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1-02-26 21:41      字数:4820
  生枝节。”
  秦伤何挥手叫那人下楼,夕逖问道:“你们教中出事了?”不自禁走前两步。
  秦伤何眉目低垂,梦呓般低声道:“留给我一个回忆。”蓦地,拉过不及闪避的夕逖,干涩的唇片堵住了夕逖所有的话语。
  深切的探入纠缠,只望他不会相忘于己,虚弱的但愿百年相遇之余,不致人事皆非。再多的放肆狂妄也仅此一回。最后一回,下不为例,只因无缘。
  恨不能将他的魂吞摄入腹,与己交融,不分不舍,如同云彩相逐,落雪沉湖,最终都归圆复一,有始有终。
  那时那刻若能浇铸,今生今世亦已满足。不过天亦有时穷,地亦有时尽,即若天荒地老,也难为情无绝期。
  他不会法术,虽然他马上就是大迟国教教主;他不肯强求,虽然他蛮横霸道了二十余年。
  世外桃源,人间天堂太过虚缈,他宁愿相信红颜弹指老。便如落星归不得天河,流水回不去源头,许多事既然勉强不来,不如当断即断。
  他既放不下俗世百味,就得舍下那第一百零一味涩苦还甜的……
  夕逖浑身一颤,秦伤何抽身而去的一刹那,他几乎失望的叹息出声。
  秦伤何神色已复平静,不经意的退后和夕逖拉开了距离;睫毛掩饰了眸光,一语不发,衫袖微抖,再不看夕逖一眼,回身下了楼。
  楼下人声喧闹,少刻归于寂然。
  良久,夕逖痴痴的坐着,茶肆二楼空无一人。茶早已凉透,失去了应有的芬香,他还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仿佛是琼浆玉液。
  天色已沉,寒鸦破空几道嘶啼,黛蓝淆混了绯红的暮色迅速笼罩了魏城,街头的鼎沸渐渐消伏。万家灯火如同繁星缀天,自然和乐的点缀着生机盎然的城郡。
  不知何时有人为暗中枯坐的夕逖掌了一盏灯,他毫无觉察,沉浸在自己纷乱的心绪中。
  良久之后的良久,有人上楼来了,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夕逖也听的明白。不必借着恍恍幽幽的火光,他已知来者何人。
  来人在夕逖的桌子坐下,上身挺直如枪,其势如山岳。他随手拿起夕逖的茶碗,喝酒般一饮而尽。“悦记的云雾茶果然是最好的。”
  “哥?”夕逖察觉他不寻常的狂肆而微感不安。
  “咱们兄弟好久没把酒谈心了。今日有茶无酒,嘿,说不得借酒蒙脸的胡话——”许夕铤提起茶壶晃了晃——“啧,这下连茶也没了。”
  夕逖愈感惶惑,许夕铤一副喝醉了酒的架势,却又分明清醒得很,不知他搞什么名堂。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说这话对不对,小逖?”
  夕逖无意识的点头,心下忐忑的想到秦伤何,难道他没能出得城?
  许夕铤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壶盖弹跳出来,在桌上滚了几圈,落在地上,跌个粉碎。
  “我总觉着自己是不是太笨,我喜欢一样东西、一个人,我就全心全意的待他好。可是人都是怪物。越待他好的,他越不希罕,越得不到的,他越巴巴的求着!”
  夕逖心下凛然,隐约猜到许夕铤所指何事。他心中有愧,无言以对。
  许夕铤凝视着他,摇头失声笑道:“我真是傻!夕逖,我真傻!”
  “哥,”夕逖微微昂首,咬唇道,“他是从我手上走逃的,你用军法处置我吧。”
  许夕铤看着他,倏地起身,震天价厉声长笑,许久停住,暴喝道:“滚他的军法,你以为我是可惜没宰了那混蛋来搅乱局势么?!”
  夕逖被他喜怒无常骇得说不出话来,许夕铤揪住他领口,怒吼:“我是为了你!你被他欺负,我不伤心?我不痛?!我白疼你了,夕逖。”
  “爹娘去后,我事事以你为先。你要游山玩水,我就算不能陪你,也叫人跟着你;你要和魔教中人结交,我反对归反对,还是随着你;你被人欺负了,我不比你好过。可是,夕逖,你真的伤我的心哪!”
  “我一心一意的为你着想,你倒是潇洒得紧!你怎能容他……容他碰你,你怎么能?!”许夕铤愀然长啸,丢下夕逖,愤然下楼。夕逖听到他上马驰去,马鞭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震得人心随之悸动不已。
  听着远去的马蹄声,夕逖攥得铁紧的拳头缝里渗出一丝血,忽地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松展了开来。
  楼外树影风动,春末之夜,寒意不减。
  18
  第四章
  魏军通常在城中前朝的总管府议事,许夕铤按理可入住其内,但因怕繁忙事宜吵着夕逖,掌管魏城三年,仍住在许家老屋。
  今日风直传话,得知大迟国有变、秦伤何身在魏城,然而许夕铤对此并无甚惊讶。明焰教教主连月闭关,有心人早可知大迟存帝时日无多。当然,若非知道大迟历代皇帝和国教教主之间的龌龊关系,却也无法推想。
  真正让他疾首痛心的是夕逖:他严令搜城不久,手下人密报,夕逖曾与秦伤何同楼对饮,良久不下。
  等他赶到茶肆,秦伤何一行人已不知去向,他不及上楼质问夕逖,迅速调配人手追击,忙了个多时辰,一无所获。愤懑不平回到茶肆,正见夕逖痴坐怅想,怎不叫他怒火中烧?
  他本悲愤于夕逖被秦伤何羞辱欺负,现下看来内情大有蹊跷。夕逖非但没有痛恨憎恶秦伤何,反而似乎对他大有宽谅之意。
  他恨的是夕逖的妥协,怒的是夕逖的懦怯。他许家儿郎何曾如此败落?身落敌手虽未必要殉身就义,却也该坚毅不屈。到如今竟似失身兼而失心,乃至纵放敌人逃遁,岂非可耻可笑?
  许夕铤心中百愁绪结,一掌拍在窗格上,震的窗格吱呀作响,屑灰散迸。忽听见脚步声近,他抬目看去,见是许祥领着军中的王副统领王立成匆匆赶来。
  许夕铤微感不安,等他们近前,不及开口询问,王立成已急急的道:“大……大帅,二公子他……他……”他着实喘的厉害,说到这儿不得不停下缓气。
  许夕铤惊疑不定,电目炬视许祥,他忙躬身道:“二公子去到军中,说……说自己私纵外敌,自请处分。”
  “董大哥命属下先行来报大帅。”王立成接过话头,“不过,看二公子的样,很是坚决,怕是劝不听的。”
  许夕铤不必他说也知夕逖的臭驴脾气,他定是恼了自己那番重话,因而自请处罚,当真是不把他这兄长气死不罢休!
  “该死!”许夕铤低咒一声,冲出小院。许祥暗叹口气,抄起椅背上的风袍,疾步跟在他身后,喃喃自语:“两兄弟,一见面就吵,分开来又想。唉,年轻人啊,真不懂——”
  @_@
  那总管府西侧原有一个刑堂,隶属前朝衙门,外围林木森森,肃静蘧然。甫入厅中便觉寒气沁骨,凉意逼人,一尘不染的青石砖打磨的光可照人,倒映出人影清晰,仿如误入幽冥地界。
  十余丈见方的堂中只有一几一座,空旷的吓人,棒起棒落声也格外响亮。
  受刑之人趴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素白单衣下浸透着血色。一左一右两人的棍棒夹压着他纤细的背,另一人正一棍接一棍的打下去。
  座中一人,冷眼观刑,见到许夕铤三人,欠身道:“属下正在监刑,不敬之处尚请大帅见谅。”转向那因见着许夕铤,迟疑停手的兵卒,喝道:“尚欠三十三,不得停手!”
  此人便是魏军中专司军令刑罚,人称“六亲不认”的董礼。其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军中人人敬畏三分。去年他侄子在市集闹事,被他处以军法,赏了一顿鞭子,打的三个月没能起床,因而博了个“六亲不认”的“美名”。
  许夕铤强忍着喝止杖刑的冲动,走到几前,董礼让出座来,不卑不亢的一揖道:“二公子适才言道,他通敌纵敌,前来自请处分,经属下查察,俱已属实。通敌乃是军中头等大罪,凌迟既废,本该处以斩刑,属下念及二公子自首难得,因予以杖刑七十,水牢十日。请大帅论断。”
  许夕铤见夕逖半昏半醒,脸色惨白灰败,细密的银齿咬破薄唇,溢出血丝,硬是不吭一声,心中又痛又怜,干咳一下,勉强说道:“杖刑七十似已足够,水牢是否就……”
  董礼从容不迫回道:“大帅此言差矣。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通敌叛国乃诛九族,不赦之大罪。若予轻饶,日后必难服众。军纪不维,如何治军?二公子虽系大帅亲弟,亦不可有所宽待,否则重处下例,必遭非议!”
  许夕铤气往上冲,差些冲口而出“你又何曾宽待于他?!”,强自忍下,道:“董监事既已决定,本帅亦无话可说,不过杖刑过后,待我替他上药包敷完妥再入水牢。”语气强硬不容争辩。
  董礼微微一笑,道:“手足爱护,人之常情。大帅爱弟心切,属下感佩至深。不过,二公子态度诚挚,放走敌人亦非本意,或可予以减刑,将水牢十日减为——”
  许夕铤手一挡,冷冷道:“不必!我许家儿郎若连这些小阵仗也熬不过,也妄称世代豪杰。”
  说话间,七十军棍已毕,许夕铤蹲下身,扶起夕逖上身,细细凝视他青白的脸孔,轻声问道:“你可还挺得住?”
  夕逖顶着一丝清明不肯晕去,适才兄长与董礼的对话他都听的明白,闻言淡笑点头,哑声道:“对不住。”
  许夕铤眉头紧簇,无声送入一道真气护住夕逖心脉,搀着他肋下他往后面走去。董礼木着脸一言不发,一名兵卒立即丢下手中棍杖,奔到许家兄弟前面,恭声道:“后面有间干净的屋子,待小人为大帅领路。”
  许夕铤脸色阴沉,嗯了声,感到手中越来越沉,夕逖几乎是被他拖着走,可当此时此地,他若抱起夕逖,徒显得他许家人懦弱无能。
  许祥老泪纵横,蹒跚在二人身后。
  许夕铤示意许祥将风袍铺在干草榻上,轻手放下夕逖,让他趴睡着。许夕铤请出许祥和那兵卒,合上门,掌着烛检视夕逖的伤。
  这几日干燥得紧,这么一会,渗出的血已凝成痂,结连在臀部的布料上。许夕铤稍一扯动,夕逖即痛的闷哼出声。
  他心中狠狠一抽,取出靴统中的匕首,一边割开布料,一边佯嗔道:“活该。看你今后还任不任性了!”
  夕逖感到股间一凉,虽是手足至亲,亦羞得面赤耳热,脸蛋埋入身下的袍中,扑鼻尽是哥哥的熟悉气息。
  许夕铤揭开那层单薄的蔽体衣料的一瞬,只觉气血逆冲上额际,眼前金星乱晃,几乎栽倒。那片血肉模糊,又岂是皮开肉绽可以形容。
  夕逖从小乖巧,爹娘连根指头都没弹过;而他爱弟如命,更是呵护备至,便有小伤小痛,也是兄弟俩和外人打群架时弄的,多半是许夕铤数倍严重过他。
  何曾受过如此对待?!
  他的喉间顿时哽住,眼眶霎时通红,持烛的手不自禁的颤抖。夕逖察觉到火光的闪烁,抬转头,疑问:“哥?”
  许夕铤把蜡烛放在一旁小几上,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敲门声起,许祥端着盆热水进来。许夕铤知夕逖脸嫩,移身挡住许祥视线,命他放下热水。
  许祥带门而出,许夕铤拧了把七分湿的热巾,为夕逖擦拭伤处,着手尽量的温柔。但毕竟是新伤口,怎能不痛?夕逖的身躯不由自主的痛得颤抖,却咬牙哼也不哼。
  许夕铤叹道:“在哥面前,你还装什么?痛就喊。”夕逖仍旧不出声。
  手中巾帕已被污血染红,许夕铤蹲下身涤洗,夕逖忽道:“我……不是有意放走他的。”
  许夕铤一怔,微笑道:“我本也没想要捉他。”一顿,正容道:“你可知为何?(夕逖摇头)只因我知道大迟的宿命。”夕逖扬眉询问。
  他一面为夕逖擦净伤处,一面娓娓说道:“据闻大迟国前朝的一个失宠的妃子以死下了个血咒,她诅咒大迟国的历代君王不但每代单传,且必定羸弱无用而致大权旁落。最可怕的是,她还诅咒大迟皇帝将失却男儿气概,委身……只……只好男欢。而且是……”
  “是和国师?”夕逖漠然接口——国师就是秦伤何将坐的位置。
  许夕铤默然承认,又洗了一把巾帕,看着那盆混浊的血水,道:“小逖,你当真撑得住么?还是我去找董——”
  “我可以!”夕逖的声音突兀的尖利,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道:“哥,这事是我惹出来的,该由我来收场。”
  “你的伤只能趴着,水牢里污水过膝,坐不得睡不得,你伤成这样,又无真力护身,如何能熬过十天?”
  夕逖傲然一笑不答。
  许夕铤皱眉道:“还是让董礼减刑——”
  “哥,你明知他是要卖你个人情,你若答应,今后定然制肘。”夕逖哂着。
  许夕铤叹道:“我也没料到他城府如此之深,你今日是撞在枪尖儿上了。他爷爷的,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既博了个铁面无私,不畏强权的好名声,还要我欠他一份人情!”
  夕逖淡淡道:“是我不对。”
  许夕铤无奈的白他一眼,擦干了手为他抹药膏。药膏清清凉凉,盖去不少火辣辣的灼痛,甚是舒服。
  夕逖任由哥哥摆布,又痛又累,昏昏沉沉,几欲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