世界么?”世发说:“她觉得我的话很对。”
我沉思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
早餐后,世发与心庄就动身了,我要送他们去车站,他们极力辞谢,但是我一定要送他们,这原因是我自己不知道的,实则是我下意识的想回避一下这家庭的空气。后来我终于同他们一同到车站,微翠倒一个人躺在家里。
火车开后,我一个人在人丛中从车站出来,一直走到热闹的街道,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听着吵杂的市声,我心里觉得我竟是孤独的,我再不能相信我是有一个美丽安静的家庭的。
我在市上溜达了一个钟头方才回家。微翠迎着我,她走在我的旁边,低着头说:
“现在,我希望我们还是过以前一样的生活。”
她的声音是低沉的,但语气是坚决的;在这句话的音调里面,似乎潜蓄着一种觉悟或是忏悔的情感。不知怎么,这一切竟在我听到这句话时就震动了我的心灵。我觉得这声调是她从来所没有的,我看了她一眼,使我诧异的是她已经换上以前家常所穿的敝旧的粗布衣裳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同她并肩走进来,微翠又说:
“希望你还当我是一个盲女。”
“但是,”我说:“你现在已有了视觉,你应当过一种新生活,才对。”
“不,不,”她说:“如果我的视觉真的使我无法过我过去一样的生活,我……我愿意再毁灭我的视觉。”
“微翠,这是什么话?”我说着把脚步停下来。但是她还是平静地走着。
“只要你还是当我盲女,我就满足了。”
……
这是她重明以后,我们俩第一次单独的谈话,这以后,我们生活就开始完全同以前一样,但是这一天的时间竟好像多了起来。她不断的去理上海带来的食物,问我要吃什么,水果,糖食,糕饼。中饭的时候,她亲自端菜出来,而这些菜都是非常可口的,她不断的叫我多吃,问我是不是觉得太咸或太淡。她的奇怪的殷勤与关切,使我觉得非常不安。
在一切态度与动作上,微翠似乎极力要做一个最温柔最良善的太太,我相信这是她经过一夜的失眠而决定的。可是她似乎一直怕正眼看我,她的笑容里含蓄着对自己的讥笑;她虽是宁静安详,但已失去了痴憨天真与愉快。在许多场合上她似乎避免我去碰她。
她已不是盲女,她无法再当自己是盲女一般的来生活,我当然也更无法当她是盲女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这是无法再恢复了,即使如她自己所说,她要重新把视觉毁灭,但是这毁灭以后的生命也是无法再同于未明以前的生命的。一张眼以后,这侵入她心灵的世界是永远无法从心灵上揩去的了。
如今,显然她的视觉对我是陌生的,它时时在回避我,而因为视觉的回避,整个的她似乎都在对我回避;我不知道这是她的视觉不受她高贵的灵魂支配呢,还是我卑微的心灵对她的视觉有过敏的反应呢?
为她要极力恢复当初的生活,下午她同我又回到写作,但是我们的情绪竟完全不是以前的情绪,我怕她的视线,而她的视线也在怕我。她一切同以前一样,但是失去了亲切,增加了一种庄严;我们谈到我一篇以前在写的作品时,我发觉她对那作品的主题已没有想象的灵感,她虽是极力想对我有所启示,而我则也好像失去了过去对她的感应。
我发现这世界真是完全变了。我提议暂时把工作搁下,我说:
“搁了许多日子,我想我们应当收收心才对。”
微翠也没有反对,最后她忽然说她想学识字了,她打算请一个女教员来家里教她。我当时表示非常赞成;但在事后,我竟以为她不要我教她,也是一种不愿意接近我的意念了。
在细细分析这变了的世界与变了的我们的情绪以后,我觉得我应当彻底同她谈谈才对,但是我竟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我深深地感觉到,如果我的谈话没有结果或反而触动她,那将变成一个无法挽回的过错了。
在相对无言的时候,她出去了。凭她多了一个视觉,她当然有许多可以过问的家务。黄昏中,长长的时间,就是我一个人在书房里。也许是我的过敏,我竟觉得微翠是有意在避免同我在一起似的。我一直在想要同她彻底谈谈,我觉得也许真是我应当离开她的时机了。
夜里,她很早就到她的房里,她关了灯,但没有关门;我借着门外投进去暗淡的光亮,看到她紧紧地裹着被睡在那里,就没有再去惊扰她,我睡到隔壁的房内。
从此,我们就各人有各人的房间,我们再不在一起了,但是一切生活是依旧的,我们还是不出门,除了我去寄信以外。我曾经三次四次约微翠在黄昏时候到郊外去散散步,但是她拒绝了;我也提议到有风景古迹地方去玩玩,她也拒绝了。但是她的拒绝是很和善的,她没有说什么理由,总是低垂着眼睛,轻柔地说:
“我只想过以前一样的生活。”
但是事实上,我们感情生活同以前已无法一样。在我抑制了几千次想彻底谈谈的行动,我在第四天晚上终于说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吃了饭,她坐在藤椅上,我坐在书桌旁,我转过身突然问她:
“微翠,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的谈话么?”
“你真奇怪,”她忽然很奇怪的微笑着,这笑容显然是我以前所没有见过的。她说:“我们不是完全同以前一样么?”
“你真的这样觉得么?”我说。
她低头不响。
“是不是你……,啊,是不是我以前的话是对的,睦阍我的爱情,假如还有,也已经不是以前的爱情了。”
“没有没有,”她瞥了我一眼,微蹙着眉心说:“为什么你总要这样想呢?”
“微翠,请你冷静一点,我们应当冷静的反省我们的爱情,为你的幸福,我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离开你一个人去生活,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为什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老是想这些问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爱你,我还是同以前一样的爱你。你要怎么想我没有办法,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提这个问题,你可以完全不当我已经有了视觉,仍旧当我是一个盲女,还是同以前一样生活,这不好么?”
“但是你知道我爱你,我不愿意勉强你,使你有一点痛苦,或者……”
“为什么你要想我是痛苦呢?我同以前一样,虽然多了一双眼睛,但是我在当我自己没有眼睛一样,这不是很快活么?”她似乎不耐烦地说:“老实说,我现在也不想识字,也不想请教员了,我愿意完全同过去一样。你还不满意么?”
“但是,你知道我要你幸福,你有了视觉,事实上同以前是不同了,为什么你一定要过以前一样的生活呢?这是不自然的,是勉强的。”
“但是我愿意这样,我自己愿意。”
“啊,微翠,我知道你是为我。为我,我自然是很感激你的,但是我要你快乐幸福,如果你心里不感到快乐幸福,像无法使我快乐的。你千万不要以为上帝要你重明是要你来爱我的,上帝的意志我们不容易解释,它可以有多种解释,而每种解释可以是不同的。这几天我无时不在体验上帝的意志,我觉得他只是在考验我的爱情,他先试我是否肯为爱睦泺牺牲我自己的视觉,如今他是在考验我是否可以为爱睦泺牺牲自己的生命了。”
“但是,这是不对的,我因为觉得我过着盲目的生活快乐,所以我要过以前一样的生活,上帝先试你是否肯为爱而牺牲自己,如今是在试我怎么用视觉来创造爱情了。视觉是属于我心灵的,不是我心灵属于我的视觉的,是不?”她忽然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轻视我,我觉得你应当做的是鼓励我来爱你,来帮助我实践我对于上帝的誓约,你知道我在手术前,曾经祈祷过,我说:‘如果我恢复了视觉而不能爱你,那么就让我同我不洁的爱情一同灭亡吧。’那么,如果你是爱我,你必须帮助我,帮助我幸福地活下去。是不?现在我们不要再谈,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了。”
她的话很使我感动,我不知不觉泫然泪下,我没有再说什么,我拉她的手,一时她没有反应,接着她撒开我的手,她说:
“我想我该到厨房去看看去。”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就走了。
当时我一个人愣坐了许久。
此后,我再没有提起我刚才所谈的问题,生活完全一样,微翠始终和蔼美丽安详,脸上还是常浮着平静的浅笑,如今她的笑容是对自己的,她有美丽的眼睛,但是这眼睛是不属于我的,我觉得在她盲目时她倒常常望着我,如今有了视觉,她倒反而一直在避开我了。
我不知道,如果那时候我能够有勇气完全同以前一样生活,不知道以后变化是怎么样,但是当时在她避开我一切的接触的情境中,我觉得我对她接近是惹讨厌的。她愿意保持完全盲目时一样的生活,但不追求视觉所可以享受的一切现世的幸福,她甚至也不准备识字,但是她既有了视觉,就很自然的而也她像是必须得不看我反而可以多爱我一点,看了我反而会无法爱我的,可是因为她眼睛不愿意看我,接着就什么都不愿接触我了。不过她是不愿意承认这就是不爱我,她好像愿意在除了在同我接触外的生活中,处处表示她还是无上的爱我。她也好像觉得我是有同她接触的权利的,但是在我每一次拉她的手或想抱她的时候,她总是想种种托辞来避开与逃脱。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她从不拴门,可是她在床上总是紧紧的拥着被使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去接近她的。有几次,我看她亮着灯,就敲门进去,她坐在梳妆台大圆镜面前,并不回头,只是在镜子里瞥我一眼就避开了我;而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她轻轻地皱一下眉,接着又露出微笑,有时候她会问:
“你还没有睡觉么?”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无比美丽的脸庞和身躯,但同时也看到我丑陋卑污的形状,这个对比马上使我感到惭疚与难过,我不愿意多看这个可怕的对比,我极力镇静抖颤的心情,我勉强说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出来了。
我不知道微翠的感觉怎么样,在我,我的痛苦则随时日加深起来。我又开始失眠,在失眠之中,我竟常被许多邪恶的念头所占据,我想自杀,也想杀微翠;在我现在回想中,我奇怪我当时竟从未想到先杀她而再行自杀的。我一再想到我偷偷地远行,预备永远不再见她,但是我觉得我又必须占有她,我无法离开她。我常常被矛盾念头扰乱得混身燥热,耳鸣眼花,于是我想紧抱她,吻她,咬她,我要她在我的紧抱吻咬之中死去。但是我马上为这可怕犯罪的念头自责与忏悔。我又想同她好好的谈一谈,告诉她这样的生活是无法持久的;她还年轻,为她的前途,应当离开我去寻真正的幸福。于是我会期望她悄悄地私奔,她会离开我不让我再见到她,让我在痛苦的相思中为她祝福。但是这念头一起又使我害怕起来,我由害怕而猜疑,一次两次我因听到一些声音,而疑心到她的私奔,我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门首,轻轻地推开门去窥探,察知她的确睡在床上,方才放心,我又抱着我猜疑的内疚回到自己的床上,而整夜在失眠中忏悔起来。
于是,有一夜,正当月光照进她的房内的时候,我推开门进去;我看到她水莲一般的脸半阴在馥郁的乌发中,藕色的手臂裸露在被外,她的肉体虽在湖色的被中,但是湖色的被并未掩去她柔美曲线;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就到她的床边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碰她,但是微翠似已被我惊醒,她张张眼睛,闪出一种奇怪的光芒,忽然尖声地叫起来。
我从未听到她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从来不知道她嗓子底下竟有这样的声音,这不是人的声音,是原始的畜禽自卫的声音。这声音骇醒了我的头脑,我感到一种惭愧与退缩。
她没有再作声,她翻一个身,裹紧了被铺,再没有理我。
于是,在我抬头的瞬间,我在那面梳妆台的圆镜中,看到月光里的我了,我的肉体在睡衣中竟是这样可怕的一个怪物,一个没有一点人形的怪物!
我捧着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