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6 21:46      字数:4729
  日子就在这样的苦恋中过去,天气虽还是很热,但是暑假快过去,心庄不再补课,她考取了大学,就快搬到学校里去住。
  这样,我看见心庄的时候很少,看见微翠的时候就更少了。除了偶然看见她们在花园中散步外,我再也无缘见到她们了。
  在心庄要搬到学校去的那天,她来向我辞行,我送她上汽车,这时候,我意识到微翠正站在我身后的门槛上,但是我正怕回头去看她,或者说我怕被她看见,我的心一直跳着,不知道怎么来安顿自己。
  等心庄的车子开了,我知道一些送客的人已散,我听到微翠她们上楼的声音,我才敢回到屋里来,不知怎么,心庄的走,使我也感到非常孤寂。我想微翠当然也感到少了一个伴侣的,以后,似乎她很少下楼了,黄昏时候,她也不再来园中散步。
  是夏天终于冉冉地过去,一阵热,一阵雨,园中的凤仙鸡冠都已经结籽,绿颜色渐渐暗淡,我开始被相思折磨得非常憔悴。
  我本来是孤独沉默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更是除了教书以外不说一句话。每天早晨,当我碰到佣人的时候,我很想问问微翠的情形,但是佣人们对我也没有说话的习惯,我知道她们对我丑陋的容貌是厌憎的,在我的背后,我不过是她们一个嘲笑的对象,她们离我竟是这样的遥远。
  我唯一的伴侣是我破旧的留声机与唱片同一只常常跟着我的拉茜。
  要是这样的苦痛下去,我也许真想离开张家到外面去流浪。我已经几次三番的有这样的行动,我曾经写信给林先生表示我的意思。我怕他误会我同张先生有什么不合,我诚意地说明这完全是我内心的矛盾,我当然不能永久在张家,那么我躲在那里,虽是过着舒适安详的生活,到底不是我的前途。林先生的回信劝我不要妄动,他总是鼓励我读书与写作,好好利用张家美好的环境。他的话对我很有影响,事实上我离开张家也没有一定地方可以去。人是有惰性的,尤其是我这样内向的人。可是,在我夜来失眠之中,痛苦的煎迫常常使我想飞出那个安详的环境,我觉得除了离开张家,我是没有办法摆脱微翠的魅影的,我没有资格恋爱,尤其爱一个太美好的少女;这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想。我每夜有离开张家的行动,但一到早晨,情绪就完全变了,我觉得我不能离开微翠,我在张家,至少还有见她的机会,离开张家,就永远无法再见她了。我发觉我不该对恋爱有太庸俗的想法,一定要占据对方或者要对方爱自己,我爱了她,能够多见她一次,也就是我生命的扩充与心灵的充实了。这样,白天与夜晚的两种思想与情绪,永远交替地在我心中起伏,而这夜晚的想法逐渐地占了优势,最后我觉得真无法在张家耽下去了。
  盲恋五
  但是人生的命运并不是直线的,奇怪的恋爱随时在我们的环境里发生。
  一个阳光如春的秋天早晨,我忽然接到了一封信。在我,除了林先生是没有第二个人同我通信的,这信封上的字迹只使我知道不是林先生来的,但并不使我知道是谁写的。我当时非常奇怪,但拆开一看,也就并不惊讶了。
  原来是心庄写给我的,一封很平常的信,告诉我一些她进学校以后的情形。与其说她同我有点师生感情,还不如说她是为一点礼貌。我当时看了也没有觉得什么,只想到回她一封信鼓励她用功读书而已。
  但是,在夜里,当我想写回信给心庄而重新读她的信时,竟觉得那平常的信有说不出的温暖,我凭空对她有一种奇怪的感激。
  宁静的夜,四周是寂寞与空虚,许多内心的沉闷与痛苦一时浮在心头,我本来只想回一封平常的信给心庄,但是一动笔,不知不觉就写到了自己;我劝她用功,也劝她珍贵自己;并且告诉她她处境的优越,与前途的光明,而这是一种上帝给她的难得的恩宠;于是我讲到自己,讲到我怎么样在艰苦中生长,孤独地过着黑暗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关念也没有人重视,世上有我同没有我一样,也许这世界没有我还要美丽些,可能的前途也都已看到,是黑黝黝的一个洞穴,通过这个洞穴只有坟墓等着我。
  写了这封信以后我就封好,第二天一早,没有经过考虑就寄出,我当时只觉得是一种吐抒,并没有期望心庄会给我什么样的同情或安慰;但是出我意外的是心庄很快的就来信了,她信中不但给我同情还给我鼓励,还非常庄严地说造物对人都是平等的,某一方面较低的另一方面一定较高,而世上决没有无用的人;她说世上待我创造努力的事情很多,而许多自卑感都是心理的病态……
  我与心庄只是在教书时有点接触,教的是英文,放下书本就走开,从来没有谈到人生思想一类的问题,在我印象之中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活泼聪明幼稚的女孩子,而我知道我丑陋的容貌一定为她所轻视,至于我灵魂的高洁真善是她所不能了解的,现在她的信使我发现她内心的高贵;也许她只是凭着怜悯的心情给我一点心理的安慰,但在像我这样一生没有听到过一句敬爱我的话的人,接到这封信,不知不觉感激得流下泪来,我就把我当时真实的感觉写在信里寄给她。这一次我可开始期待她的回信。
  我的期待不知不觉把我生活的意义寄托在她的信上,像是黑暗中等待一盏灯火,像是死寂中等待一个熟识的声音。而她竟没有使我失望,她的信就在我计算中的时日到来。她信中说到在她的印象中,我是一个冷静的严肃的教员,生活非常安定淡泊,心境是安详平静的,没有想到我是有过艰苦的痛苦的人生,心里蕴藏着无限的热情而不敢外露的人。她接着又谈到希望我会把精神寄托在学问上或者文学上,她说她看过我几篇发表在报上的文章,希望以后可以告诉她发表的地方,她可以找了去看。最后她提到了微悴同张家几个孩子。
  就在这封信以后,我们的通信中谈到微翠;我告诉她我很少见到微翠,见到也只是一掠的影子,我马上感慨到人与人间似乎都是重重的隔膜,在我大概是因为面貌的丑怪,使任何人不愿同我接近,甚至王妈她们也觉得我是另外的一种动物一样。她回信中突然指出我的想法的不对,她说我因为这种自卑,所以没有发觉自己态度的冷峻与严肃,事实上倒是别人也许反在觉得我是不易接近不想接近人的人。
  就在这样的通信之中,我慢慢就坦白地告诉她我对于微翠奇怪的感觉以及我相思的痛苦,我请心庄不要笑我这种癞蛤蟆的妄想,不要以轻薄的眼光估量我与别人一样可以有的庄严与高贵的情怀。我特别告诉心庄我并没有想占有微翠这种凡俗的想法,我也并不是希望心庄会转达我的相思;我不过觉得在同一个屋顶下活着,大家是不妨有机会见面谈谈的。
  许多事情似乎都不是我们所能预料,心庄的回信竟在我的绝境中开辟了一条康庄大道。似乎整个命运的布局是一个曲折的迷宫,而这个迷宫竟是为这个大道而存在的。
  她告诉微翠也正是同我一样,有一种自卑的感觉怕陌生人发见她的缺点;她也同我一样常常在觉得别人轻视她讨厌她的;她于是告诉我微翠的身世。微翠是张老先生的太太一个多年的女佣的女儿,她母亲被她父亲遗弃,微翠就一直寄养在别人那里,由她母亲寄钱去养她;后来张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就叫她把微翠接来,那时候微翠才七岁,以后就一直在张家;她于十二岁时候母亲死了,张老太太就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的养她,在张老太太死时,还叮嘱张老先生及家里的人要善待微翠。但是这些只是微翠可怜的身世,微翠最不幸的是她是一个盲女。她没有见过世界,她的世界只是她的感觉与想象;但她是绝顶聪敏而且绝顶美丽的,因为聪敏,她就感到痛苦,没有人不夸赞她的美丽,但是她自己无从看到,也无法相信,她认为别人对她的夸赞只是为可怜她而给她的安慰与鼓励。因为盲目,她始终没有读书,聋盲学校当时不普遍,张老太太是老年人,也没想到这一点;微翠就在这个家庭琐事中长大,而她也熟练于这些琐事,但是在一群智慧学识渐渐长成的姊妹兄弟当中,她的悟性所吸收的已不是我们所能想象。而她的性格尤其美好,始终为家中人人所敬爱的。
  盲女,她是一个盲女!那么她之怕我发现她是瞎子,正如我怕她发现我丑怪一样。在社会中,我们常常猜疑别人骄傲冷酷,而实际上,骄傲冷酷大都是那个人自己对于自己的自卑感的一种矫饰与乔装。在许多痛苦日子中,我时时想写一封信给微翠,对她抒吐我心中的相思,我迟迟所以不做的原因,是我害怕微翠会把我的信拿给张老先生,或者是给别人去看,那么其结果一定是别人会把我当笑柄,而每个人会笑我癞蛤蟆的妄念;我虽是没有实行,但因为有这个念头在心里,每天佣人们送饭来的时候,她们的目光似乎已看到我的意念,脸上都浮着鄙视与讪笑的表情;这使我更没有勇气把我心底的意念吐露在信上。
  心庄的信使我庆幸自己没有写信给微翠。她是一个盲女,又是不识字的,在她生命中并没有人给她写信过,那么这封信如果从邮局寄来,一定会使她惊异,也一定会使别人惊异,而很自然的会由张先生去拆读的,如今想起来,命运的摆布真是有说不出的巧妙,假如我不是这样的丑陋,并没有养成畏缩自卑的性格,在我这样痛苦之中,我也许早就写信给微翠,那么以后的事情一定有完全两样的摆布了。
  心庄的信使我在绝路之中看到广阔的世界,我的心情也就明朗起来,我再不用怕在微翠的面前暴露我丑陋的面貌,我应当马上使她知道她的盲目在我的心目中不但不是一种残缺,而且是一个恩宠。
  自从那一天起,我的生命似乎旺盛起来,行动也比较轻盈,教书工作也较有兴趣,音乐对我也有很多的慰藉。但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始终没有机会与微翠相见,每次远远地看到她的影子,而我想设法接近她时,她也就消逝。她在我好像始终不是一个实在的人,而是一个忽显忽隐的魅影。
  盲恋六
  天气始终忽冷忽热的在变幻,我的情绪也是忽起忽落在变幻;我时时觉得有望也时时觉得绝望;在心庄所开辟的康庄大道中,竟只是可望见而不是可以涉足的。每次在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大道,但每次想涉足的时候我又逢到了绝望。但是奇怪,命运始终未辜负诚虔的有心人,一个不能忘怀的夜晚终于降临到我的生命。
  记得是中秋的第二天,那夜月色似乎比中秋还好,它照着我房间使我房间里的什物像浸在一种银色的液体一样,我无法入睡,但是我没有开灯,我轻轻地开着音乐。拉茜是睡在我的门外客厅里的,我的音乐没有吵醒别人,但是把它吵醒了,它在门外吵着要进来,我就放了它进来,就在那时候,我发现园中草地的月光非常美好,我于是打开长窗,走到走廊到草地上去散步去。
  自从上一次看到阳台上微翠的影子后,我是始终想在园中再看到她的,但是在悠长的日子中,我在晚饭后常常一小时一小时在园中期待,我从来没有再见她从房子走出来过。那天则已深夜,我当然不会想到可以见到她的,但是出我意外,当我步下平台,无意识的举目望上面阳台的时候。我竟看到微翠披着白色的衣服与长发站在阳台上。
  她似乎若有所思,但没有察觉我在望她;可是拉茜跟着出来。微翠像是听到它的声音,她略一移动她的身躯,在月光下,我终于看到她仙子一样的容貌,我像是朝圣的人看到圣母玛利亚的显灵一样,我全身都颤抖起来,我无意识的吐出颤抖的声音,我叫:
  “微翠!”
  她吃了一惊,但装作没有听见,似乎急于想回房间去,但是我焦急地阻止了她:
  “微翠我可以同你说一句话么?”
  “陆先生么?”她忽然很大方地说话了:“你还没有睡么?”
  “你,你怎么还没有睡?月色很好,是不?”我说着可马上发现我说错了话,因为她是无法欣赏这奇幻的月色的。
  “我,啊,我听到你在开音乐……”
  “是我把你吵醒了么?”
  “不,”她说:“我没有睡,我很喜欢听音乐。”
  “你知道我开的是什么么?”
  “啊,我不懂。我不懂音乐,我只是爱听就是。”
  “是德布赛的‘云’。”
  “云?”她想了一下,忽然说:“我想不早了,明天见。”
  “啊,心庄有信给我,谈到你,明天你下来,我读给你听听好么?”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