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1-02-26 21:22      字数:4682
  (远远传来脚镣拖地的哗啦声音,愈来愈近,但是,没有一点人声,好像脚镣在走路。声音到了十一房外停止了,牢门咔嗒开了,余三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判决书。龙头、胡牧师赶忙迎上去,扶余三共进来。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苦笑)“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三个死刑、五个无期,其他都是三年管训(顺手把判决书放到龙头“书桌”上。他站立着,望着龙头)。
  龙 头:(拿出一条衬衫,撕成一小条一小条,跪下去,为余三共缠裹脚镣、铁炼,最后用布条卷成一条绳,一边系在铁炼中间,一边递给余三共)戴上这玩意儿一定要先缠好所有的铁,缠到看不见,铁是最磨脚踝的,一磨就破,中间这根绳你就提着,把铁炼提起来,别让它拖地。走路就两手下垂提着,远看像提着你的小鸡鸡或大鸡鸡(笑)。不要怕难看,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戴上这玩意儿,没什么,只是不能飞檐走壁而已、只是不良于行而已、只是吃饭、睡觉、洗澡、穿脱裤子,尤其是长裤,满身大汗而已。没什么,过二十一天就习惯了,不戴还不舒服呢!
  胡牧师:(好奇)为什么二十一天?
  龙 头:二十一天是习惯上的数字,任何生理上的变化,跌打损伤、开膛剖肚、缺胳臂断腿,二十一天以后,都会习以为常了。在桃圆监狱,不是军法监狱,是司法监狱,有的流氓在放封时,还戴着脚镣打篮球呢!三共在这里不能打篮球,打什么呢,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虽然这里没有天窗,只有“昏黑日午”、只有“下午的黑暗”。
  余三共:什么是“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
  龙 头:这是匈牙利文学家柯斯特勒的一部小说的书名。书里写苏联大清党的故事,写老革命党最后被乳臭未干的新同志整肃的悲惨过程,革命成功了,却被自己同志给斗臭、斗倒、斗垮、并且枪决了。“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表示革命革到头来,自己先提前碰到了黑暗。
  余三共:(若有所思)哦,龙头你说的是苏联共产党革命成功以后的事,我们是中国共产党,在这岛上,我们革命还没成功,何必想那么远呢?任何革命成功后,都会有生态平衡的自我调节,那调节过程中会有“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又怎样呢?只要在大方向上,我们成功了,我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那时活着的,再牺牲吧。至于我,至于我们,三个死刑判下来,等不到未来再牺牲了,我们砰砰砰先走了。
  胡牧师:(小心翼翼的)可不可以让我插句嘴,龙头、三共。在人世上,你们做的,已经到头,作为一个中年人,像龙头;作为一个青年人,像三共,谁还比你们做得更多更好呢?看看龙头,他多了不起,他虽然玩世不恭,甚至与民同乐,讲人民的语言、讲粗话,甚至下流话,但他有中国知识分子最缺乏的一种重要品质,就是“特立独行”。缺乏特立独行,自然知识分子变得甲跟乙没有什么不同,丙和丁没有什么两样,大家说一样的话,写一样的狗屁、拍一样的马屁。甲乙丙丁之间,至少只在面目上有点小异,在全没个性与特性上,却根本大同。但龙头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干反对派。龙头知道:任何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在形式上的条件,必须是反对形态的、批评形态的、异议形态的、你说东我就说西形态的。因为他深刻知道:在讲求真理、维护真理的过程中,从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来着眼,太重要了。尤其在一党独大众口一声的情势下,更该如此。想想看,当苏格拉底独自面对众口一声,敢于为十个将军辩护的时候;当伽利略独自面对众口一声,敢于提出地球转动学说的时候,如能有一个声音,从众口一声中脱声而出,转来支持他们,表达出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的声援,该是多么重要的事。因为在当时,苏格拉底和伽利略的唱反调都被挘惫堑姆吹鳎暇苟际钦胬怼U胬泶映吹鞫矗胬淼姆⒀锕獯螅钟欣涤诘诙觥⒌谌瞿酥恋贜个唱反调的人,前仆后继,薪尽火传。从这个标准看,一般人以为龙头是能文之士,会写文章的,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中“立言”的,我认为太小看他了。龙头固然“一言而为天下法”,但我看他更是“立德”的,立下伟大人格的榜样,是“匹夫而为百世师”。我们不要忘记:在举国滔滔,为魏忠贤等太监阉党拍马祝寿的时候,东林党的顾宪成不肯签名,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德国纳粹党攘臂欢呼的时候,艾德诺不肯妥协,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苏联共产党摇尾乞怜的时候,沙卡洛夫不肯买帐,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国民党歌功颂德的时候,我们的龙头敢捋虎须,站出来以一支笔,没有后台与后援,跟国民党对干,这是何等人格!再看三共,和他同样年纪的大学生在干什么?在醉生梦死,在做政府的乖乖牌,在做国民党的顺民。而你呢,你们呢,却敢组织“成大共产党”,就是不服这口气。从某种观点看,你们的人格像龙头一样了不起,但也像极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虽然疯疯颠颠,但他对信仰一往直前,他的毛病在他不能辨别真正的敌友,他的幻想症,使他甚至把风车都当成巨人,结果竟同风车作战。他的人格是肯定的,行为却是否定的。他的悲剧在不知道有些行为是不能做的,中国古话说“知其不可而为之”,唐吉诃德却是“不知其不可而为之”,因此他养天地正气,法古今疯人,自己却不知其疯也。唐吉诃德的可贵,是他的纯度,一点也没因遭遇和打击而减退,他的格调一点也没退化。但他对敌人的认定与判断却是荒谬的。你三共,你们“成大共产党”,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干的是在这个岛上绝不可能成功的事,你们一定失败,失败在不单是蒋介石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你们绝无机会,绝无机会而玩火,你们是疯子;还失败在你们高估了你们的敌人,你以为你们的敌人是什么?是真正反革命的那个国民党吗?告诉你吧,那个国民党,不论当年是革命的,还是堕落成反革命的,它都不见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个人价值的觉悟。中国传统中的个人价值,是很可怜的。个人混同于“民”中,然后“天”字一盖,变成“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表面上对“民”不失其重视,但重视程度与“羊”相等,统治者是以“牧羊”态度来“牧民”的,所以人无所谓个人价值,个人只是群体的一分子,要为群体牺牲。国民党搞革命,本来也沿袭这种思路,所以孙中山登高一呼,抛头颅者有之,洒热血者亦有之。但是今也不然,今天的国民党,八点钟上班是国民党,五点钟下班就不是了,就跟你我一样。你叫他为了单纯信仰去抛头颅洒热血,他才不干呢!乍看起来,这是国民党革命的失败,但从另一角度看,何尝不是它的成功?革命革到头来,大家都不想再革命,甘愿小鼻子小眼做“太平犬”以终老,这种个人价值的觉悟,岂不正是它堕落中的新境界?国民党革命革得最后“善与人同”,革得抛弃了主义、领袖、国家、责任、荣誉,革得下班后去他妈的国民党,三共,你说说看,这不正是这个江河日下逃到台湾的政权的真实写照吗?三共啊,你们在这种政权底下想抛头颅、洒热血,值得吗?蒋介石只不过是个老去的刽子手,他手下的走狗也只不过是群凋零的王朝马汉,他们虽积习不改,但是寻找旧日的挨刀的脖子已经不多了,这也就是他们再也抓不到真的共产党的缘故。而今,你们这些红色的唐吉诃德出现了,真令他们喜出望外,你们提供了最好的缺货已久的真脖子。虽然如此不值得、虽然如此不搭调、虽然如此时空错置,但我仍要说,三共,你们是了不起的象徵,青年幸亏有你们,才像个人样。有一个笑话说,一天,人脸上的五官忽然不和,吵起架来。首先,嘴巴对鼻子说:“人非吃不能活,要吃,非我莫辦,可见我多重要!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鼻子一听,火了,大骂道:“人能辨别香的臭的,全靠我,没有我,你他妈的连狗屎都吃下去了。我不在你上面,谁在你上面?”嘴巴一听,再也不敢吭气。鼻子一胜,神气起来了,抬头对眼睛说:“我既这么重要,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眼睛一听,也火了,大骂道:“我能辨别远近,辨别光暗,没有我,你这臭鼻子早撞上墙了。我不在你上面,谁在你上面?”鼻子一听,再也不敢吭气。眼睛一胜,也神气起来了,白眼一翻,对眉毛说:“我看你就不顺眼,我既这么重要,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眉毛听了,一直不理它,眼睛一再追问,最后眉毛一扬,心平气和的答道:“我可以不在这儿,但若没了我,你还像个人么?我在这儿,就是教你像个人样,你能像个人样,就幸亏有我。”三共啊,虽然你们的人格是肯定的,行为是否定的,但我仍佩服你,历史上虽然五湖四海、英雄辈出,但是以个人独有的声华与特色,为一世或百世一新局面的,倒也不多。这种人物的有或无、多一个或少一个,直接可使局面改观,风云变色,的确不能以可有可无小看他。我常常觉得,印度没有释迦,就不成其为印度;犹太没有耶稣,就不成其为犹太;法国没有伏尔泰,就若有所失;黑人没有阿里,就万古如长夜。有了他们,时代才别开生面、才脸上有光,不然的话,简直就有辱国体,不成人形了。
  龙 头:(慢慢点头)终于听到了胡牧师的长篇大论,讲道讲得真好,真是真的牧师呢,一会儿赞美,一会儿浇人凉水,扯人后腿。如今三共都判了死刑了,你胡牧师还拆掉他的敌人,使他觉得死得不值得。你们牧师是这样鼓励别人信心的吗?
  余三共:(苦笑)胡牧师鼓励有加。
  胡牧师:回到我的本行,没有我的主出现,什么鼓励都算不得鼓励。我们是人,靠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靠外力救我们自己,外力就是神,让神进驻我们的里面,一切解决。
  余三共:(苦笑)三个月后,让子弹进入我们的里面,也一切解决。
  龙 头:神就是子弹,反之亦然。
  胡牧师:神是救人的,不是要命的。有了神,我们的人生观点会改变。《伊索寓言》里有一篇《狮子、周彼得和象》。说狮子常常向天神周彼得诉苦,说我长得大、力气大,斗争起来也劲道十足;又有尖牙利爪,又为百兽之王,可是竟怕公鸡叫,多没面子啊!周彼得说,我已经把我自己有的一切特点都给了你,而你的胆量,除了怕公鸡叫这一点外,其他也都没问题,你还埋怨什么啊?可是狮子想不通,总是为它的怕公鸡叫而痛不欲生。这时它碰到一头大象,看到大象老是扇耳朵,很奇怪。它问大象为什么要这样,大象说,你看到那蚊子了吗?它们钻进我耳朵,我就死定了。狮子恍然大悟,说好啦!这么大的一头野兽,居然怕这么小的一只蚊子,我还诉什么苦呢?我的处境至少比大象好得多啊,比较之下,公鸡总比蚊子大啊!人生的很多例子,其实很像这狮子,自己的条件都优秀,可是老是为一些美中不足自寻烦恼,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叫他别怕公鸡叫是没用的,因为他会有“强近观念”,愈怕公鸡叫公鸡就愈叫。这时候,他应该面对大象,从“痛苦比较学”中发明一种理论,把自己骗倒。他要听听大象诉说委屈,看到大象的愁眉苦脸,就会发现自己的愁云惨雾,其实是何足道哉的,——关怀别人,忘了自己,听大象诉委屈而忘了自己的委屈,这才是狮子的道路。所以我觉得,你们两位,一只狮子,一头大象,有任何倾诉,不妨与神谈谈……
  龙 头:你又来了,你刚说过一篇大道理,其中没有神的,没好多久,就原形毕露了,你又传起教来了。你干什么,上次趁老黄于危,传基督教;这回又想趁三共之危,再来一次?
  胡牧师:请别这么说,我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如今三共给判了死刑,当然还有得上诉,发回来,会减到无期,或十五年、十二年、十年或三年感化,我们祝福他,没那么悲观。只是在目前判决下,使我想起我们三百年前的教友,那伟大的《天路历程》作者约翰·班扬,他因信仰基督教受难,关在牢里十二年,其间也面对死刑。在苦难与焦虑中,他一再告诉自己,万一被送上刑场,不要死得太孬种,以免有辱上帝的尊名。
  龙 头:胡牧师举的班扬这个例子,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