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6 21:46      字数:4750
  盲恋一
  我的故事是一个伤心的故事。
  我的生命是一个可怜的生命。
  我的命运是一个悲惨的命运。
  人间本不是平等的人间,而我的不平则是最无人同情的不平。
  我的母亲是美丽的女性,我的父亲是俊秀的男人,我的姊妹都有他们独特的秀丽,我的兄弟都有他们正常的挺逸。
  而我,我则是一个丑陋的生命。
  我不为母亲所爱,不为父亲所喜,兄弟不当我是兄弟,姊妹不当我是姊妹,客人轻视我,佣人虐待我;常常在家中最热闹的时候,我被拘在黑暗的小房里独自僵卧;常常在全家出去宴游的时候,我独自在院中月下摸索。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到入学年龄,我被送入一个学校里住读,长长的学期从未有亲人望我。我不仅丑陋而且愚笨,没有一个教员不蔑视我,也没有一个同学不厌憎我,我被欺侮,被凌辱,被笑骂,一切罪恶都被诬赖到我的头上,一切责罚我都—一承当。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我自卑,我羞涩,我不敢正面看人,也不敢正眼对人,我喜欢黑暗,我喜欢孤独,我从小就失眠,常常一个人蒙在被下哭泣。
  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知道我应当用功。我开始在报纸中杂志与书籍中寻到了荫庇。
  在中学里,我还是一个被师友笑骂的对象,一直到高中二年级,我才遇到了我生平唯一的一个同情我的人,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国文教员,我在这里特别要纪念他,因为他不但给我安慰,也给我鼓励。他就是林稻门先生。
  我的父亲于我中学毕业时就死了,家里经济情形不好,母亲也不再管我,我还是进了大学,夜里我在一家报馆里做校对,这一切我不得不感谢林稻门先生。
  在两年大学生活中,由于生活的需要,由于林稻门先生的鼓励。我开始投稿,我写的大多是小小的考证,由冷僻书籍中摘抄,别人不注意的材料,写两三千字的文章,常常投到报上杂志上发表,换取稿费。我也试写创作,但是我没天才,虽然也有发表的,但从未被人注意过。我在学校始终是孤僻的,我爱黑暗,爱孤独,我从不交朋友,从不同别人来往,我走路低着头,上课时望着桌上,从不同教授有什么问答,我怕人注意,怕人看我。我过的是土拨鼠一样的生活。学校宿舍是俩人一间,但我同房的同学是很活泼广交的人,他常常在外面,但是我还在中间挂了一块黑布,使我同他隔离着,我们从未交谈。
  在这样寂寞的生活中,我唯一的伴侣就是阅读,我非常用功,但是我的愚笨使我的用功在功课上并没有出色。在读书以外,我还爱上了音乐,我积了钱买了一敞唱机,在旧货店里我搜寻着古典的唱片,我就整天醉溺在这些音乐里面,它使我得随时脱离现实的生活;它使我愿意为买唱片而节衣缩食,所以唱片就成为我唯一的花钱的对象,音乐成了我的嗜好同我的娱乐,并为我整个心身的寄托了。我并不会歌唱,也不懂什么乐器与乐谱;我不想学音乐,我知道我对一切艺术都没有天才,我只是爱好它,因为它解了我的寂寞,它会带我到没有人的世界,在那里我可以自由,不必害怕,不必畏缩,不必被人指摘笑骂。
  这样半工半读的生活,我过了两年,有一天,林稻门先生忽然对我说:
  “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想于你很合适,不知你愿意去么?”
  “你说是职业?”
  “是的,”他说:“一个很有钱的人家,想请一个家庭教师,待遇不错,而且在郊外一个别墅里,环境非常清静,他可以给你一个好的房间,当然也供给你伙食。”
  “我当然去。”
  “不过你读书不得不中断了。”
  我当时当然不想中断我的学业,所以也很难决定,我就说:
  “你以为我应当去吗?”
  “我想你这样半工半读太苦,再下去你身体怕也吃不消的。在那面做一年事,积点钱再读书也不晚。”他说:“好在你在那面可以不花一点钱,全部薪金都可以积蓄下来的。”
  林先生的话是不错的,而且我觉得我在学校里读书还是自己在摸索,教授与同学对我很少帮助。我的用功已使我摸到求学的门径,我所缺少的是聪敏与天才;而这两样东西竟也不是大学听能给我的。但是我怕我这个丑陋的面貌会不受欢迎,我当时就说:
  “林先生,你以为他们会不讨厌我么?”
  “这个你可以放心,张柏龄先生是我的世交,以前在外交界做事,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也曾教过他孩子的书;现在他孩子张世眉事业很有成就了,他住在霞飞路。张老先生因为身体不好,刚住虹桥路一所房子里,他还有一些孩子,有的在国外,有的因为要上学,都同他们哥哥住在一起;他自己则带了两个孙子来同他同住,因此想请一个家庭教师,来托我介绍。实际上,虹桥路的房子人很少,只有张先生同两个孙子,此外就是两个女佣人,所以希望家庭教师会是一个不怕寂寞不爱出门的人,因此我就想到了你。”
  “如果你以为我合适的,那我就决定去了。”
  这就是我到张家去教书的原委。
  盲恋二
  虹桥路张家的房子是一所两层楼的洋房,房子并不大,但有一亩七八分地的花园,花园布置得很精致,西首有一排很高的白杨树,中间有很平齐的草地,草地上缀着疏落的花木。房子大概是三上三下,楼下一间是客厅,一间是饭厅,一间是书房,连在书房有一间较小的房间,那就是我的房间;那房间有一个玻璃门,开出去是平台,走下平台就是花园的草地了;后面有一扇木门,开出去就是客厅;客厅与饭厅并没有分隔,只是挂着棕色的绒帘。
  我搬去的那天,是林稻门先生陪我去的,他为我介绍了张柏龄先生,张老先生大概六十几岁,精神很不好,留着长长的灰发,头发也已经白多于黑,张老先生介绍了他的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给我,一个是六岁,一个是七岁,他叫我每天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为他们补课,他还告诉我他有个外甥女要从内地来,预备在上海升大学,内地的英文程度不够,希望我也为她补习。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谈了一回,张老先生带我们在花园散步,这时候我看到他的狗拉茜;张老先生也许是年龄大了,对于我丑陋的面貌,敝旧的衣裳并没有令我难堪的表情;但是这拉茜则对我不断的狂吠,经张老先生呵止后,它还对我不断的凝视,这使我很窘。拉茜以后一直跟我走着,花园里有不少的花木,张老先生一一为我们解释,我发现他是很爱花木的。房子的后面有小小的竹栏,里面还养着鸡鸭。
  参观他的花园以后,天已暗下来,我们又回到客厅里坐一回,接着就开饭了;饭桌上只有张老先生林先生同我三个人。张老先生告诉我,以后我吃饭将由佣人送到我房间去吃,因为他们自己吃饭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客人时常常在楼上吃的。
  饭后,林稻门先生方才回去。我同张老先生都送他到车上,那时天空上已经是繁星满天,张老先生同我走着,告诉我这里治安很好,只是非常冷静,这房子楼下只有我一个人,问我是不是会怕。我告诉他我是习惯于一个人的。他忽然说:
  “不过拉茜可以做你的伴侣,你可以让它睡在你的房内。”
  我只是点点头,实际上我今天第一天的印象,最讨厌的就是拉茜,它似乎始终是敌视我的。
  回到屋里,张老先生就上楼了,我也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开始理我的什物。
  夜在这里真是静寂,除了隐隐约约偶尔的犬吠声以外,可以听到的是园中白杨的萧瑟与一声两声草地上的淅索,那正是暮春的季节,气候不冷不热,我理好什物,凭窗外望,月光照得草地如水,阴暗的平台上有参差的白光,我心里感到非常平静与愉快,我伫立很久,关了窗,拉下窗帘,我听了几张唱片,方才就寝,这真是我平生最平静与愉快的夜晚了。
  第二天,我七点钟就醒来,一开门,拉茜就闯进来了,我突然发现它对我已无昨天的敌意,我拍拍它,它对我摇摇尾巴,我们就在短短的时间中建立了友谊。我当时想到林先生事先竟没有对我提到拉茜,它倒是第一个成为我的朋友呢。
  盥洗以后,我到园中去散步,就在走到屋后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个少女的后影,她披着黑色的头发,穿着白色的衣服,她的飘逸的身躯真使我惊奇了,但是我不愿她看到我丑陋的容貌,我习惯地避开她的注意;她好像正走向后门,我再回头时她已经消失了。
  这使我非常奇怪,因为张家的两个女佣,一个健硕的中年妇人是烧饭的,一个是半老的肥胖娘姨是管孩子的,我昨天都已见过,怎么还有另外的人呢?
  我一面走,一面想,突然我想到昨天老先生告诉我他的外甥女要来上海升学的事,那么就是她,她已经来了?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这么早,而且她穿的是家常的便服,还有她的头发显然是毫无修饰,难道她是夜半到来的?
  我走回到平台上,还是一直在想这个谜,一直到女佣人叫我吃早餐,方才从迷梦中清醒。
  那一天我照着规定的时间为两个孩子教书,傍晚的时候张老先生才下来,他并没有同我谈到外甥女,但不知怎么,这早晨的影子始终在我脑里盘旋。我心里又不安又狐疑,很想问问张老先生,但觉得很难启齿,所以始终忍着。
  照例,像我这样一直过着痛苦的生活,现在居然有了一个完全合于我个性的安详舒适的环境,应当是感到满足与愉快了,但是这奇怪的好奇心,意使我对于这早晨所见的影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与遐想。
  在我的生命下,我从未想到过恋爱,对于娟好的女性,我自然也有看—眼的欲望,但是因为我不愿意被人看见,所以从未作这样的冒险;像我这样丑怪的容貌,我知道决没有女性会对我有好感的。我也曾读过《巴黎圣母院》一类的书,我也希望有机会可以把我的爱情完全无条件献给一个把我当作朋友的少女。但是这只是罗曼蒂克的幻想,实际的生活是不会有这样机会的。但就因为我的一生是孤独的,所以我常有许多幻想。善于幻想,也就成为我娱乐的一种。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音乐就陷于许多莫明其妙的幻想之中,三四个钟头都可以这样消磨着。
  那天夜里,在我清寂奢侈的小房间之中,我奇怪的不安又使我幻想起来。
  既然她不是张老先生的外甥女,家里又没有别人,那么她难道是什么鬼怪,像聊斋志异所述的那种鬼怪。如果鬼怪可以不计较人间的丑怪,那么我正具有一颗充满着从未运用过的情热与爱的心灵。我是多么希望她会在我窗口的平台上出现呢?
  我熄了灯,拉开一点窗帘,我从玻璃门望到平台,又从平台望到草地,月光皎洁如昨夜,没有风,宁静的草地上没有一丝的动静,再望过去,啊,突然我在草地上看到了一个影子。
  一个影子,我的心骤急地跳了起来。
  这影子不像是一个人,也不像是一株树,我细认之下,发觉像是有个人斜倚在树旁边。我尽力往远看,但是平台的屋檐阻止了我的视线。
  而这影子给我诱惑力使我无法作罢,我正想掀起另外一扇窗帘再细认之时,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咿唔的声响,完全是小孩子的声音,这时候我真的无法忍耐,我冲动地起身,轻轻地打开玻璃门跨到平台。
  一到平台,我发觉我真是可笑,原来是拉茜被拴在一株矮树上,它躺在地下,大概是孩子们做的事,而佣人没有放它。它一见我就站了起来,对我叫了两声,这不是恶意的叫声,而是提醒我为它解去束缚。
  我当时就很快的走到草地,过去到矮树边去解拉茜。
  这时候深蓝的天空月亮正明,无数的星星在闪烁,广大的穹苍只有淡淡的白云凝滞在西面。整个的花园设有一个人,只有矮小的花木疏落地投着影子,我一时间竟觉得自己的重要与伟大,我解除了拉茜,拉茜就在我身边奔跃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被一声开窗的声音所吸引,猛抬头间,我看到了楼上阳台上露出一个人影,是个披着神秘长发穿着洁白衣服的影子,我楞了一下,但是这人影似乎只在阳台上一晃,接着就消失了。我失神地位立着,我希望这不是幻觉,我希望她还会出现,但是再没有了,窗口是漆黑的一个空虚,两旁隐约地垂着银色的窗帏。我不知道伫立多久,拉茜到我身边纠缠,我才悟到我的现实。
  在一切无望之中,我回到了房内,拉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