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1-02-26 21:22      字数:4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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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三共:国民党抓共产党抓上瘾了,捞过界了,连马来西亚政府不抓的,国民党都代抓了,四海之内,皆共党也。
  龙 头:总结起来,今天这个岛上的所谓共产党,可有好多种,第一种是真共产党,这种真共产党,现在已经缺货了,找不到了、抓不着了;或者,采取一种给足国民党面子的说法,已经枪毙光了。第二种就是你们“成大共产党”,是真共产党,可是是自己封的,像是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一样。第三种是被诬陷的假共产党,像处长大人、像华老师、像老黄,多极了。第四种是“财迷共产党”,要领检举奖金反被套住,做了假共产党。第五种是“饭票共产党”,也是假共产党。
  余三共:“饭票共产党”?什么是“饭票共产党”啊?
  龙 头:“饭票共产党”是一种人,没饭吃,发现做了共产党,可以人人有饭吃,不过吃的是牢饭,吃牢饭也是一种饭,饭来张口,一日三餐,对挨饿的穷人说来,也不错呀!就有那么一个人,叫阮有成,本来是一九四九年被国民党抓来的老兵,有一次上山砍竹子,摔了一跤,恰巧一根尖竹子穿过他的膀胱,出院后小便失禁,就退伍了。退伍后三餐不饱,流浪街头,沦为乞丐,有一次有大官出巡,警察怕有碍观瞻,赶紧扫街,清除乞丐。他心想自己虽没为国捐躯,但至少捐出膀胱了,如今沦为乞丐都不准当,心头有气,就当街跟警察吵起来,警察就把他一顿拳打脚踢,他火了,忽然立正站好,举起右手高呼:“毛泽东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他本就有一副好嗓子,因此声音非常嘹亮,无远弗届,连附近警察局里的都听到了,一下子跑出三四个警察,把他连推带拉的带进警察局。最后移送警备总部保安处,再移送军法处,判决有期徒刑七年,是典型的为匪宣传。奇怪的是,到了军法看守所后,阮有成发觉看守所比他在外面做乞丐的生活舒服多了——不愁衣食、不去求人怜悯、不必餐风宿露有一顿没一顿的、更不必提心吊胆的怕警察,他后来没想到有这么好的地方,他唯一担心的是七年后出狱怎么办?难友告诉他说,这还不容易,要出狱时,你在监狱门口再来一次“毛泽东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不就得了?这样你每七年喊两声,一辈子就吃穿不尽了,多好啊!听说他就真的这么照办了。法律规定,监狱有最低处遇,就是政府对囚犯处境待遇不得低于一定的最低标准,当你自己标准是乞丐的标准,政府一定输,连乞丐都做了,什么牢不能坐呢?一旦发现做了共产党、做了不判死罪的共产党,就真的人人有饭吃了,真的有了长期饭票了,又何苦而不为啊!说到这里,我还要给“饭票共产党”补充一点资料,我有一次趁班长不在,跟送开水的外役张小弟聊天,张小弟说外面伙房有个叫“詹怪物”的囚犯,食量极大,快出狱了,整天发愁,为什么呢?张小弟说:“那个怪物根本没有家,又没有钱,一出去,就又得饿饭了。他平日食量很大,在押房的时候,天天喊吃不饱;同房有人不吃馒头,送给他,他还不够。自从调到厨房当外役,他才每顿都可以把肚子装得满满的。这回要刑满出去了,怎不发愁?据他自己说,因为失业了好多年,口袋里一个钱都没了,想找工作,又到处碰壁。他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想到监牢里来过活,又听说军法监狱的伙食比司法好,他就想办法要到这里来……”我问:“是有计划进来的?是怎样进来的呢?”张小弟说:“怪物自己说的,他写了一封信给调查局沈局长,声称要自首,因为他是共产党派来的,有一个组织;还有,在台东一个什么山上,设了一个秘密电台。调查局的侦防人员大为紧张,认为这是个大案子,就找到他。起初,对他很客气、很优待,请他住在旅馆里面,不把他送到监牢里,而且,三餐都由馆子叫了酒菜送到旅社来招待贵宾。问了两三天,听说写了好长的自白书,又做了很多笔录。这个怪物一直说,他有一个包括十八人的组织,名单也开出来了;又说,在台东某个山上,的确有座秘密电台,跟大陆经常通报。调查局的人很重视这案子,对他十分优待,希望他交代清楚,第四天,就押着他坐飞机到台东。到了台东,他们开了一部吉普车,带他到那个什么山上,找了一整天,什么电台也找不到。就问他:‘你究竟在搞什么呀?’怪物说:‘家里有一张地图,忘了带来,所以找不到电台了。’调查员只好又把他带回台北抄家,果然有一张手画的地图。怪物说:‘就是这一张。’调查员就又带他坐飞机到台东去,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寻找电台,寻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调查员很冒火地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呀?’他说:‘我……我忘记了。’他们把他再带回台北,这下子不住在旅馆接受优待了,他们把他关到调查局一间房里,一连追问了几天几夜,这怪物只好说实话了。他说,他因为没饭吃,又不敢偷、不敢抢,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混口饭吃呀!他这一说,可就惨了,调查员给了他一顿猛打,打得眼青鼻子肿的。后来,叫他要‘认一点罪’,不认,就要打死他。他就招认,说是‘民国二十五年在国军部队参加了共产党’。就这样,送到这里来,结果判了五年。”我问:“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参加共产党了呢?”张小弟说:“谁知道?据他自己说,实在是没有参加。不过,调查局的人叫他要认一点,才不打他。他也觉得要认一点,才可以又不枪毙,又有一张长期饭票。所以,他虽然是冤枉的,却不但不埋怨,而且很满意,很心甘情愿的来坐冤狱。”这个故事证实了,不怕顶着共产党的帽子坐牢的,只有乞丐和大胃王了,乞丐阮有成和大胃王詹怪物真是有吃就好、无欲则刚啊!有道是说圣人才做得到共产党,现在知道圣人以外,乞丐和大胃王也可以鼎足而三了,只是后两者属于“饭票共产党”,要关在牢里才成。
  余三共:龙头举出了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共产党,令本“三共”闻之惭愧,因为显然不止“三共”,而有五共了。如果我死了,唯一戏剧性的遗憾,龙头猜猜是什么?
  龙 头:遗憾你与女朋友生离死别了?
  余三共:那是重大的遗憾,但不算戏剧性的。
  龙 头:遗憾你还是处男?
  余三共:也不算戏剧性的。我告诉龙头吧。遗憾我有生之年,从没见过共产党。
  龙 头:你们十九个,个个不都是共产党吗?
  余三共:(苦笑)我指的是归北京中国共产党认可的、批准在案、登记有案的共产党。
  龙 头: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是真共产党?
  余三共:怎么说不是真的?只是没真到跟党中央搭上线而已。
  龙 头:说不定你们是另一种真共产党呢。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也就是国民党没被赶出大陆以前,共产党的主要斗争对象是国民党,但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们有更高更远的世界性目标了,国民党已不够格做主要敌人了。除了在台湾牢里的共产党或枪毙了的,真共产党已经很少在这岛上了,这也就是你们唯一戏剧性的遗憾所在。说不定,你们是末代的以国民党为斗争对象的献身革命甚至杀身成仁的共产党,你们这票人,不但在台湾找不到,在大陆也稀有了。
  余三共:不是稀有,是绝无仅有。
  龙 头:是绝无仅有。所以,你大概不必遗憾你有生之年没见过共产党了。你只要一照镜子,就看到了。
  余三共:龙头不就是我的镜子吗?
  龙 头:说得真好!同理类推,我看到了共产党啊!其实,你三共也不必妄自菲薄,至少你们名正言顺的自承共产党,大丈夫罪有应得。比起另一种窝囊大学生名不正言不顺的卷进共产党,可真顺理成章多了。你们应该感到自豪,因为像你们这样又爱国又勇敢的大学生,也是绝无仅有了。这个岛上的大学生只是醉生梦死的读书机器或不读书游魂。大学生本该是良知的站在第一线,带领群众跟恶势力斗争,但是由于蒋介石伪政权的多年打压,再加上这个岛上的人民之前又被日本人打压了五十年,大体说来,可说人心已死,至少男子汉之心已死。大学生,大学生又怎样?大学生变成了书生、瘟生、麻木不仁虚度此生了。
  余三共:龙头坐牢五年来,见到大学生变成政治犯的不多吧?
  龙 头:少得可怜!更荒谬的是,有的还是在麻木不仁虚度此生中给抓进来的。有一个师范大学大学生叫赖溪河,长得清秀,像个女生,大三那年,因为有严重的狂想症休学了。有一天,他来了一次特大号的狂想,他问为什么不叫国民党与共产党好好的谈一谈呢?反正都是同胞、都是自己人,何必每天打来骂去,制造紧张的气氛呢?他想到的事马上就做,立即动笔写了一封信,要寄给毛泽东。信写好后他带在身上,去拜访同学,适逢四位同学在打麻将,赖溪河把信封拿出来给大家看,四个麻将搭子赌兴正浓,甲转乙,乙转丙,丙转丁,丁又转甲,谁也没打开看,就还给他了。不久,赖溪河打扮成女学生,提着一桶汽油,跑到总统府前面,要烧那十月十日所谓国庆庆典的牌楼,火还没放,人就给抓起来了。浑身一搜,发现这女学生不但身上多了根鸡巴,还多了一封给毛泽东的信,于是展开追问,知道此信在麻将桌上曾经四人过手,不是过目,是过手,结果四个赌徒大学生都给抓起来,最后各判感化三年,理由又是“被告等明知赖溪河思想倾匪,竟不告密检举,显已触犯检肃匪谍条例第九条。姑且念被告等尚在就学中,警觉性不够,故裁定感化三年以示薄惩,俾得自新”云云。这四个倒楣鬼,做梦也想不到打个麻将,摸了一下信封,就换来三年牢狱之灾。他们招谁惹谁了?没招谁没惹谁,都给各判三年,你们“成大共产党”竟招蜂引蝶,大张旗鼓,想在岛上自做毛泽东,你们不该被判重刑,谁该被判?所以,比起打麻将的大学生来,你们太该了、太值得了。
  余三共:说得也是。坐牢还算好,但是坐冤狱就太窝囊了,太不该、不值得了。(用奇怪的眼神看龙头)只是你龙头太奇怪,说你台独,你的罪名是假的;但恶贯满盈,该坐牢又是真的。你挖国民党的根,关你,一点都不冤。
  龙 头:(笑)所以我从不喊冤,反倒喊爽。坐牢有时也很爽。我培养出一种人生观,就是清楚承认我眼前处遇的,是我人生中那一种阶段。人生可分为生、老、病、死等阶段,也可分为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阶段,但这种分法,太粗糙了,是不好解读的。要解读,必须分得更细,或因人而细分,或因事而细分,或因什么什么而细分。比如说,我的初恋,与情人的悲欢离合,就是一个阶段;比如说,我的坐牢,与敌人的长期周旋,就是一个阶段。人生会同时有好多阶段平行存在着、交错着,相互之间也许相关,也许不相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必须察觉阶段发生或结束时,得清楚承认现实,明明该结束的,让它告一段落,休恋逝水;明明该面对的,让它就此开始,勇于面对。对告一段落的往事,要能以不伤逝的潇洒去回首,告诉自己,那曾是我人生中的一段,有许多是幸福的彩云。但彩云易散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有开始必有结束,一如不幸也会有始有终,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一样。就是这些一件件或幸福或不幸的阶段,才累积成我的今生,直到我最后一阶段的到来,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从这最后阶段往回数,我一生中,或因人而分,或因事而分,可能总结出几十个几百个阶段出来。在每一阶段来或去的当口,有的反应会很不习惯、很强烈,这时候,要用整个一生做一把尺,去量这一段,告诉自己:它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它的来和去一定要潇洒的清楚承认,不要退缩,对智者达者仁者勇者而言,也没有什么好退缩的。上面这些“人生阶段论”的强调,目的在提醒自己:用分阶段的眼光去划分自己的一生,使自己清楚承认什么是山雨欲来、什么是彩云易散,因而明确的划分出自己,这是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
  余三共:这种“人生阶段论”的本领,还需要特别加强学吗?
  龙 头:要的。就像打字、游泳、骑车一样,它们不算是一种知识,它们是一种习惯,你要把“人生阶段论”当作一种习惯来运作,才算成功,才会立刻进入情况。比如说,以我这种反派人物,在中国,一定会坐牢的。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