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
溜溜 更新:2021-02-26 21:22 字数:4745
胡牧师:老鼠也能拦路吗,是过街老鼠吧?
龙 头:过街的太多,成群结队,也照样会拦路。
(外面传来追打声,忽然一只大老鼠从小洞窜进牢房,四个人都站起来。)
龙 头:(大声下命令)不要打死它,把它赶出去!班长来了,请班长开门,大家赶它出去!
老 黄:(敲门声)请班长开门!大老鼠跑到俺们房来了!
(门咔嗒开了,大家一阵吆喝拍打,大老鼠总算逃出去了。)
班 长:(笑)你们十一房,连一只老鼠都容不下。
龙 头:(笑)班长啊,十一房是干净地方噢!
班 长:噢!
(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刚才大家正谈过街老鼠,“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胡牧师:曹操刚刚被我们赶走了。
余三共:别弄错了,曹操可不是鼠辈。
老 黄:人家都说曹操是坏人。
龙 头:曹操可是有真性情的人,他的老朋友蔡伯喈被杀了,蔡伯喈的女儿蔡文姬和许多女孩子也给胡人抢走了,后来曹操当权,就用金币把蔡文姬赎回来。
胡牧师:没有赎回其他的女孩子?
龙 头:没有记录。
胡牧师:只能救下一个女孩子吗?
龙 头:当你只能救下一个的时候,救比不救好。一个也要救啊。
胡牧师:这样太不博爱了吧?我们基督徒讲究博爱。
龙 头:博个屁爱!你们的博爱是假的、是伪君子的。你们一个也不救。你们只会祈祷、只会讲风凉话!
余三共:(若有所思)刚才胡牧师问:“只能救下一个女孩子吗?”好像嫌少,事实上,在这悲惨世界,救下一个都不容易!
(外面又传来追打声,又一只大老鼠冲进来了,大家又惊又笑,幕落。)
第三幕 冬至
场景和第一幕、第二幕一样,不过时间已从秋天进入冬天了,是中国阴历冬至的凌晨五点钟,阴历的十二月下旬。
囚房里睡了四个人,大门对角线那边睡三个,还是从“书桌”边上数起,是龙头、余三共、胡牧师;从门口到矮墙间,睡着老黄,与对面三个人脚对着脚。
突然间,牢门轻轻的喀了一声,锁快速拉开了,门快速打开了,士官长带着班长六人直冲进来,睡眠中的四个囚犯同时惊醒、坐起。老黄不但惊醒,并且凄厉的大叫起来,他显然察觉发生的是什么事了,是要执行枪毙了。士官长他们一擁而上,用熟练的手法抓住他,用布条缠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门。老黄的声音,在布条缠嘴的时候,立刻就由哀号转变成另一种嘶裂,只有垂死的人才能发出那种声音。全部快速动作完成与离去后,远远的,又一两声老黄的惨叫,在冬夜中,声音凄厉可闻。他显然是被拖到刑场去了。
士官长带队冲进来的时候,余三共、胡牧师都急忙站起来,背贴住墙壁,龙头却坐在一边,若无其事的披上夹克。牢门再咔嗒关上的时候,他站起来,走过去翻看老黄的东西,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书桌”底下。
胡牧师:(坐在地板上,拭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是什么意思嘛!老是把一个虔诚信上帝的牧师,和死刑犯关在一起,三个月内连看两次枪毙人犯的场面,上一次是秋分那天,九月下旬,今天是冬至了,十二月下旬了(跪在地上,做祈祷状)。主啊!我受不了了,请可怜我,让我脱离苦海。咦,龙头,你真沉得住气,我看你坐在那里神闲气定,一切无动于衷似的,平常你谈笑风生,也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你好像特别冷静。
龙 头:你说得对,一遇到紧要关头,我就停止了喜怒哀乐千变万化,第一个反应就是没有反应。用《庄子》里头一个故事来说吧。有个人叫纪渻子,给齐王养斗鸡。养了十天,齐王问养好了没有?纪渻子说还没有,鸡虚憍而恃气,不能用。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还是不行,鸡一听到声音,看到影子,就冲动。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还是不行,鸡看东西还是太快,盛气太足。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现在差不多了,已经没有反应了,看上去像木头雕的鸡一样,它做斗鸡的条件已经具备。别的鸡一看到它,就不敢打,吓跑了。这个故事,写修养的境界,很有意思。修养到炉火纯青的人,就是先做到呆若木鸡,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没反应。没反应表示了什么?表示了这个人功夫深,功夫一深,就不轻易的暴其气,喜怒哀乐,都是一种暴露。作为一只斗鸡,不能先暴露;作为一个斗士,也不能先暴露。这叫“真人不露相”,真人就要深藏不露。
胡牧师:我领教你的不露相了,你好无情。
龙 头:(对余三共)三共还好吧?看来你比上一次有进步,你更泰然自若了。
余三共:(苦笑) 我可能跟士官长他们一样,看死囚看得麻木了(手抱着膝坐着)。
龙 头:他们麻木不仁,你却麻木而仁,共产党是有仁心的人,但也狠心,这叫“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也叫“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余三共:龙头不信宗教却满口神佛,这也是仁心外一章吧?
龙 头:希望如此。
胡牧师:感谢主!幸亏老黄最后受了我的影响,信了基督教。龙头、三共,告诉你们,他会上天堂的。
龙 头:得了吧!老黄枕头底下藏着佛经呢!他所有的宝全压,是上天堂的投机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狱。
胡牧师:真的吗?佛经藏在那里?
龙 头:(一指)你去看,藏在老黄枕头底下。
胡牧师:(两手张开对着)我不敢动死人东西。
龙 头:和上次我告诉你的一样,老黄现在还没死呢。
胡牧师:唉!老黄听我为他传基督教这么久,还偷偷藏着佛经,他可真的有点对不起我。
龙 头:不然,不然,如果我是他那种文化水平,说不定我也会把佛经带在身上。
胡牧师:怎么?你不信邪,你最后还把这些佛经圣经带在身上干嘛?
龙 头:不信归不信,但你别忘了,它们可能代表一些机会,它们十本可能全是狗屁,但也可能有一本不是。你全丢了,就丢了十分之一的机会。机会是不能丢的,机会是好运气的尾巴,你抓住机会,就抓住了好运气。
胡牧师:你见尾巴就抓,你怎么知道你抓的不是老虎尾巴?
龙 头:是老虎尾巴也可以抓,抓到了,至少你有一次与虎谋皮的机会。
胡牧师:也有一次为虎作伥的机会。
龙 头:不会,机会是一只瞎了眼的母老虎,她看不见你,只有你注意看她,抓住她,她才是你的。
胡牧师:听来可见龙头为人,绝不听天由命,而是有所作为。
龙 头:请记得一件真理:一件事情,做了和不做一定不一样,不管它多么坏,不管它多么小。刘备临死前告诉他儿子阿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小恶小善做和不做都不一样,何况大恶大善,在这方面,在小善大善方面,我是manof action,是有为主义者,不是无为主义者。
胡牧师:刚才看到龙头拿老黄的东西收起来,上次也看到龙头拿处长大人的东西收起来,是文件吧?龙头要有为一下吧?
龙 头:是参考文件,我喜欢搜集资料,我的口号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现在别人下了黄泉,他又姓黄,我就动手动脚了。
余三共:这十一房杀气可真重,已经拖出去两个了,前有处长大人,后有老黄,都是假共产党,说老黄是什么匪谍,难道军法官不知道老黄根本不是匪谍?
龙 头:怎么不知道?当然知道!只是要表现捉拿匪谍的成绩,不枪毙一些人,就会被上面打官腔。在这种邀功缴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出些假匪谍来充数。上面要“缴匪谍”,谁管那么多!于是,需谍孔殷下,老黄就备位牺牲,伏尸法场了。老黄是中国农民,他在乱世里,莫名其妙的卷入政治漩渦,阴错阳差的客死异乡刑场。他无识无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阿Q不是最后也被枪毙了吗?老黄的悲剧是他纯属小人物,人微望轻,以致被当成“匪谍”给“缴”掉了。
余三共:这种“缴”出多少人的干法,好像是配额制似的,匪谍也有配额吧?
龙 头:你说得好,就是配额。其实也是一种计算的方法,硬性规定的计算方法。“缴匪谍”是一种配额,但它也是一种奇怪的文化。蒙古人西征,多杀有奖,计算多杀的方法,是缴出死人的右耳朵来数。兵士们为了人我两便,也不杀人了,干脆见人就割耳朵,不明底细的白种人弄不清怎么回事,心想黄种人真有神经病,怎么见人割了耳朵就跑?他们不知道:有人要去“缴耳朵”。明朝人抓走私,多抓有奖,计算多抓的方法,是叫盐兵每月缴出私盐若干。盐兵抓不到,就打里长;里长生气,就打百姓;百姓含冤,就去为盗。老百姓心想你们做官的真王八蛋,怎么硬官逼民反?他们不知道:有人要去“缴私盐”。现代人更会缴了。有一次,我碰到管区警察在东张西望,我说你忙什么?他说上面要表现肃盗成绩,限定每个警察每月缴两名小偷,害得大家叫苦连天,他也只好硬去找。我说这样摊派小偷岂不抓出假的来充数?他说上面要“缴小偷”,谁管那么多!交通警察也是,因为上面要看取缔违规成绩,限定每个警察每月开罚单若干,所以只好要计程车的龙头统一摊派罚单,轮流认罚。我说这样摊派岂不没犯规也要罚?他说上面要“缴罚单”,谁管那么多!在这种一片缴风的政治下,我们看到的人间怪现象,已在蔓延:小学生为了“缴苍蝇”,数目不足,只好偷养苍蝇;老百姓为了“缴老鼠”,数目不足,只好洽购老鼠……做人可真不是好玩的,因为你要缴别人,也要被别人缴。这就是人生,你想不缴而不可得,——上帝不准缴白卷!
余三共:看这样还是坐牢好,坐牢一了百了,被缴进来,不再缴出去了吧?
龙 头:要看你坐的是什么牢。政治犯判决确定后,大都送到火烧岛,在那里受洗脑待遇,因为那边监狱老鼠、蟑螂、苍蝇太多,有段时间每个政治犯要缴老鼠一只、蟑螂二十只、苍蝇五十只,一时捕鼠笼子、苍蝇拍子人手一个。抓到老鼠后,夜里由禁子牢头们集中在海边,以汽油浇在老鼠背上,点上火,打开笼子,这些着火的老鼠拚命向海边冲下去,嗞嗞入水,应声而逝,正所谓“火里来,水里去”也,构成太平洋的奇景。
余三共:为什么杀个老鼠要杀得这么麻烦?
龙 头:过瘾啊!
余三共:过什么瘾?
龙 头:过虐待狂的瘾。
余三共:这也是禁子牢头的职业病?
龙 头:应该也是,干这行的,有好心肠的软心肠的也干不下去。司马迁《史记》里有一篇《酷吏列传》,专门写酷吏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汉朝大臣叫张汤的,他小时候,爸爸叫他看家,结果老鼠偷吃了肉,他爸爸回来,认为他没看好家,揍他一顿。他气得去挖老鼠洞,抓到老鼠,审问老鼠,还写了判决书,最后把老鼠大卸八块处死。他爸爸看到了,就要他学法律,最后果然变成大酷吏。今天的军法官这样整人,大概他们小时候都审过老鼠。
余三共:刚才你说在火烧岛缴老鼠的事,太妙了。
龙 头:还有更妙的呢。用笼子抓老鼠,久了就有老鼠味,别的老鼠不敢来了,于是改用黏鼠板黏老鼠。黏到了缴出来,再由监狱官清点了,叫班长们搬到海边烧掉。班长们认为有利可图,可把死老鼠卖给抓不到老鼠的囚犯赚钱,所以留下不烧,改烧死鱼等等,反正监狱官远远看到有烟有臭气就认为烧了。不料死老鼠再卖回来,尸体会发臭,再缴三缴出来就臭气薰天,监狱官捏着鼻子验收,也吃不消,乃下令改缴老鼠尾,就像蒙古人“缴耳朵”一样,老鼠尾体积变小了,臭起来也有分寸,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最后,对策愈来愈推陈出新,班长们索性用番薯藤混合饭粒和煤池内的黑水,调成浆糊状态,制造出维妙维肖的假老鼠尾了,做起买卖,更方便了。
余三共:真没想到坐个牢,还闹“鼠疫”,还要为鼠辈大费周章。
龙 头:两种鼠辈,一种四只脚的,一种两只脚的。好了,别提这些鼠辈了,老黄走了,他这里剩下一点水果,我们吃了吧(蹲下来,检查水果)。
胡牧师:(快速摇手)我可不要吃,我可不敢吃。
龙 头:(笑)又怕死人东西,是不是?
胡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