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1-02-26 21:22      字数:4729
  治犯。
  龙 头:你们看他的手和脚,这么粗,他的脚后跟的脚繭又硬又厚,有一公分厚,这像政治犯吗?
  王家法:我出狱后,打着赤脚在一处矿石工厂挖石灰,一年到头走来走去、搬来搬去,(摊开双手)手脚就变成这样了。
  余三共:你做矿工,这么苦,待遇好吗?
  王家法:待遇很好,老板对我也不错,一个月有三千块钱以上的收入。
  ——也就是因为待遇好,我用钱又很省,为的是想留一点老本,有一点积蓄。没想到又进来坐牢了,这回要坐七年牢。
  余三共:你为什么又要坐七年牢?坐了十五年还不够?
  王家法:是一个矿工想向我借钱,我怎么可以借他钱?来到台湾,无亲无戚,没倚没靠,就靠自己能吃苦耐劳,维持生活。还得积一点钱,防备将来失业、生病或者老了,不至于挨饿。假使有机会,也可以娶房妻子,成立个家。我借钱给人家,以后没钱用了,又有谁借给我呢?不料那位老兄借不到钱,就想办法陷害我,向派出所检举,说我对他讲“共产党有好些地方比国民党好”、“共产党人海战术很厉害”。于是我被送到这里来了,法官说我是“为匪宣传”,也没有第二个证明我那样讲。唉,记得当年牢坐满了,出去了,到处找工作,人家听说我是“匪谍”判过刑,没人敢用我。有好多次,工作找到了,工资多少都讲定了,老板一听我是“匪谍”,就吓坏了,告诉我:“很抱歉!不是我们不雇用你,实在是不敢雇用,怕将来连我们也发生问题。”唉!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惨,心中又是多么怕。你们想想:单凭一个人的一句话,又没有别的证据,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天地这么大,我却没有一处可以活下去,我当然要叹气了。唉!
  余三共:那后来又是怎样找到这份工作呢?
  王家法:后来,有一位没什么交情的朋友告诉我,有一个矿场想招用工人。我问了住址,就自己去应征。这一回,我不敢说是“被判过刑的匪谍”了,老板就雇用我。时间久了,他看见我力气很大,工作也很努力,一再给我加薪。我才老实对他说起坐过牢的事。这位老板倒很好,他说,他不怕,叫我安心工作。几年来,我储蓄了几万元,也租了一幢屋子里的一间单身房,单独门户出入,很方便的。心里还想:假使有机会讨个老婆,这个房间也勉强够住了。没想到,老婆梦还没做成,坐牢梦又做第二回了。那一天,派出所警员通知我去一趟,也没有抓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过一会儿,我去了,他们就做起笔录,说是有人检举我为匪宣传。我辩说没有这回事,问他是谁检举的,我要跟他对质。警员说:“检举的人,政府要替他保密,不能告诉你,也不能让他来跟你对质。”我问他:“是不是某人检举的?”警员不回答,我就断定,必是这位老兄无疑。我把他要向我借钱不遂的事情,告诉警员,要他调查。警员说:“这些话,你到军法处去说好了。”就把我送到分局,再送到这里来了。刚才开庭,被判七年。听说按什么条例第七条起诉,起诉七年就判七年,一条一年。
  余三共:可以上诉呀。
  王家法:坐牢我可是内行呀,绝不能上诉的,我有过十五年的案底,算是累犯。累犯上诉,会判得更重。
  龙 头:他说的是真的内行话。他这种判七年的底价和他这种案情,有一个同病相怜的例子。来自韩国一万四千名所谓“反共义士”中有一个叫刘金财的,被抓了,送到军法处。过去住在隔壁房,“放封”时告诉我他的案情内容,又暗中拿起诉书、答辩书、判决书给我看。我因此知道,他一到台湾,就在省林务局一个林班工作,因为勤奋诚实,一路升到领班,他经过多年积蓄,娶了太太,已有一个怀中的小女儿。因为他十多年工作有点钱,引起三四个林班工人的觊觎,人人想向他借钱。借不到,就共同设计要构陷他。这些人比“检举”王家法的人技巧高明多了,他们找刘金财聊闲天,有意无意地问他人民解放军在韩战期间的情形,我记得其中“犯罪”的重点在于三句话:(一)问:共产党管理军队,跟我们这边一样不一样?答:不,共产党管理军队,另外有它的一套。(二)问:共产党在韩战中,是不是由苏俄供给武器的?答:是。(三)问:苏俄的武器厉害不厉害?答:厉害。——就这样,刘金财罪名成立,那三四个人正式“检举”他“为匪宣传”。起诉了,判刑了,但因法官“姑念被告”由韩国而来,是“反共义士”,按底价减半优待,判他三年六个月。
  (牢门咔嗒开了。)
  班 长:(伸直手,玻а劭词稚夏玫牡プ樱┩跫曳ǎ帐昂茫隼矗鞘叻浚皇鞘环俊?br />
  龙 头:怎么刚来就走了,班长看走眼了?
  班 长:我们老兵也都老了,老花眼了。看走眼也没什么,只要清早五点提人时不提错,就行了。
  龙 头:清早五点最好大家都戴上眼镜。
  王家法:(提着小包包向大家鞠躬)各位保重了,幸会了一二十分钟,也是难得。
  胡牧师:上帝保佑你!
  王家法:(左右看)上帝?上帝在那里?
  胡牧师:上帝在你心里。
  王家法:(怀疑的以手指心)在我心里?我的心一直是凉的。
  龙 头:那就是说,你把上帝放在冰箱里,或者说上帝一直住在冰箱里。
  王家法:不知道上帝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上帝。
  龙 头:哈哈哈,只要在牢里,就总有人对不起你。
  (王家法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这王家法可是个坐牢的老油子,他不上诉,龙头提到的那个判三年半的“反共义士”也不上诉?
  龙 头:三年半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还上什么诉?一般来说,一上诉就被认为你抗拒政府,不知悔改,就加番了,加番方式是判十年的改判十二年、十五年,判十二、十五年的改判无期,判无期的就改判死刑了。有个警备总部的士兵被判无期,他要上诉,监狱官把他找去,很生气地骂道:“你还不知死活,还敢上诉吗?这一次法官本来要判你死刑的,后来念你是警备总部的兵,才判得轻的。你再上诉,一定改判死刑,你小命就完蛋了。还不赶快把上诉状拿回去!”他听了喊道:“哎哟!法官要判我死刑!我要拿回状子,不上诉了,不上诉了!”
  胡牧师:判个死刑就这么容易吗?
  龙 头:又有何难?比判无期徒刑少写两个字而已。
  胡牧师:军法官太没良心啊!上帝啊!
  龙 头:电影导演崔小萍被当成共产党,判十四年,她在法庭大哭大骂军法官没良心,军法官冷笑道:“我才是有良心的,没良心,判你死刑了。”我看问题是,不是没有良心,而是没有你们的上帝。有的话,这么多冤狱、这么多冤魂,你们万能的上帝又在那儿?
  胡牧师:上帝的意旨不是我们人能了解的。
  龙 头:所以他默默无言,让恶人们坏人们替天行道!看你们这些教棍怎么自圆其说?
  胡牧师:(有点宭)我最怕跟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谈宗教问题。
  余三共:不过有个好处,他们“为上帝宣传”不像“为匪宣传”会坐牢。
  龙 头:你忘了,当年他们“为上帝宣传”,不但把人坐牢,还活活烧死呢!像十五世纪烧死胡斯就是热呼呼的例子。那胡斯就是JohnHuss,和你一样,也姓胡呢!
  胡牧师:对我来说,我宁愿真的“为上帝宣传”而被烧死,也不愿假的“为匪宣传”而坐这大牢。
  余三共:我知道你外号“胡牧师”,其实你只是喜欢兼差传教而已。你是中学教员,你的案子由于你胆小,始终吞吞吐吐的,现在你说说看,不要怕。
  胡牧师:我本是一个小军官,退伍后到师范大学继续进修,取得了中学国文教员的资格,被分发在一所省立中学吃粉笔灰。我喜欢舞文弄墨,喜欢旧诗词。记得毛泽东写过一首《沁园春》,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都奚落了一顿。这首词,不但在当时很引起争议,就是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占有大陆以后,香港若干杂志报纸,也拿这首词来批判过一阵子的。当然,有批斗它的人,也有欣赏它的人;有人嫌它遵守词的格律不够严谨,有人称赞它写景生动;有人批评老毛狂妄自大,有人则称赞这首词气势雄壮。见仁见智,有褒有贬,原也不足深论,糟的是,我竟然喜欢上这首词的人。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改完了学生作文,闲着没事,就拿起毛笔来,在一张白纸上写了这首《沁园春》。写好了,看了两遍,便搓成一团,丢进字纸篓去。不知怎么搞的,这张字纸竟被学校安全室的人捡去了,我还一点都不晓得呢。
  余三共:你就是因为抄写《沁园春》被捕的?
  胡牧师:不。我被捕以后才知道,安全室的人看我抄写那首词,就布下陷阱来引我跳下去。
  余三共:怎么说?怎么布下陷阱?
  胡牧师:那是一个下午,在操场上,几个学生围着我聊天,问这问那的。师生嘛,我平日又爱护学生,那里知道要防备他们之中有人害我呢?有一个学生问我说:“老师,你从前是军官吗?做到什么官位?”我说:“做到小军官。”学生说:“那金门炮战,老师有没有参加?”我说:“参加的呀。”谈呀谈的,有人就问我说:“老师,你在金门的时候,共产党每天向金门开炮轰击,我们这一边有没有还击呢?”我说:“当然要还击的。它那边大炮打过来,我们大炮就对准厦门高崎通到隔海集美的那座铁桥,轰击过去。只要打中一发,铁桥损坏了,从厦门开出的火车,就要停驶几天去修理。”嗨!就是这句话惹了祸,我才会来坐牢的。我被调查局抓去以后,才知道那些学生原来就是小特务,就是调查局的小线民。调查局说我那句话是“为匪宣传”,宣传它共产党建造了一条鹰厦铁路,宣传它共产党从厦门的高崎到隔海的集美,建造了一条铁桥,铁桥上还可以行驶火车。这样,我便被移送到这里来了。
  余三共:这跟你默写《沁园春》有什么关系呢?
  胡牧师:就是因为写了《沁园春》,安全室才在学生中布线侦查我的言行。那些学生一定是奉命前来试探我的。要不,我只对他们几个孩子说了,为什么调查局会知道?而我被捕后,调查局办案人员竟拿出我写的那张《沁园春》,丢给我看,我才知道被安全室的人捡去告密了。唉!说来可怕,一个学校里,有安全室,还有特务学生!我这“为匪宣传”的罪名,八成是脱不掉的了。
  龙 头:你并没有“为匪宣传”呀!那首《沁园春》,你只是自己默写一遍,就搓到字纸篓去了;并没有拿给别人看,向谁宣传呢?向鬼宣传吗?大陆有一条鹰厦铁路,厦门的高崎到对海的集美有铁桥、有铁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说国军开大炮还击,摧毁了那条铁桥,是宣传国军炮兵的威力,是为“国”宣传,怎么算是为“匪”宣传呢?你这两件事,都不能构成为“匪”宣传的要件,怎么可以控告你这项罪名呢?
  胡牧师:龙头啊!(用叫苦的语调)我这个人,不但没有“为匪宣传”的事实,根本也没有“为匪宣传”的存心。高崎集美间有一条铁桥,金门的军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可是,金门的民心士气一直很高昂,并没有因为共产党建造那条铁桥就动摇了。难道金门的军民可以知道的,在台湾就要保密,就要封锁消息,说那条铁桥被国军大炮轰击损毁了,就断章取义,说我这句话是为“匪”宣传,那报纸上刊载台海炮战中,金门一天落弹几十万发,民房倒塌,百姓死伤,为什么不说也是为“匪”宣传呢?因为那明明昌宣传共产党武器充足、炮弹威力强大呀!
  龙 头:可见上帝还没无处不在,“共匪”已经无所不在了。
  胡牧师:还有一项无所不在——特务和线民更无所不在。
  余三共:这就是你跟我们坐了这么久的牢,始终对你的案情吞吞吐吐的原因吧?
  胡牧师:你可以这么说,我怕你们。
  余三共:怕什么?你是军官哪!
  胡牧师:可是我胆子很小,心肠很软,在军中也窝窝囊囊的,没有前途。只是我喜欢舞文弄墨、吟风弄月,结果什么不好舞弄,竟不小心舞弄到老毛身上去了,结果惹来大麻烦,幸亏上帝保佑,使我只是“为匪宣传”而已,自己还不是“匪”。啊,感谢主,让我在牢里休息。
  龙 头:感谢“主”,在牢里休“息”,简单说,就是感谢主席,感谢毛主席(笑)。
  胡牧师:(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