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1-02-26 21:22      字数:47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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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牧师:所以你不怕坐牢?
  龙 头:比一般人不怕,当然也不喜欢坐,因为受到限制,不能暢所欲写。我是说,一个男人一生中,不妨有一段时间在坐牢,那是一段难得的经验与考验,对锻练男子汉性格而言,不全是坏事。当然,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认为我有被虐待狂。
  胡牧师:我承认你说的,坐牢不全是坏事,但是被枪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龙 头:人生永远会有一种微妙的像生态平衡一般的得失平衡。失之东隅的人,必然收之桑榆。我承认你说的,被枪毙就未免失得太多了。
  胡牧师:你说坐牢不全是坏事,要坐多久才算啊?
  龙 头:重要的不是时间长短,重要的是你对时间的态度。你必须用整个一生的尺子去去衡量这一段。至少以年为单位吧,或以几年为单位吧,一年又一年,不管年头好坏,年头好这样,年头坏也这样。年头好坏跟自己无关,因为自己的事业是以一生为单位计划的,至少也是十年八年,才看出一点变化,所以,一年两年的好坏,简直同你无关,你不用这种单位。从另一方面看,年是时间的一种,但时间对你好像已经静止,你不但在空间上与世界隔离,在时间上也同岁月无关,岁月对你只是日历上的一个每天画一下的数字,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必然也和今天一样,一天的日记可以代表十天、代表一个月,除去春去秋来,改变一下穿的多少以外,时间对你没有再多一点点的作用。有了这种境界,才算坐牢坐入至境——坐入至高的境界。
  胡牧师:对时间的看法如此,对罪名呢?对罪名有意见吗?
  龙 头:我生活在小岛上、侷促在小岛上,我无法完全避免小人的陷害、小市民的干扰、小局面的猜忌、小集团的拦路,为了突围、为了生存、为了开拓自己的影响、为了实在看不惯、为了真理与使命,我无法不花许多时间去同他们周旋——与群小周旋、向群小战斗。这些周旋与战斗,形式上看,好像我也变得不够大了,其实,在实质上,我的立脚点和着眼点还是大的。能够大处立脚和大处着眼以后,我相信,即使我谈的不是世界性的大主题、大问题,我照样可以“小题大作”。换句话说,我即使形式上也小来小去,但实质上却是以大的态度来处理的,是用牛刀来杀鸡的。牛刀杀鸡,看起来有点比例不对,但手法仍是庖丁式的、大匠式的、大手笔的。所以,这虽活在这个小岛上,其实内心深处,我不以小岛为对象,虽然他们以我为对象,以为我要抢他们什么,因而给我种种罪名,我只觉得好笑,我不会介意罪名。
  胡牧师:牢一坐,你龙头对时间的看法与人不同,对罪名的看法与人不同,还有呢,坐牢是最考验你的亲友的,你对亲友的看法也与众不同吗?
  龙 头:我主动掐死我与他们的关系,坐牢视同生离死别,在外面的亲友,我不跟他们来往了。
  胡牧师:真是你的亲友,就真金不怕火炼,他们要继续跟你来往。
  龙 头;不错,但不炼倒也更好。一般人太脆弱了,是纯金是包金还是镀金,若一一全靠火炼来考验真假和纯度,好像有点残忍。没有火炼,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会有。
  胡牧师:那漂亮的人中,岂不羼了假的?
  龙 头:羼了假的也没大关系。很多人没有碰到火炼,他会漂亮下去,就算是镀金的,虽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金粉世界里,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慢慢弄假成真的。
  胡牧师:这好像总有点不对劲。
  龙 头:一般人太脆弱,是禁不住火炼的。所以火炼之下,立刻就原形毕现,一点残余的金色都没有了,这就是说,他们变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对任何漂亮的事都不肯做,连弄假去做都不肯了。
  胡牧师:对一般人来说是这样,对优秀分子又如何呢?
  龙 头:优秀分子比较能不怕火炼,也就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但火炼究竟是很艰苦的考验,所以通过的情形,也因人而异。法国的贝当,第一次火炼他通过了,成为抗德英雄;但第二次就通不过。贞德第一次没通过,表现得很愚蠢很软弱;第二次才通过,最后,还在火炼中殉道。所以,用能否通过来衡量优秀分子,也不能轻易论断。
  胡牧师:那么到底要怎么论断呢?
  龙 头:要靠他表现出来的做论断基础。例如贝当活了九十五,他到了八十四岁才做德国傀儡,所以我们论断他没通过第二次火炼。当然,造化弄人,长寿害了他,他若早死一点,他就漂亮一辈子了。至于贞德,只活了贝当的五分之一——十九岁,这也是造化弄人。命该早夭帮了她,她若在第二次火炼时苟全性命,当然圣女贞德也就不会有了。
  胡牧师:看这样要早死才行。
  龙 头:那又不尽然,很多人又是大器晚成的,你别忘了姜太公八十遇文王。
  胡牧师:早死又不行,晚死又出纰漏,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龙 头:重点不在早死晚死,而在你有没有机会来表现,表现出来的是什么,你若有表现的机会,也许在十九以前,也许在八十四以后,甚至在死后。
  胡牧师:在死后?
  龙 头:在死后。有些优秀的人,活的时候一生没没无闻或根本不算老几,但死后或死了多少年以后,忽然大走红运,一些思想家和画家,常有这种奇遇。
  胡牧师:这么说,一个人要证明他自己,除了靠他表现出来的,没有别的法子?
  龙 头:没有。
  胡牧师:心里想的口上答应的,都不算?
  龙 头:都不算。都要用事实证明出来才算,这就好像女人生孩子。别人要看不是别的,是孩子;女人给别人看的,不是别的,是孩子。生出孩子才算。生不出哇哇叫的,任凭女人自己哇哇叫,任凭天使、医生、丈夫、奸夫……一干人等作证,都不算。没人对生不出孩子的理由感兴趣。世间最讨人厌的一种话就是失败者的理由,最恶心人的一种话就是失败的理由以外,又以毫无信用之身来一大堆新的保证。——像蒋介石的“反攻大陆”保证,最恶心人了。
  胡牧师:这也算是真金不怕火炼吗?
  龙 头:我把话扯远了,这些是由真金不怕火炼扯出的题外话。关于真金不怕火炼,我的梦想是:对一般人来说,不炼比较仁慈。但这只是梦想,这只有在无灾无难的太平岁月里才容易出现。通常的情形总是有灾有难,总是“时穷节乃见”、“板荡识忠臣”、“患难见真情”……都是各种火炼的炉子。在火炼之余,固然我们得到了一二金童玉女,但得到更多的,却是大批褪色的金光党和金甲虫,这真太难看了。
  胡牧师:你好像不愿正视现实?
  龙 头:不是,是避免发生一种难看的现实让我们来正视。如果当年上帝不用蛇出现那一难看现实来火炼亚当夏娃,他们小两口儿岂不在伊甸园里过得好好的?这样看来,上帝好像不够仁慈。
  胡牧师:也许上帝认为没有火炼就看不出善恶。
  龙 头:何必看出善恶来呢?一开始就造个光有善没有恶的乐园,不是更好吗?
  胡牧师:那把蛇放在那里?为了亚当夏娃牺牲了蛇,对蛇又不够仁慈了。
  龙 头:看这样上帝应该在伊甸园的同时先造个动物园,把蛇关在笼子里,大概这样就仁慈了。我实在不懂,什么动物不好造,造个蛇出来干嘛?
  胡牧师:(无奈)你又来出我们基督教的丑了!我承认我辩不过你,但有《圣经》为据,一切靠《圣经》。
  龙 头:靠《圣经》?就是靠《圣经》,你们才破绽百出、焦头烂额!《旧约》《创世纪》一开始就牛头不对马嘴,《创世纪》说上帝在第一日造了光,第二日造了天,第四日造了太阳,那就反证了第三日以前没有太阳,没太阳,则第一日说的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就是不通,因为没有太阳,那来光?那来昼夜早晚?又说第二日造空气,将水分为上午,中间夹了空气,好像做出个空气三明治,通吗?中间一层空气,上面水压着,下面水托着,这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天吗?这是那国的三明治?空气可以被水压住,不向上流窜,不四处乱窜?
  胡牧师:(举出双掌)我说过我辩不过你,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旧约》不如《新约》新,新的比较准确。
  龙 头:好,《新约》就《新约》。《新约》《马太福音》所写你们的主耶稣族谱共六十一代,《路加福音》所写共七十六代,算算看,两个福音所写的,除了玛利亚被上帝肏怀胎一点相同外,其他都各说各话,但耶稣只有一个,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族谱,两个不同系统的祖先,两组爸妈,并且一组是五百年前的爸妈,一组是五百年后的爸妈?并且玛利亚被肏也肏得怪,从《圣经》上看,你们主耶稣明明该有三个老爸,一个是族谱中所罗门系的约瑟,一个是拿单系的约瑟,一个是上帝,前两个约瑟既然相隔五百年,怎能同时肏一个女人玛利亚?结果还没肏到,被上帝肏到了,但上帝是什么时候肏的玛利亚,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上帝是千年不朽,我们服气,但上下五百年的老屄被肏了,即使上帝有胃口,生起来可未免太高龄产妇了吧?
  胡牧师:(面红耳赤,举出双掌,笑)好!好!好!龙头啊,我辩不过你,不过你愈说愈玩世不恭了,愈说愈不正经了,你不但诃佛骂祖,还诃上帝骂祖了,我不要跟你谈了。
  龙 头:(笑)我不是诃上帝骂祖,我是替你们的主数典不忘祖,替耶稣的真祖先主持正义,耶稣的爸爸当了王八,还上下五百年,当了不明不白的老王八,真是情何以堪哪!所以我要主持正义。
  胡牧师:(笑)主持正义是好的,不过请多朝余三共他们那边主持吧,我们这边,饶了吧?
  龙 头:我们知道人间没有正义,但是我们至少要做到两点:第一,在观念上,要绝对弄清我们是在正义这边,我们在观念上、在知识程度上要百分之百胜利;第二,在实际上,我们努力使正义与力量结合,能结合一分就算一分,这方面的成绩没有百分之百,有时连百分之一都没有,但是,能做百分之一,也要做。简单说重点是,在观念上,我们不让伪君子占了便宜还卖乖,我们要拆穿他们;在实际上,拆穿以外要打倒、要革命、要改变、要补救,必要时候,要生死以赴,要一死了之,为理念而死。
  胡牧师:你是说,必要时候,为理念可以一死?
  龙 头:是的。
  胡牧师:那我们基督徒可多着哪!
  龙 头:我当然知道。有《血证史》那些书,等于是你们的先烈名单、殉道专册,我当然知道很多。
  胡牧师:(得意)这回我们基督徒赢了吧?
  龙 头:就算人数上赢了,又怎样?你们基督徒殉道,被杀的、被砍的、被钉在十字架的、被狮子咬死的,的确了不起,令人肃然起敬,但是,一想到是不是值得一死、是不是死错了,倒也不无问题。
  胡牧师:此话怎讲?好像他们在为错误的理念殉道似的。
  龙 头:我就是这么以为。美国思想家孟肯说得好:“为理念去死,无疑是高贵的。但为真实的理念去死,那就更高贵了。”Todie for an idea: it is unquestionably noble。 But how much nobler would it be ifmen died for ideas that were true。 我始终相信,殉道者应该在为一种“真实的理念”而死,这种理念,既非政治,也非宗教,所以任何政治目的或宗教目的的解释,都窄化、小化了他,人要为更高贵的信仰而死,那种信仰,从政客到教棍都无法理解。
  胡牧师:照你这样说来,基督教的殉道者是宗教的,共产党的殉道者是政治的,他们的杀身成仁,身是杀了,成的未必是仁了?
  龙 头:共产党不一样,它虽然有强烈的宗教性,但它接近孟肯所说的“真实的理念”,它有理性的高比例,在观念上、知识程度上,比基督教深多了,基督教的《圣经》怎么比得上共产党《资本论》的真实、细密?所以,在我看来,为共产主义而死的,是人类有史以来为理念而死的事例中,最高贵的,当然,不死最好。
  (远远传来脚镣拖地的哗啦声音,愈来愈近,但是,没有一点人声,好像脚镣在走路。声音到了十一房外停止了,牢门咔嗒开了,余三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