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6 21:43      字数:4735
  他干脆的口气似乎宣布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作者接着问:还有呢?我看当年调查记录,你曾说他好色。
  戴良才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要站又并没站:我当时是随口一说,中学的师生恋还不好理解?他形象那么高大,女生们围着他转,他也喜欢扎女生堆,这好理解。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他和女生之间有事没事,我至今也不愿去深究。
  作者竭力思索着当年的情况:还有呢?
  戴良才说:他喜欢喝酒,晚饭一个人来二两,让大师傅弄两个菜,工读学校才能这样。喝完了喷着酒气背着手在校园里转。见我和马小峰在操场练武术,借着酒劲就来了,说是教我们,把我们拨拉得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表现欲极强。这些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是“不敢恭维”。不过话说回来了,人无完人。他就算个相当不错的老师了。一日师恩,当涌泉相报。
  作者还想插话。
  戴良才很有见识地挥手说道:我最不愿意一天到晚重谈旧事。人老才喜欢回忆。我要再过十年二十年才考虑写不写回忆录。一个社会也不要老回忆。老化的社会才回忆。有生气的社会就天天往前走。现在知识分子喜欢什么反思了,忏悔了,反思一百年也无济于社会进步。历史少谈,积极往前。社会什么时候不老生常谈了,就有希望了。
  作者问:周汉臣当时是被工读学校学生用石头砸死了。你扔石头了吗?
  戴良才表情十分困难:肯定也是扔了。这些形而下的事不说了,你一定要谈,就谈点形而上的吧。
  马小峰说,除了白雪公主谁也不能完全洗清自己
  马小峰外号刀疤。他长得黑瘦凶狠,像个关在笼子里不服气的小黑豹一样转来转去。额头上一块触目的柳叶疤,就是他曾经打遍天下都不怕的记号。
  七十年代末调查组找马小峰调查时,他正在一个化纤厂当搬运工。厂干部领着调查组 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正在仓库和人嬉皮笑脸,双手抓着麻袋准备上肩。
  马小峰在周汉臣案件调查记录留下的那段开场白,似乎很明白地讲清了他对周汉臣案件的观点。他说:这是一个历史的悲剧。周汉臣是个好老师,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的每个学生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就拿我自己来讲,这么多年总忘不了他对我的教导。我觉得应该给他平反,开追悼会纪念他。
  调查人问:周汉臣给过你什么帮助?
  马小峰回答道:他让我懂得规矩,懂得做事要讲理。他给我的帮助太多了。譬如我现在写一手漂亮字,就是他留给我的财富。我从小学习不好,字写得像狗爬。他教我一种速成的练字方法,就是照着书上的楷体字一个一个练。一天写好二十个字,一个月就写好六百个字,三个月就写好近两千个字。他告诉我,常用字也就这么些。我每天写一篇字让他去看,他一个一个指点我笔画,还让我在学校里抄黑板报,结果我的字就练出来了。
  马小峰所言不虚。几十年后的今天,当作者见到他时,他虽然是像搬家老鼠一样东跑西颠的小门市经理,可是写得一手漂亮字。若说字是男人相貌的一半,这笔字就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要说明的是,“字是男人相貌的一半”就是周汉臣几十年前告诉这个当年的小狼崽子、今天的门市部经理的一句格言。
  当我们更多了解马小峰这个人物后,得知他从小死了生母。继母又生了一个弟弟,成为家中的宠儿,他这个后娘养的小崽子在家中开始受气。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到社会上让别人受气的野小子了。
  仔细阅看当年调查组找他调查的谈话记录,发现他一开始滔滔不绝讲的许多话都是有关戴良才和眉子的。他坦言说,那时他和戴良才是在周老师面前争宠的对手,互相都用眼睛的余光盯着。只要一发现戴良才往周汉臣那儿去,他就远远跟上了。戴良才和周汉臣说什么话,他都想趴在窗外偷听一下。
  可是他很快发现,他在盯戴良才,戴良才是在盯眉子。
  眉子几乎隔一两天就要去周汉臣那里一次。有时是围着周汉臣转来转去,送壶开水,倒个纸篓,换一瓶花。有时周老师根本就不在房间里,她不过是往门缝下窗缝里塞一张明信片。眉子常常是一路哼着歌去,哼着歌回来。
  戴良才就像掉到醋缸里的狼崽子一样,酸溜溜回来。
  有一次,戴良才看见眉子的明信片在窗缝外露了一截,就抽出来偷偷跑了。
  马小峰说:戴良才追眉子,眉子又单恋着周汉臣,所以戴良才对周汉臣是心怀不满的,不管他自觉不自觉。后来在打倒周汉臣的过程中,戴良才都起了鼓动风潮的作用。
  调查人问:是吗?
  马小峰说:这情况你不要听我一个人讲,你可以找当年工读学校的所有学生调查。我这个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玩虚的。戴良才那一阵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演说家。有好几次,他跳到台上控诉周汉臣的反革命罪行,直讲得有点天昏地暗。有一回控诉着控诉着就哭开了,哭得天上也下雨了。一群人跟着他发疯似的呼口号。要用文学字眼说,真是人如狂潮。这情况我编不出来。不过我要说明,我刚才那么讲绝不是说戴良才一个人的责任。周汉臣老师的事情主要是历史性悲剧。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的话,我看当时的工读学校学生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洗清自己,除了白雪公主。
  调查人问:白雪公主是谁?
  马小峰回答:她叫姜囡囡。只有她一个人自始至终没有向周汉臣老师举过一次拳头,唾过一口唾沫。
  调查人问:那是为什么?
  马小峰说:说来就话长了。
  这是作者在当年的调查记录中第一次看到有关白雪公主姜囡囡的特别说法。往下我们还可以看到对她的专门描述。调查记录显示了调查人抓住一个个关键问题逐层深入的意图。
  我们看到调查人又接着问:你认为周汉臣对工读学校女生有过不正当行为吗?
  马小峰回答:我觉得周汉臣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当然,这是我今天的结论。
  调查人问:当时呢?
  马小峰回答:当时我肯定也是跟着那股潮头走的。女生们哭成一片,男生们骂成一片,你除了撸袖子举胳膊跟着骂,没有别的份儿。
  调查人往下的问题比较尖锐:你刚才说戴良才追眉子,眉子单恋周汉臣,所以戴良才对周汉臣心怀嫉恨。但是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你当时也有类似的情况。你想想有没有?
  马小峰说:我这个人喜欢坦率。你们不过是说我追黑二嫂,就是阎秀秀了。我不回避这一点。我那时是对黑二嫂有那心思,不过我从来不盯梢她。她愿意去找周汉臣就找周汉臣。再说我也用不着盯。她每次去周汉臣那儿,后来大多都叫肖莎莎陪她一块去。
  调查人问:她和肖莎莎关系不错?
  马小峰回答:相当不错。
  调查人问:那为什么那天晚上阎秀秀逼问肖莎莎是周汉臣调戏她还是她勾引周汉臣?
  马小峰说:黑二嫂,也就是阎秀秀了,我说黑二嫂说惯了,管肖莎莎管得特厉害。说姐姐管妹子都不够味儿,有时候就像做妈的管闺女一样。
  马小峰往下的话很干脆:说穿了,黑二嫂就是肖莎莎她娘;肖莎莎就是黑二嫂的跟屁虫。她背着黑二嫂和周汉臣勾勾搭搭,黑二嫂肯定就恼了。不过坦率说,她们俩也就是在这个事件中起了一个头,作用比他们大的有的是。像戴良才,有些做法怎么看也太过分。他应该反省。
  调查人问:什么做法?
  马小峰说:周汉臣老师被迫害的过程挺长的。从那天晚上说他流氓开始,到最后惨遭迫害而死,中间有好几十天呢。戴良才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张明信片给周汉臣。
  调查人问:是吗?他这是学习眉子过去给周汉臣送明信片的方法。
  马小峰说:眉子送明信片是诗情画意献殷勤,那周汉臣每天看了跟见把鲜花一样,只会高兴。戴良才送的明信片,那就是一天一把刀子了。
  调查人问:戴良才那些明信片上都写些什么?
  马小峰回答道:都是警告威胁、不老实交代绝无好下场之类的。我觉得这种做法过分残忍了。周汉臣死后,只有白雪公主一个人去收拾他的东西。可能那些明信片都在白雪公主手里。闹不好连眉子过去送给周汉臣的明信片都在白雪公主就是姜囡囡手里呢。
  调查人说:姜囡囡我们一直找不到。你有她的线索没有?
  马小峰说:我也没有。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其实就三个高中班。后来就都上山下乡了。又后来,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上大学的上大学,都散到四面八方了。对了,你要找她,可以先找到赵大鹰,他肯定有姜囡囡的线索。他和姜囡囡是一班的,那时对姜囡囡也挺有意思的。
  调查人问:是三班的赵大鹰吗?
  马小峰说:是。一班抻头闹事的男生是戴良才,二班就是我,三班就是赵大鹰。说到这儿,我倒要添句话了。其实赵大鹰才是那一阵造反的核心人物。别看我和戴良才楞头青似的往前冲,在荆山岛工读学校中份儿最大的是他。他是座山雕。
  赵大鹰说,周汉臣是伟大的家长就是有些专制
  赵大鹰该是我们重点考察的人物。
  这个外号座山雕的小伙子一到荆山岛工读学校就成了老大。每当操场上一群男生闹嚷着成团伙时,总看见赵大鹰笑眯眯坐在中心,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争着和他说话。他长得比 较高大,论体格是学生中的头一份,论相貌仪表堂堂。那样子据说过去在普通中学曾让很多年轻男老师嫉恨。他因此从来看不起不够老的男老师。
  他在那一年成为荆山岛工读学校应运而生的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头号人物。
  照马小峰等人所说,他其实是打倒周汉臣的核心人物。
  七十年代末调查组找赵大鹰调查时,他上山下乡转了一圈,回到城里待业。第一次去时,他父亲正躺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咳嗽,母亲在低矮破旧的房子里忙进忙出。赵大鹰盘腿坐在院中的一个小石桌上,身边围着一群街道待业青年,依然是个座山雕样。
  街道居委会的几个男人妇女兴师动众地领着调查组出现时,赵大鹰怔愣了一下,随即蹙起眉凝神狠想了一下,便似乎早知如此地摇摇头,慢慢站了起来,挥散左右。
  调查是在街道居委会的小办公室里进行的,留下了条理清楚的谈话记录。可能是赵大鹰讲得十分从容妥当,调查人的插问十分少。我们将这个谈话的第一部分全文引录。遇到需要着重告示读者的地方,我们谨慎地运用第三人称描述。
  我从小没有服气过谁。父亲只会喝酒打人。母亲太窝囊。老师大多是偏心眼。我年轻时就服过一个人,那就是周汉臣。他这个人不以势压人,他做事讲理。别看我从小调皮捣蛋,其实我是按照理来的,不讲道理的事情我不做。古人讲盗亦有道,我最反感的就是以势压人。小时候不知看了一本什么古书,大概是当时归为黄色书籍的《三侠五义》之类的,里边有一句话算是我少年时的启蒙,就是以理服人得天下。万事要讲理。论打架,你想当头,就要带头往前冲,撤退在后做掩护,你就有理。你要谈女朋友,见了狼挺身而出,让女朋友先跑,你就有理。是哥们儿的女朋友,你就不要插一脚,这就是做哥们儿的理。当老师的你就得一碗水端平,不能偏向男生,偏向女生,偏向家庭好的,偏向长得漂亮的,偏向嘴乖的,偏向学习成绩好的。我这个人就喜欢挑刺儿。在学校给老师挑,谁没理我就挑谁,所以在同学中有份儿。转了几个学校,都是难剃的头。
  周汉臣到荆山岛工读学校来了。学校原来几个领导,运动一开始就不知被揪到大陆什么地方去了。周汉臣手腕很高,来了就一统天下。
  那天开全校会,我站起来发言:现在是大革命,我们工读学生也是学生,我们要自己起来闹革命,我们要选举文化革命委员会自己管理自己。同学们一码坐在操场上仰看着我和周汉臣。周汉臣站在讲台上说:可以,你们就民主选举。你们能自己领导自己,我何乐而不为?我现在就坐在一旁帮你们当个监票人。你们竞选我当裁判。以后你们自己领导自己,我当参谋。
  周汉臣讲得全是理。我和他掰不起来。
  接着,全校学生就民主选举开了。选举的结果,得票最多的是阿男。这让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大吃一惊。一班、二班的戴良才、马小峰都没想到。
  调查人插问:阿男是谁?
  阿男就是和我同班的一个男生,外号叫奶油小生。一个男生长得像白瓷人似的,真让人看不上。他本来就不是工读学校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