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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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6 21:46 字数:4726
在一切无望之中,我回到了房内,拉茜一直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刚才所见的是幻影还是实物,而我所以这样大胆的敢望着阳台上的长窗,还是因为在夜里,背着月光,我知道她是不会发觉我丑怪的面目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即使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我还有机会碰到她,我知道我也是不敢这样去看她的。
美丽的夜,美丽的幻影,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样的空虚中,充实我的是拉茜对我的注视。
我与拉茜间由此建立了更深的友情。
盲恋三
我从来不喜欢动物,不,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我没有接近过。我来的时候,林先生没有告诉我拉茜,而它竟变成第一个接近我的生命,而我在它的身上发现一种人性的同情与温暖,这一种同情与温暖则是从未有人给过我的。
我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当我从痛苦贫穷龌龊的世界到一个安详宁静美丽的世界之中,从孤独无依冷酷敌视的环境到有了一个像拉茜这样的朋友后,而仍有所求呢?说这是人性的不知足,那么这人性意不是人所能抵抗的。
我没有在以后的几天中再碰到那个美丽的影子。但是我没有忘记,我不能相信这是爱情,也不能解释这是好奇,这是一种欲求,一种在我孤独生活中永远埋在我心底的欲求,如今在外界的压力减轻之时,它浮到了我的心上。我曾在早晨走向屋后,在第一次碰到她的角落张望,我也曾在夜里踏到花园,引颈张望那阳台上黝黑的窗棂;但是我没有再见她。
可是,当我用各种的方法,向我所教两个小学生喻诱之中,她的存在是逐渐地确实了。不过这还是隐约的存在;我怕他们传出去,不能太明白地问,而他们更没有清楚地回答,我所知道只是在这房子里除了林先生所提到的人以外,还有一个人存在着.她不是幽灵,也不是鬼怪。
是很少的了解,但已经解决我的问题。在我意识中,她的真实的存在,应当是增加我的希望的;但是在我下意识之中,我反而不希望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如果是一个真实的人,我是不能见她,也是不能被她所见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不鄙视我,没有一个人看见我而愿意接近我的。她既然是一个真实的人,那么我不希望她见着我了。
因此,当我知道这幻影是一个真实以后,我就平静了许多;但是夜深更静之时,轻轻的风,微微的雨,萧萧的白杨,淅索的青草,我竟时时怀疑她是一个真实的人,我用各种自解的推理,譬如她怎么可以不再下楼,她怎么会整天不作声……,来相信她是一个鬼怪或幽灵,而期望她会在这时候降临。
日子的过去,使我对于这环境逐渐适应,楼下这几间房间我都很熟悉,楼上我一直没有去过。我很想对张老先生暗示,参观参观楼上的房子,但是我没有做;我自卑与内向的性格使我一生从未做过主动的事情,对于这个要求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在楼下几间房子中,书房是只有与林老先生在一起时候坐过,里面有许多他所喜欢的书画古玩,我一个人是不会进去的。饭厅是我最不喜欢的房间,因为光线太亮而里面还有一面镜子,我最怕镜子,也最恨镜子,镜子使我看到我这个丑怪的容貌,我一看到自己的丑怪就会想到自杀,我恨我自己,除了毁去丑怪的外形,我无法有我自己的存在的。在头两天给学生教书的时候,佣人就把上课的地方安置在饭厅。饭厅是一个长方形的桌子,学生坐在两旁,我势必坐在那一端,而面对着我的是一个酒柜,酒柜上没有放着几瓶酒,而后面则是一个很高的镜子。我当时就吃了一惊,我把我们的座位移到另一端,我背着酒柜就坐,但是我心里始终不舒服,好像时时觉得后面有人在窥伺我。而当时我猛一抬头,竟见到我对面一端是一只放着瓷器的玻璃橱,那上面虽没有镜子,但是也隐约地鉴照着我的人影,我的心马上不安起来。下午,我就把上课地方改到客厅,从此我就很少到饭厅去,除了上课以外,经常我都在自己房内,或者到平台与花园里,好在吃饭是佣人送到我房间来的。
虽是如此,但我仍不免看到镜子,这因为饭厅与客厅是相通的,经常没有拉上那绒帘,坐在客厅斜望过去就可以看到酒柜与那上面的镜子。里面虽不是我丑怪的容貌,但也足使我的心惴惴不安。
于是有一天,是星期一,因为星期日那天,张世眉同他兄弟们来拜访他们父亲,吃了晚饭,很晚才走,所以我起得较晚,正当我走到客厅预备教书的时候,不知我怎么看到了那面镜子,我突然在镜子发现一个背影,那长长的黑发与纤柔的身材,我知道就是这个幻影了,我再偷视了一下,我看到她正把碗碟放到玻璃橱去。她的动作非常安详缓慢的,可又是这样轻便,几乎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
这是我来张家后第三次看到她,但还是一个背影;可也是证实了她是一个真实的人。我没有仔细看她。但当我在教书的时候,突然她从饭厅出来,绕着我身后走出去。她的行动轻得一点没有声音,我当时如果肯鲁莽地回过头去,我自然可以看到她的面目的,但是我的习惯与自卑,使我不愿意暴露我丑陋的面貌;我发觉她出来了,吃了一惊后就低下头,故作教书的必要以求躲避她的视线。一直到她云一般的驶开去,走向客厅的门时,我才敢抬头看她的背影,她今天穿一件淡色蓝花的衣裳,露着她象牙一般的手臂。她穿着纱质的袜子,匀称的小腿娴雅的步伐,脚上穿着灰布的鞋子,已经敝旧,但竟是这样清洁。
于是她就在门口消失。如果这时候我去问我身边的两个学生,我也许就可以知道她是谁,但是我竟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一个人某一种骄傲竟是自卑,某一种大方也正是局促,我的过分装作若无其事正是要掩饰我心里的不安。
此后我就没有再见她,也不敢想再见她;我说不敢想再见她,事实上是我怕被她看见,我知道她是真实的人,这个人是常在这个房子里的,我想她也知道我是住在这里的,是这里的家庭教师,但这已经够了,我不愿意她知道我长得什么样子。
对她的某种感觉,只是在较安详舒适的环境中,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正常的对美好少女的感觉,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但是只要我想到自己丑陋的容貌,我的自卑感马上使我冷静下来。我是一个常常有幻想的人,但因为我的幻想终是受到外界的压抑,我从来没有看重自己的幻想。
林稻门先生曾经来过两次,他来看张老先生,顺便也来看我,他告诉我张老先生对我印象不坏,希望我也会喜欢在这里;他又鼓励我多多写稿,叫我不要忘记积蓄一点钱继续去读大学。我可以说这些话给了我很大的影响。我自己知道我虽不够聪敏,但是我对于读书有兴趣,重新去读大学是我唯一的出路。而稿费正是我需要的收入。我自己知道我没有文艺的天才,但我还能辨别好坏,作为报章杂志发表的水准,我不见得不能靠努力去达到。而那里的环境很好,正是我可以埋头写作的机会。
所以我从那时候起,就决心好好写作。我的生活很死板,教书以外,我就是读书与写作,唯一的娱乐是我的留声机与唱片。我从不出门,但在当我知道张世眉兄弟们到虹桥来看他们父亲时,这大概总是星期日,我一早就出去了。我到市区总是看看林稻门先生,问他借点书,有时候也去买几张唱片,常常到很晚才回家。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很快的热起来;等园中荚竹桃盛开时,有一天,张家来了几个客人;第三天早晨,张老先生为我介绍他的外甥女叶心庄,要我为她补习英文,不用说,我马上看出,我的丑怪的容貌,已经使她厌憎而害怕。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圆圆的脸,平扁的鼻梁,阔的嘴唇,一列美丽的牙齿,眼睛非常流动。在我问她一些什么时,她突然的笑起来,这笑是天真的,但我知道这里面有轻视我的成分,我不禁面红起来。以后我就不敢再问她。不过在读书的时候,她倒肯听讲;只是她很少看我,我也很少看她,读完书她就走了,我们从开始就养成了不说功课以外一句闲话的习惯。不过心庄是一个活泼的少女,下课以后,我就听见了她的笑语声。她到张家以后,张家也似热闹了许多,她常常同两个孩子玩。于是,我也由她看到了幻影似的长发的少女了。她们俩似乎很快就做了朋友,常常在黄昏时到园中来散步,但是她们躲避着我,我也躲避着她们;我一直在自己的房内,仅仅从玻璃窗远远看到她们的影子罢了。这影子是这寂寞的花园的点缀,也是我寂寞心灵的点缀。
盲恋四
但是,有一天晚上,一件不平常的事件发生了。那天天气骤然热了许多,晚饭后,找到园中散步,突然看见心庄同那个长发的女孩远远地过来,我就回到房中,我本想写点什么,但是望着渐渐暗下来的花园,我心里竟不能十分安详,下意识的使我要探望那两个少女的人影。为排遣这种不安的心情,我就开上留声机,我听了许多雨果?瓦尔夫的歌唱,又听了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贡却多。最后我奏起琴?西贝柳斯的《都内拉的天鹅》。这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开亮灯,为要到小间的缘故,我走到客厅;小间在客厅的后面,所以这是我必经之路。客厅的光线很暗,但是我一开门,我房内的光线就溜到客厅。就是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心庄同那个长发的少女坐在沙发上,我吃了一惊。长发的少女背着我房门,心庄则在右面。奇怪的是她们并不惊慌,心庄很活泼地说:
“陆先生,我们正在偷听你的音乐呢?”
“啊,啊,”我说:“你也喜欢音乐,怎么不开灯?”
“这样很好。”心庄说。
我没有再说什么,匆匆的走向小间,我没有回头去望长发的少女,但我相信我从小间出来时就可以看到她的面部的。
当我从小间出来,一眼看到客厅里的沙发,沙发上的人竟消失了,原来她们已经不在那里,我房间内的灯光照着那客厅非常空虚,我听到客厅角落的那只滞钝的钟声。
就在穿过客厅到我房间去的那条短短的路上,不知怎么,我竟发现我的孤单寂寞。如许年来的孤独生活我从未有这个感觉,而今竟像是真正看到了我一生的行程。这等于一个人在船里生活,不知道自己的孤单,一旦望见船外茫茫的海洋,马上会希望有一只伴侣的邻船或者有可依靠的陆地一样。而我就在走进我自己的卧房关上门的时候,我是懦弱得想有个依靠了。
我不敢说当时对她——那个长发的少女——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我去小间时所期望出来时见她一面的打算失望后,我竟对她怀念起来,我渴望可以见她一面,我甚至不怕暴露我自己丑陋的面貌。
当夜我失眠了,我分不出是为自己孤单凄凉的身世而失眠还是为相思而失眠。我的一生是艰苦的,但因为白天生活的艰苦,夜里我很容易就人睡了;现在我的工作很轻松,生活比较舒适,而我竟为可怜自己而失眠起来;这是第一夜的失眠,而以后竟逐渐地成了习惯。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在心庄那里打听那个长发的少女;我很技巧的先问她的名字,心庄告诉我她叫卢微翠。
“她姓卢?”我好奇地问:“她的父母呢?”
“不在这里吧。”心庄说着,但遂即躲避了我其他的问句。而我自卑的羞涩的个性也使我不敢再问。
但是这个名字已经是一个带有魔力的福音,我以后失眠时候的想象,就完全寄托在这个名字上了,假如说我不是为这个名字而失眠。
恋爱,也许是想象的堆积;我在想象之中,就不知不觉的爱上了微翠。我每夜都决定一有机会时去找她说话,但是一听见她的足音与影子,我就心跳,我失去了一切的勇气。我要见她,就必须暴露我自己丑陋的面貌;我尽管决心不怕暴露自己,可是当她同心庄在花园里走近来的时候,我总是为怕她看见我丑陋的面貌而躲避了,我知道如果她看见了我,一定会讨厌我的,不要说会喜欢我了。
我读过许多古典的恋爱小说,作者们总是把恋爱说得非常神圣,但是男的一定写得很英俊,女的一定写得很美丽,这就使我永远不敢想象我自己可以是恋爱的主角,而我现在正爱上一个美丽无比的少女!
日子就在这样的苦恋中过去,天气虽还是很热,但是暑假快过去,心庄不再补课,她考取了大学,就快搬到学校里去住。
这样,我看见心庄的时候很少,看见微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