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不落的滑翔翼      更新:2021-02-26 21:29      字数:4714
  李元文看看几个正咽口水的徒儿,大方地说“赏了!”
  德旺急忙下令:“还不叩头!”
  几个徒儿齐唰唰抱拳作揖,“谢谢李大管家!”抢了煎饼跑到院子里,大口咬着嚼着,一个个噎得直翻白眼,眼泪都流出来了。
  待徒儿们出去,德旺问李元文:“刚才你老说嘛,还有一件事怎么着……”
  李元文没有正面回答,打哑谜似的抖了抖包煎饼的蓝花布,然后扔在桌子上,“就是它了,懂吗?”说罢剔着牙起身往外走。
  德旺跟在李元文身后,挠着头皮心理直嘀咕,“就它了……嘛意思?”
  出了房门,见四个徒儿在地上东倒西歪,李元文看看德旺,德旺吼道:“连个人形都没有,怎么回事?”
  小德子艰难地站起来,“噎,噎着了……呃!”
  德旺嗔着脸,“瞧这份出息!”
  李元文则仰面大笑起来,突然收住笑声,郑重地甭起脸来,“不过,得有个字号。”
  德旺还是不明白,“你老干脆明喻吧,免得误事,到底嘛字号呀?”
  李元文骂道:“人家都说你德旺小诸葛,我看你纯粹猪脑子,嘛字号,煎饼啊!”
  德旺恍然大悟,一个劲拍着脑门,“嘿,瞧我这猪脑子!你老保准积德增寿,放心吧,绝不误事。”紧接着朝徒儿吼道:“还不起来送送李大管家!”
  四个徒儿翻身跃起,“是喽!”
  今天的生意好,汉子特意点燃三支香,给土地爷爷叩头,“土地爷爷显灵保佑,保佑俺一家三口站稳脚跟,有吃有穿四季平安……”
  花筱翠抹着盆边,将剩余的面糊糊摊在铛上。光腚孩扯着花筱翠的衣角,悄悄地喊:“娘!” 从背后拿出一个鸡蛋来。
  花筱翠嗔怪道:“孩伢子,学会偷啦?”
  光腚孩争辩:“不是偷,这是咱赚的!”
  花筱翠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抓过鸡蛋在铛上一磕,摊在煎饼上。
  一家子正乐乐呵呵地吃着晚饭,德旺来了。
  德旺在花筱翠和汉子心目中,就是二十一里堡的擎天柱,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靠山,甚至认为土地爷爷也由德旺支派管辖。因此对德旺的敬重,近似供奉的神灵。见德旺光临,一家人不知如何招待是好。汉子拉过地铺上的铺盖,给德旺垫着当座,找出烟袋找火镰。花筱翠手疾眼快,早从炭炉里夹来火炭点着了火。又把带鸡蛋的那套煎饼铲下来,用一张蓖麻叶子托着举给德旺,“你老人家有口福,偏巧知道你老驾到,赚了个鸡蛋自个儿轱辘出来伺候着。”
  德旺接过煎饼,拢过来光腚孩,“大人吃这嘴馋的嚼果,早早把牙掉了,孩子正是灌浆窜杆的时候,吃了才是正经用场。”
  光腚孩识辨好赖人,拿着煎饼给德旺嘴里塞,“爷爷吃了不掉牙。”
  德旺不再推让,实则也是想尝尝这馋人的嚼果,究竟是个啥味道。于是狠狠咬了一大口,细嚼慢咽地品味起来,“借你小子的吉言,德旺爷吃了不掉牙,拿一边吃去吧,我有要紧事跟大人说。”花筱翠闻听,赶紧接过来德旺咬剩下的煎饼,把光腚孩搂进怀里,娘俩一道分享着。于是德旺像传达圣旨一样,把准许在庙会上摆煎饼摊的事说了一遍,并指出此举的重大意义。
  德旺“吧叽”了两口烟袋,郑重地说:“这一锣你要是敲响了,甭说 二十一里堡,整个独流街面都由你吆喝。”随后又把独流镇历年庙会的情景作了绘声绘色的介绍,交待完公事站起身背手走了。
  德旺走后,汉子犯了难,甚至连花筱翠也感到是个难题,“给煎饼果子起字号?在天津卫也没听过有字号的煎饼果子呀!”
  汉子说:“这么好的吃食,没个字号也确实淹贱了咱的手艺。没听德旺爷说吗,庙会上山南海北各路高手,云集独流镇。这么好的吃食要是没个好字号,叫人家说伯乐不识千里马,丢了古老爷的面子,咱还能在这个地面上混吗?”
  花筱翠安慰道:“反正日子还长,让我啧磨啧磨,还想不出一个名儿来。”
  村宅家家户户的窗口,稀稀拉拉的亮起了灯光,土地庙内却熄灭了灯火,花筱翠搂着光腚孩躺下了。汉子合衣靠在墙上嘬着烟袋,烟袋锅一闪一闪泛着红光,“真新鲜,儿子还没字号呢,倒给煎饼果子取名起字号!”
  花筱翠应声道:“吾儿乖乖就是光腚孩,这个字号有多响亮!别琢磨了,睡吧。”
  汉子磕打磕打烟袋躺下了。
  万籁俱静,唯有子牙河水波光粼粼,外地来的架鹰小船在捕鱼,桅杆上桅灯昏黄,映在水中,象飘浮的碎金乱银。
  一声鸡鸣,不觉东方既白,漂泊在子牙河上的渔家招鹰上架掉棹而航。这些驾小舟使鱼鹰的打鱼人,大多来自西河,西河泛指子牙河西一带的河叉人家。虽然大河里的鱼没主,谁逮着算谁的,可是跑到别人家门口拾柴禾总不大合适。所以,这些打鱼人不乐意和当地人打照面,鸡叫头遍,大都从河面上消失了。大白天在村子后头河面上打鱼属于本乡本镇的特权,不过极少见到,本乡本镇的多数到运河捕鱼捞虾,究竟为嘛谁也说不清。偶尔也有贪恋着多撒几网的西河渔夫,直到天亮才收网,全都是不怕遇上狐狸精而晦气的后生。所幸的是,这种晦气事件极少发生,汉子在家庭基本建设中,首先置办了水缸,河边挑水自然用不到花筱翠。尽管如此,关于二十一里堡有个狐狸精的传说,还是不胫而走。直到若干年若干年以后人们破除了迷信,这种传说才改变了说法:二十一里堡出美人!这是后话权且不表。
  接着说这天清早,家家户户还在沉睡着,村落中尚不见人影,突然从土地庙内传出花筱翠尖细的惊叫声:“他爹,他爹……”一阵死一般的静寂之后,听到汉子惊慌失措的叫喊:“鬼剃头,鬼剃头!”
  “咣当”一声庙门被撞开了,汉子光着上身跑出来,双手抱头抓着脑袋,但见头上亮光光,一根头发也没有了。花筱翠捧着头发追出,往汉子头上按。汉子绝望地抓住头发扬向空中,头发在空中飘散。光腚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光着腚跑出来抱着汉子的大腿哭喊:“爹,你怎么啦,爹……”
  过了许多年,二十一里堡的人仍还认为,汉子遭到鬼剃头纯粹是天意,如果头天晚上能给煎饼起好字号,老天爷不至于帮这个忙。
  独流镇最出名的庙宇就是前面已经交待的药王庙,在药王庙举办庙会,少说也有几百年历史,由此也可看出独流镇信奉和企盼的心理。独流庙会气势之壮观,是杨柳青画师创作的重要选题,几乎年年刻板印刷发行,以至独流庙会天下闻名。
  这一年的庙会算是空前绝后了,写书人搜肠刮肚的描画,老辈人仍说没写仔细。
  那天,迎着古宅搭的是三层大幕的戏台,长宽四丈八,演的是全本河北梆子《秦香莲》,台前观众如云,甭踩凳子谁都看得清爽。戏台一侧,小贩排成行,多是卖针头线脑、布匹成衣,农具家什的;另一侧则是,点瘊子修脚的、剃头算命、售大力丸卖野药的……广场中心是各路花会,拉场子打擂的地方。高低胜负看最后谁的场子围得人多,观着如堵就是胜家,没人捧场肯定砸锅了,算不上失败叫现眼。
  独流镇在静海界面,按说不属天津卫文化范畴,由于历史的地理的缘由,当地人偏偏把天津卫的玩意儿当成本地土产。单说这庙会上的花会,天津卫有嘛保准独流镇有嘛。要是从历史上追究,静海县三千年历史,天津卫原本就是静海地面。天津,金曰直沽寨,元设海津镇,即使明初置天津卫大清设天津县,静海县的地域范围还划到天津卫的南城根西城根呢。静海县原属靖海地方,正式设靖海县也有近千年历史,后来因为明成祖朱棣夺皇位杀死侄儿建文帝朱允炆,从自己内心里觉得是一件“靖难丑闻”,忌讳这个“靖”字,下令将靖海县改成了静海县。那时候天津卫还没卫呢!说天津卫的玩艺就是静海县的玩艺也不为过,独流镇比静海县城历史更长辈分更大。独流镇办庙会,照古典看来,天津卫来捧场的因全是晚辈,都是应该应份的责任。不论娄庄子的高跷高又高,还是小孙庄的高跷带假脚,也不管张达庄的秧歌没羞没臊,统统全来捧场。
  每年的庙会必不可少的是法鼓,虽说不论谁敲打,演奏法鼓都是钹、铙、铬子、铛子加一面鼓,曲牌也都是《老西河》《摇通鼓》那么十几套,可是水平不一样味道不同。在天津卫,一般的场合,请到芥园的花音法鼓,请不来侯家后的永音法鼓;请到侯家后的永音法鼓,请不来老城里龙亭街的井音法鼓。为嘛呢?同行是冤家,谁也不服谁。但是,对大觉庵金音法鼓没人敢说二话,人家那是正宗正根。民间自发的玩意儿再能闹腾,只能算街头巷尾的杂耍,上不了大台面。今天独流镇请来的就是大觉庵金音法鼓会的全班人马,法衣金幡全是估衣街八大祥上好的料子,由本镇的巧妇能手精心绣制的。鼓乐手均称法师,每位法师都安排了真童子伺候着,每演奏一曲,便联手唱一曲童子歌,让法师们缓缓气喝口水。因法鼓充满神圣的宗教味道,颇受善男信女的敬慕,始终围着一大帮人。
  与法鼓相对垒的是太平花鼓,法鼓摆开架势定位演奏,而太平花鼓是穿着戏装在行进中表演,称作行会。天津卫最有名的是西沽太平花鼓会,今天也请来了。花鼓不像法鼓那么排场,那么正儿八经,不端架子。运载花鼓会的驳船一靠码头,八名装扮成梁山好汉的童子率先跳上岸,手持霸王鞭、小太平鼓、小锣、花鼓,分两拨就轮番唱上了。先打花鼓奏曲牌“八板”,然后在檀板指挥下,由笛子伴奏唱凤阳花鼓调和昆曲,似戏非戏又扭又唱颇受孩子女人喜爱。期间还唱了本镇文人编的曲词《五谷丰登》,唱词曰:“御河两岸好风光,高粱棒子芝麻香,独流老醋三伏酿,千年古镇美名扬;八月秋高天气爽,五谷丰登粮满仓,神仙下凡降吉祥,古宅舍粥赈四乡。”古典最爱听这唱词,因此西沽的太平花鼓每年庙会必到。
  太平花鼓会后头,是从杨柳青自己赶来的五虎杠箱会。大乐开路进场子,紧随其后的是灯牌、彩旗、大锣,再后面是五虎棍,押阵的才是杠箱。表演者全都勾成浓彩大花脸,手持真刀真枪,在大锣的伴奏下对打厮杀。个个都是真正武林中人,表演的也都是真功夫,煞是好看,精彩处常令看客叫好拍巴掌。杠箱的表演更有看头,功夫都在前头抬杠箱的,行进中不论如何前翻后滚,做出高难的造型,立地后杠箱的竹竿总是稳稳落在肩头。表演者轮番抬箱表演,任凭杠箱颤动,箱子上头灯不晃旗不倒,那功夫真叫练绝了。
  静海县城来的是“节节高”,文词儿叫重阁,本地叫子孙会。这行当在道光年间就兴盛了,不知为嘛到后来北方看不到了,长江以南的省份反而兴盛。玩法百年不变,一个男角通过暗藏在戏装内的铁器当支架,上驮一个旦角算一级,展现一出戏曲内容。静海县的节节高那叫名副其实,旦角以上还有一级,驮着童男童女。前头一对是天女散花,中间是天河配、白蛇传、唐伯虎点秋香,最后驮两极的是蟠桃会。每级相距二三尺,加上表演真跟空中舞云中行一样。在锣、鼓、唢呐、钹、笛子伴奏下,男角驮着二三百斤找平衡,还得跟上节拍和上边的角色保持一致遍走遍舞,那个悬劲儿大了去了。看节节高子孙会,不是为了看戏出,图得是惊险刺激,这道会走到哪,哪里就是一片“嗷嗷”叫。
  看官可能会问,古老爷费工夫花银子图的是让独流镇扬名天下,请来那么多花会高手,本地的耍龙灯、跑旱船、狮子登高、德旺的中幡还有谁看?古老爷高就高在这儿,庙会图得是个热闹,不论谁拔份古老爷都有说词。天津卫来的班子赢了,他就说独流镇本来就是天津卫的码头,他办庙会来捧场的必须是全天津卫的高手。倘若本地人拔了份,自然说明静海县人杰地灵,风水最好当属独流镇。
  当太阳照满整个广场的时候,独流镇压轴的班子登场了。
  整个庙会,德旺的中幡班子最齐整气派,中幡上“天下太平”四个金光大字一展开,立即把人群吸引过来了。那中幡也确实数得上天下独一号,北京的天桥天津的三不管儿,也难找这么漂亮这么讲究这么夺眼这么威风八面的拿手家什。
  中幡表演早年间叫跨鼓中幡,勃兴于康熙盛世。跨鼓包括大鼓八面,铛子打点,唢呐伴奏,文童轻唱,武童击钹外带人体摆字,鼓乐轻重缓急,武童则变幻有致。在这其间,须有三架中幡上场,三个耍中幡的独自表演。或顶上额或托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