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浮游云中 更新:2021-02-26 21:41 字数:4905
老蔡赶来和我说,我这时应该出面压下惶惶人心,以免肘腋生变。
我听了,我去了。结果是一败涂地。
华苛诣不知如何知晓了我的身份,指着我鼻子说我是冒牌货。教中那些老糊涂居然也信他!抡拳扬臂的要杀我。
我打不过,只有逃,可是所有的出路都被他们堵住了。
我以为必死之际,老蔡为我杀开了一条血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他,因为他向来是最和我合不来的。
教我模仿伤何少爷语态神情时,他骂我是“大笨蛋”。我得意忘形时,他骂我是“绣花枕头”。我没信心时,他骂我是“胆小鬼”……
而现在,是他,救了我。
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感激,胸口一团火热,又酸又灼,直到仇生把我拽拉到安全的地方也长久不消。
我们俩很久都没说话,没有说话的心情。因为他失去了一位相交三十余年的老朋友,我则失去了一份真挚而从未重视的亦师徒、亦父子的友情。
令人后悔的东西多半也叫人回味不已,我因为怀念老蔡,几乎遗忘了尚不明下落的伤何少爷。
而眼下,我正和他面面相对,四目相投。
伤何少爷的气色很不好,虽然我早已知道他受了伤,但眼见比之平日的神采飞扬,如今憔悴无比的容颜,还是不禁心痛。
不知他的伤要不要紧?
“我还以为人都死光了呢。”他的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讥嘲,是怨怪我们来得太晚么?
仇生为他解释了教中的状况,我默默的在旁脱下那套怪异的衣装。我们早已议定好了,由我来代替伤何少爷。
仇生也早已和我说了,替换伤何少爷出狱之事凶险万分,不管事情最后会否暴露,于我都是绝无生机。
当时我听完呆了呆,迟疑了。
我只有二十五岁呢。除了大迟,我哪儿也没去过。除了身周的这些人,我谁也没见过。我幼时的梦想,游历天下,难道就此无疾而终?
我该怎么做?
仇生不发一言,任我自己决断。
“如果我换出伤何少爷,他一定能成功逃出去么?”我问着仇生。
他郑重的点头说:“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将教主平安护送出大迟!”
是啊,伤何少爷是教主了,一教之主,比从前更重要了。
我这个小人物,这个黑暗中的阴影,他的替身,隐缩在角落里十年的影子,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很久以前,我有个愿望,希冀伤何少爷的眼中有我。
如果我替他死了,他会否记下我?
人说:“施恩不望报。”我似乎还没达到这样无欲无求的境界。
我可以为伤何少爷而死,只希望他的眼中,甚至脑海中也刻有我,是不是很自私呢?
一生自私这么一回,不太过分吧?
于是,我答应了。
我看到仇生的眼中流露出感激,其实,他没必要感激我。我只是想成全自己自私的愿望罢了。
“你要他来替我?”
“不错。这是目下唯一的办法。”
伤何少爷对我说:“你怎么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说一大堆肉麻的话,让他对我感激涕泠?我要的可不是这些。
他歪头笑道:“堂兄,你可知替我便是自寻死路?”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即若不替你,也未必能多活几年。”
我浑身一震,蓦然意识到,没有了伤何少爷,我真的活不下去。天上的星星若是陨落,水中又怎能有它的倒影?
他凝视着我,我看见他的墨绿明眸中清清晰晰的倒映着我。霎时,我像被雷电击穿了:这是头一回,在他的眼中看到那么完整明亮的我。
他是全心全意的在看我,我知道,那一刻,他的眼中只有我。
这就够了。
我不再在乎他的脑海中是否会刻着我,将来会否记着我。刚才一刹那的辉映,我已心满意足。今后是生是死,我亦无所畏惧。
每穿好一件属于伤何少爷的衣服,我就离死亡更近些,可我没有恐惧。
真的,没有。
难道死亡定要和恐惧、尖叫、哀求联系在一起?为心爱之人而死——心爱?!
伤何少爷是镜子那边的实体,我是他的倒影,如何又成了我的心爱之人?!
我不自禁向他看去,他已换好了衣衫,戴好了面具,也正在向我看来。
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他的眼中似有湖水流动,透着难得的柔和。
但触到刚才的念头,我顿时感到呼吸不畅,方要说话,石道中震天价的“万岁——”声回响。
这是入镇火窟以来,我唯一一次感觉到恐惧。不是因为离死更近,不是因为他们将离去,留我一人在险地,不是因为我害怕面对列则或其他人。
而是,我清楚的明白,这是我和伤何少爷呼吸同一室空气的最后几息。
我从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或者一直逃避去想。
他就站在我身前,我却觉得他的身影越来越淼茫,仿佛有层水雾隔挡在我们之间,让我触手难及。
我就要永远和他分开了。心挤得紧细作痛,酸得跳搏不起。是不舍么?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十年来的心事悉数告诉他。
告诉他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欣羡仰慕,自惭形秽;告诉他我答应仇生让他为我易容,是希望他看得到我;告诉他我废寝忘食的躲在暗中观察他,一点一滴的改进自己的语态神情,使自己与他更相似;告诉他我偷偷放走许夕逖,是害怕他沉溺太深;告诉他我替他而死,仅仅为了在他心中烙下自己的影子;告诉他……
可是我浪费了太多的岁月,现在连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荒度三千六百多个日子,而今我连三十六息都没有……
列则和我们一门之隔,正一步步的逼近,我该怎么办?
我不甘心,我还有话没说完,我尚有一腔肺腑不及倾诉,我该怎么办?
也许是离死太近,也许是时间无多,我已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鼓起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做了一件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
我踏前两步,倾前身子,贴近伤何少爷。
我的脸挨蹭着他的脸庞,在他的耳际,鬓下——
落下了一吻。
不知那算不算一吻,因为只是极轻极快的一触即离。
但这是我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怀着……爱意,吻一个人。
伤何少爷动也没动,许是震怒了?我居然不再因此而胆怯。
离开他的一瞬,我咬破了口中那颗能使瞳人变色的药丸。
从这刻起,我,就是秦伤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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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了一杯酒,没有醉,但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身前有一面硕大的镜子,能照到我的全身。镜面光滑无匹,无微不至的反映着我。
那眉,那目,那鼻,那唇都是我的……
十五岁的我……
唯有瞳人,镜中人是墨绿色的。
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一手,我与他合掌而握。
他轻柔的拉着我,拉着我缓缓走入镜中。
我茫然的任由他牵引,决然的没打算回头。
镜子在我们身后片片崩裂,碎片撒了一地,每一片中都是我和他。
只有,我和他。
《春寒料峭之僻如朝露》——完
27
第十三章
剩下三日有风趣可喜的风直作陪,转瞬即过。夕逖早已分不清黑夜白日,脑子里一抹混沌,只盼熬过这三天,回家好好睡上一大觉。
外面脚步声,一重一轻,向他的牢房走来。他不禁莞尔,那重的脚步声定是风直,轻的才是别的人。
牢门开,董礼冷冷的声音道:“二公子可以出来了。”
风直瞪他一眼,把他挤开门口,道:“我免费拉你一把怎么样?”
夕逖微微一笑,抬步欲行,脚踝一歪,扑向前面,好在牢房甚小,这一扑正撑在了墙上。风直蹲在门边儿,道:“如果现在要我拉你,我可是要见市抬价的哦。”
夕逖此时实无力攀上丈许的湿滑墙壁,但他和风直不甚熟稔,不肯低头求恳,因道:“劳烦董监事放个梯子下来。”
董礼道:“二公子见谅,那梯子腐朽不堪,怕是用不得了。”
风直伸手下来,咕哝:“小器鬼,我不收你钱就是。哎,这一点倒是和你哥挺像的。”
夕逖得他一拉之力,攀上门台来,问道:“哪一点和我哥挺像?”
风直没好气道:“讨价还价哪!兄弟俩都是精明鬼,真会打算盘。”
夕逖失声一笑,既而敛住,不知怎的,今日没有说笑的心情。他小腿酸软,站立不住,勉强扶墙挺着不倒,却是无法走动。
风直背着他半蹲下身,道:“上来!”
夕逖楞住,风直嗔道:“快上来啊。我可不吃小姐脾气。”
夕逖哭笑不得,见他十分坚持,只得挨上前,轻轻靠上他的背。风直将他蹭上托起调整好位置,董礼在前面打灯引路,风直随后,叹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脚夫苦力,身上背的不是煤就是木墩儿。”
夕逖闻言失笑,绷直的身子也随之软了。风直驮着他快步蹿上石阶回到地面。十天来甫见阳光,剧烈的强光刺得夕逖一阵眼花,看什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夕逖索性闭目,耳听得许夕铤夸张的声音道:“这么不想见哥哥呀,真伤心!”
夕逖笑逐颜开,睁目看去,哥哥笑意盎然的脸庞近在咫尺外。他忽想起自己还在风直背上,脸上登时火烧,忙要蹭下来。
风直托紧他,道:“别断我财路啊。”
许夕铤横他一眼,干笑几声,夕逖忍俊不禁,身子反而贴近了风直些许。三人和乐融融,董礼在其间显得格外的突兀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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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几天,夕逖在屋中静养,许夕铤和风直时不时来看看他。他臀后的伤及时疗治,座卧都已不相碍,只是小腿以下浸泡了十天冰水,浮肿得厉害;加之水牢阴寒潮冷,他又曾走岔过气,着实伤到元气,因而虽得名医诊视,几日来总是低烧不断。并无大害,却是无奈的被许夕铤逼着卧床。
这日,许夕铤来看他,言到风直已离去,想来是新接了生意。夕逖听了一阵怅惘,这些日子多得风直相陪,他才不致病中寂寞。原打算求得哥哥允可,请风直去喝酒,现下他不声不响的走了,这份情义不知何时才能还上。
许夕铤也是一番唏嘘,没说上几句,军中余先生来请,许夕铤心知有异,歉然辞出。夕逖当然不会介意,含笑目送他离去,立即跳下榻来。
瘦骨嶙峋的余先生余显合上门叶,智慧的双目熠熠有神看着许夕铤,略为激动的压低声道:“大迟国师死了!”
许夕铤一时没反应过来“大迟国师”是谁,少刻,方怔怔的道:“秦……秦伤何死了?”
许夕铤的语气中三分快意,倒有七分失落。
余显悠悠道:“昨日凌晨收到咱们在大迟的探子飞鸽传书,我还不敢张扬,今天便传出大迟举国大丧。哼哼,连死一个皇帝两个国师,大迟的国运是背透了。”
秦伤何已经死了?他……死了?
许夕铤并非伤心,只是未免太意外了。他还盼与秦伤何对决,当面讨回弟弟所受的屈辱。幻想着他一败涂地,英雄末路。
而今,他已死了。
如同兴冲冲的为一件事做了许久的准备,而临到头却说取消;又或花了大力气去提一样轻东西,反有种使不上力的惶恐。
余显筋白的指节磕着窗格,徐徐道:“大迟巷间密传秦伤何是被新皇绞杀,对外却说他是劳心成疾,积郁过度。一朝天子一朝臣,哼哼。”
余显的干笑这时听来有些刺耳,许夕铤不自禁吐口长气,道:“此事……暂且莫张扬,以免……纷扰人心。”
余显淡然点头而笑,人心或许有纷扰,不过一人耳。
许夕铤忍耐不住似的大口呼吸,莫名的心烦意乱,余显心中雪亮,也不多说,告退出房。许夕铤嫌屋中抑闷,索性在总管府闲踱,走着走着来到中庭。
院中清幽恬静,春虫鸣声啾啾。许夕铤心念一动,忽地纵高丈余,随之一掌拍出,当空一声清越洞响,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许夕铤落下地来,立定身形,忽似受到感应的回头张望,身后庭院深深,唯有树影空摇,哪有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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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逖不知怎的,多日静养气药调息,病势不见好转,反见沉重。许夕铤心忧于色,军事繁忙之际不忘日日探视夕逖。
见他形容日渐委顿,心痛之余,也是万分不解,前些日子分明低烧快退了,为何复发?大夫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心病还需心药医。夕逖从水牢出来就一直卧榻,能有什么心事呢?
许夕铤数次诱询,夕逖都咬紧口风,不吐一字。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夕逖有事瞒他,但到底是什么?
思度起来,他病势转沉似乎是从四天前,秦伤何死讯传到的第二日才开始的。难道他……
许夕铤靠着墙绻膝坐在宽大的床榻上,夕逖就躺在一旁。侧身背对着他。
兄弟俩背对无言,许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许夕铤乍开声,难免有些干涩。
夕逖放在枕上的手掌攥紧成拳,道:“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