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1-02-26 21:22      字数:4849
  余三共:这些话,永远藏在你我肚子里?
  龙 头:也不一定,也许有朝一日,譬如说我死了、你死了,说出来也不妨。
  余三共:本来以为你年纪大,会先死,现在我判了死刑,munistfirst了。
  龙 头;三共啊,两眼对紧我看,我也对紧你(四目互对),让我好好看看你(慢慢点头)。对了,一点都没错(又点着头)。
  余三共:干嘛这样仔细看我,龙头在相面吗?
  龙 头:就算是吧,三共啊,愈看你愈像末代的“古典共产党”,你们这票人走了,这种共产党就绝种了。
  余三共:龙头这是什么话!以中国共产党来说,千千万万的共产党呢,怎么我就是末代的了,单从年龄上算,比我年轻的共产党员就不知有多少呢!
  龙 头:你弄拧了我的意思,我指的末代共产党是“古典共产党”。古典共产党的特色是赤手空拳起来革命,跟反革命的恶势力对干,前仆后继、之死靡它、坐穿牢底、横尸法场,千万人头落地以后,共产党当家作主了,再经过多少年的磨合期,搞不好又千万人头落地了,最后终于休生养息了,不乱斗了、不盲动了,那时候的共产党,是在大千世界中与资本主义世界既联合又斗争、与第三世界又联合又友好的共产党,可叫它做“圣之时者的共产党”。崇拜孔子的人说,孔子圣之时者,就是他是圣人,但却不是教条主义的圣人,而是与时俱进、与时代俱进、抓住时代又带动时代的圣人。既然圣人才做得好共产党,所以今之圣人就不再是当年革命狂的圣人了,还要革谁的命,革蒋介石吗?革国民党吗?蒋介石已经灰飞烟灭了,国民党已经五点钟下班了,这些反革命的人和党,他们已经像是沉船前的漩渦,“圣之时者的共产党”,绝不把大好青春浪费在他们身上。
  余三共:你说我们是“古典共产党”,并且还是末代的;“圣之时者的共产党”才是举国努力的,相对说起来,我们是古典的,他们才是摩登的了?
  龙 头:是的,“圣之时者的共产党”就是“摩登共产党”,他们献身,但是不做烈士;他们拚命,但是不与子偕亡;他们也会马克斯一下,但那只是一下,马克斯的精神和心愿是好的,方法吗?世界革命也好,世界解放也罢,可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才行,靠十九世纪的一个仙人是不够了。因为资本家也不是十九世纪的了,他们比马克斯眼中的资本家坏多了、复杂多了。过去帝国主义者和资本家总是杀人越货,今后的呢?他们杀人不见血、越货不露白,吃你吐出骨头,可是你只是皮包骨了。最后你像是非洲人,今天资本家无须从非洲运黑奴去剥削了,不是吗?那种老式的剥削方法,早都落伍了,黑人都不要了,谁还要黑奴呢?
  余三共:(无奈)龙头是说,我们在岛上,除了落伍,什么都不是了?连你政治犯都落伍了?连做共产党都落伍了?
  龙 头:不是吗?三共,不是吗?易卜生笔下《人民公敌》中的斯铎曼医生,他的见解比一般人超出十年。易卜生自我评估说:“但等他们跟到那一境界的时候,我早就不在那儿了,我又更进一步了。我希望我总是朝前走了。”如今,海峡对岸的“现代共产党”总是朝前走了,我们呢?我们关在国民党的牢里做“古典共产党”,和国民党五十公尺以内大眼对小眼。但是,跑五十公尺就心满意足等待奖品和掌声的人,不会理解跑万米的、跑马拉松的心胸与抱负。两者有共同的起点,但却有不同的终点。古希腊爱国者菲迪浦底斯Pheidippides在为第一次马拉松跑死时,他生命的终点也正是他理想的终点。超人一等总是孤单的,孤单永不停止,但他“总是朝前走了”。海峡对岸的“现代共产党”在跑马拉松,但他们不跑死自己,可是我们呢?我们说不定跑了五十公尺就做了烈士。我们以为和希腊选手一样,生命的终点正是理想的终点,错了,成功是检验一切的标准,除了一点以外,我们失败了。
  余三共:(好奇)除了那一点?
  龙 头:除了做“烈士”那一点以外。假设,纯假设,三个月后,复判下来,你的死刑确定了,你一生的成就是什么?是两个字,“烈士”,可以加上许多形容词,勇敢的、从容的、伟大的、光荣的、杀身成仁的、视死如归的,不论怎么加,你被一个江河日下、日薄西山的老人政权给宰了,从某些角度看,多可惜呀!多不值得呀!真正应该做的你,不是在这个岛上,而是在大陆,那大过这小岛二百六十六倍的大陆,在大陆,去参加那个建设祖国的使命,即使是做个工人也好、做个农人也好、扫个地也好,但在台湾能做什么?只能轻则坐牢,重则做“烈士”,这就是我感觉的可惜。
  三共:(疑惑)那就是说,在这岛上是无可为了?包括做“烈士”?
  龙 头:不对,做“烈士”这行,是永远可为的,因为它本身的意义就是自足的、不证自明的。想想看,在世风日下的时候、在世风变化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的“古典共产党”已经变成骨董了,在全中国大陆都没有了,只有在中国东方的小岛上居然还有几个。不但是“古典共产党”,还碰到古典的反革命要抓他们杀他们,这不是最值得留下的历史画面吗?最令人怀念回想的结局吗?将来这间十一号囚房,说不定像英国“伦敦塔”一样,变成观光胜地,导游会说某年某月某一天,末代的“古典共产党”余三共等人曾囚于此,并从此房带赴刑场处决呢!只是作为古迹,这里太丑了,比起伦敦塔来万分之一都不如,台湾没有文化,连囚房都不够看。
  余三共:(苦笑)龙头你没出过国,你知道伦敦塔漂亮?
  龙 头:我神游过全世界,从书里,我间接知道一切。
  余三共:无须直接?
  龙 头:直接的求知方法太费时间,也太笨了,你不能登上月球看地球,你没有太空人那种机会;你也不能登上圣母峰看西藏,你没有登山家那种体力。
  余三共:可是去伦敦塔则不然。
  龙 头:能说我没去过吗?我可以向你描写其中的有名囚犯拉利爵士SirWalter Raleigh,哦,他不是关在伦敦塔中最西边中央那一间柏恰塔Beauchamp Tower吗?他被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一关就十三年呢,后来放了又“二进宫”,最后不免一死。最气派的,是他死得极为漂亮、洒脱、从容,还开玩笑呢。
  余三共:(好奇)怎么跟死开玩笑?
  龙 头:我背一段英文的记载给你听:“Uponhis return to England; he was sentenced to death for disobeying orders。 Raleighmet his fate calmly。 He joked with the executioner; and even gave the signalfor the ax to fall。。。”作者写他临死时候,还跟刽子手开玩笑,还下达指令,赞美那把斧头呢!
  余三共:真死得漂亮!全世界的死,尤其凶杀,没有人比得上他了吧?
  龙 头:中国的金圣叹,明末清初的才子,也是这票死得漂亮的人物。他死前还笑着赞美好吃的东西,一个说法是他头被砍下的一刹那,他嘴巴中还赞美了一句:“好快刀!”有趣的是,拉利死在十七世纪的一六一八年,金圣叹那时只有十一岁,金圣叹在拉利死后四十三年死去,两个还算同时代的人呢。
  余三共:金圣叹死得那么漂亮,和他有深厚的书本基础不无关系吧?
  龙 头:他写过一部《唱经堂才子书》。但是拉利在牢里也写过一部《世界史》TheHistory of the World。这部《世界史》是他第一次被判死刑在牢里十三年时写的,可见拉利不但也有深厚的书本基础,还有着丰富的戴着死刑帽子的经验基础。难怪他绝不怕死。
  余三共:龙头怕死吗?
  龙 头:视情况而定,基本上是讨厌死的,但是有时候“千古艰难唯一死”,希望能死得像明朝的末代王孙宁靖王朱术桂一样。
  余三共:龙头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是这位末代王孙,不是吗?
  龙 头:这要历史学得很深很深的人才知道。明朝亡在第十六代皇帝明思宗,快亡的时候,明朝远房的一个贵族,叫朱术桂,他是明朝第五代皇帝明宣宗的后代,他逃出来了,追随郑成功的儿子到了台湾,在台湾赤嵌楼附近设了一个公馆,后来郑成功的第三代当家了,要向清朝投降了,朱术桂认为他是明朝末代贵族,他宁愿殉国,不愿投降。那时他的太太早死了,剩下五个姨太太。五个姨太太对他说,她们愿意先死给他看,“妾等先死以候殿下。”于是,她们就先集体上吊了。朱术桂这时六十二岁,他向历代祖宗牌位磕了头,向郑成功的第三代道了谢,最后也上吊而死。我觉得这种死法很坦然,因为先有五个小老婆垫底,谁还怕死呢?
  余三共:这样有人打前站,真的死没什么可怕了。
  龙 头:这种死,死得好古典,“古典末代王孙”之死。只是你们“古典共产党”没这种福气,你们不但没五个小老婆,一个也没有;不但小老婆一个也没有,连大老婆一个也没有。
  余三共:(苦笑)看来要古典,也要做“古典末代王孙”,不要做“古典共产党”了。
  龙 头:谁说不是呢?古典比现代有味道多了,在男女关系上尤其如此。古典的男人为美女作战,你特洛伊之战,为了美女海伦,现代男人再也没有这么浪漫了。但我承认共产主义有它浪漫的特色,也是它的优点之一,为共产主义牺牲,有时不下于为美女牺牲。
  余三共:(忽然若有所悟)不过,如果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时候,又怎么办?(突然焦虑)又怎么办?
  龙 头:(疑惑)这两者有冲突吗?有冲突必要吗?
  余三共:如果有呢?如果你面临只有一个选项呢?
  龙 头:可以不选吗?
  余三共:不可以,一定要选。
  龙 头:(猛然若有所思)……要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余三共:(有点失望)好吧,没想到龙头被我难住了。
  龙 头:就算暂时被难住吧。问题还是回到古典与现代吧。
  余三共:两者该是“萧条异代不同时”吧?
  龙 头:不见得。我们维系的许多信仰,对愈来愈年轻的现代,我们愈来愈古典了,我们活在现代,却看起来就像美国加州那些“世界爷”GiantSequoias,那些三四千年的老树,它们是来自过去的活骨董,大家欣赏它们、保护它们,它们虽活到现在,其实却属于古代——它们跟人们同时而不同代。
  余三共:“同时而不同代”?这个观念倒有点新。请问在道德上,也是生物现象吗?
  龙 头:是的,道德是一种有机体,道德也会生老病死。你有没有注意到很多道德项目,尽管活在书中——像“世界爷”活在加州,其实已跟我们同时而不同代了。我从道德项目中找一个“对敌人的道德”做例子。中国古代的名射手子濯孺子,侵略到卫国,卫国派人追他。他跟副官说:“今天我病了,没法射箭,看样子要死了,你知道追我们的人是谁吗?”副官说:“追我们的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是他呀,那我死不了了。他是我学生尹公之他的学生,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他不会乱收学生的,他的学生也一定是正人君子。”过了一会,庾公之斯果然追上来了,奇怪的问子濯孺子:“老先生,你怎么手里不拿弓呢?”子濯孺子说他病了。庾公之斯说:“你是我太老师,我不能用你教我的技术来对付你,但今天也不能不公事公办。”于是他拔了四支箭,把箭头都敲掉,射了四下就走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一种不趁人于危的道德的延伸,即使对敌人也不例外。这种道德,现代已经死了。现代若有庾公之斯这种人,在战场上,看到敌人病了,恐怕还要乘机多射几箭呢。即使不射,回来也要被军法审判。古代的庾公之斯敢阵前放水,也明知他的后台老板跟他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就像小说中华容道放了曹操的关老爷一样,心里多少知道军法审不到他。
  余三共:你这例子有毛病,庾公之斯碰到了师道的冲突,关公碰到了友道的冲突,他们“对敌人的道德”,都被另一种道德推动了,不像你说的那么单纯。
  龙 头:好,我举一个单纯一点的例子。羊叔子的故事总单纯了吧?他跟敌人对阵,敌方的总司令病了,他竟派人送药去。敌方的左右都说药里有毒,可不能吃呀,但总司令却哈哈大笑:“羊叔子那里是拿毒药毒人的人!”这个故事你总服了吧?现代还会有这种人吗?现代还会有这种送药的傻子、吃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