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1-02-26 21:21      字数:4761
  方丹噗哧笑了:“熬了夜,还要日以继夜,你的工作生活规律我都摸清了,对不起,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惯性嘛,否则,采访就会事倍功半,甚至一无所获。来,到我的伞下,我送你回西坝。”
  她依顺了。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妹愿置身泼辣的大姐的保护伞下。
  她俩没有回西坝的富商家,而是一径去了大观楼。
  不是没去过大观楼,不是没读过清乾隆诗人孙髯为大观楼题写的一百八十字的古今第一长联,但两个志趣相投的才女同游同吟,那是别有一番情趣。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螺洲,梳裹就凤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方丹抑扬顿挫读出上联。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杆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陈香梅沉郁苍凉诵出下联。
  方丹说:“香梅,你可知晓孙髯生平?”
  香梅摇摇头:“不太清楚。可是云南人氏?”
  方丹说:“他祖籍陕西三原。自幼聪颖过人,少年时参加童试,考官下令搜检考生,他以为这是受辱,拂袖而去,从此不参加考试。因而一生没做过官,始终是一贫寒潦倒的布衣诗人。”
  香梅感叹说:“文章憎命达。留下此长联世代为人击节赞赏,足矣。”
  方丹说:“他最爱梅花呢,亲手种植一树树梅花,自称‘万树梅花一布衣’。香梅,你跟此地此诗人怕有奇缘呢。”
  香梅被她逗笑了:“也许吧。我自己也感到我的名字像是象征我的命运呢,我不过十九岁,可是生命中已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又跟苦难煎熬在一块,所以呀,我不能像你这样活泼开朗。你有二十岁吗?”
  方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比你整整大七岁,二十六了。你别看我嘻嘻哈哈哇啦哇啦我何尝没有痛苦?只不过我的痛苦是我自找的罢了。我家在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大理的风花雪月,我爱大理。我家是茶商,父母待我不薄,要不,也不会供个女孩读大学。也许书读多了,心里的世界大了,总想插上翅膀飞高点飞远点,当家里为我找下婆家时,我反抗了,我不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稀里糊涂交给一个丝毫不了解的男人!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想逼我就范,一个女子,单枪匹马能闯天下?能独立于世?我偏偏闯给他们看,我一个人跑到昆明,家庭教师、文书、职员,什么都干过,有没事做挨饿受冻的日了子,也有受了欺负无处申诉的委屈,幸福没找到,痛苦倒尝够了,可我不悔。眼下做记者这份事,我很满意,我要证明,女子能独立于世,女子用笔战斗,决不比男子差。我不喜欢哭,要哭也只哭给自己看。”
  梦中情人(4)
  暗红底下绿荷叶的伞下,方丹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陈香梅定定地看着她,一见如故。是的,她们只怕是有奇缘。倔强、独立,是她俩的共同点。
  有了方丹这位挚友,陈香梅的生活更见充实。两人常凑到一块读书作诗,方丹毫无保留地传授采编的经验,陈香梅跃跃欲试,只恨总编总不发令。
  终于有一天,邵总编极严肃地立在她的桌旁,开口说话了。往常,邵总编也常常立在她的桌旁,检查她的电译稿,若有哪处他觉得不理想,并不说话,只是食指戳到此处良久,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你领略到威严和一丝不苟。香梅编写的标题副标题,若他极满意的,会在稿用过后又退到香梅桌上,那标题副标题下满是双排红圈,这是语文教师对好作文中好句子的嘉奖,香梅在小得意中对这位严师不无感激,这是位惜话如金的总编。
  邵总编说:“陈香梅小姐———”
  她老老实实立起。
  邵总编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跑新闻,需要扎实的专业基础,需要吃苦的毅力,更需要耐性,这几个月,你干得不错。你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这从你的字也看得出,你的字,刚劲有力,不像女孩子的。”
  她调皮了:“报告总编,女孩子并不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刚劲有力的女孩子也是女孩子。”
  邵总编一愣,随即笑了:“是呀,你第一次走进这办公室,我真担心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不过一花瓶耳。”他也调皮了一回,赶紧打住:“是这样的,陈主任跟我谈过,从明天起,你接受采访任务。第一项任务嘛,你去采访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他明天在总部开会新闻发布会———”
  她跳了起来,大声问道:“陈纳德将军?”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28·
  陈纳德是人,不是神。
  他有四面夹击、心力交瘁之感,只是他依旧不屈不挠。
  深秋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荒凉;掩映着红瓦盖土砖墙小屋的大树,夜风吹指树叶飒飒响;一钩弯月挂在树梢,陈纳德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抽着烟,心事重重,双眉紧锁。夜深沉,一包骆驼牌香烟抽完了,乖巧的小猎犬乔从屋里叼出另一包,陈纳德抱起它,摩挲着它光亮的黑毛,这条通人性的狗,使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而,忧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又是一年秋。
  华东战场形势万分危急。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早在4月8日,他对日军在华东的大量集结就深为忧虑,他致函史迪威,认为“敌人在中国部署的地面部队比珍珠港事件以来的情况更具威胁性”,可是,给第14航空队的驼峰运输吨位却在逐月减少,陈纳德希望史迪威给予增援,这时,史迪威已深入到缅甸丛林指挥作战了。平心而论,史迪威力主的缅甸攻势再度发起并非易事,英军的态度不积极,蒋介石在中国远征军吃了大亏后亦不肯轻易大动,以致美国暗示,若不出征,就可能停止再给中国物资。去年初冬,缅甸反攻战再度打响,中国远征军打得非凡的顽强勇猛,力挫日军,史迪威的指挥激情燃烧了,他最大的兴趣便是手持望远镜直接观看战斗进程。攻克了拉加苏高地,扫平了新平洋,猛攻下孟缓,全歼了日军最精锐的第18师团,史迪威大悦:“战争,就是钢铁与精神的消耗。美国的先进武器,加上中国士兵的勇敢,世界上还有什么军队比这更强大呢?”眼下,他得不顾一切风险赶在雨季前向密支那进攻,陈纳德的信函来得不是时候,而且,陈纳德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缅甸的战役毕竟是打通通向中国的一条更好的供应线。正如我所说,我相信,现在中国本身的安全已岌岌可危。”史迪威拒绝了给陈纳德增援。
  愤怒的陈纳德在4月15日给蒋介石有关空中局势的报告,在结尾忧心忡忡告之:“就目下的情况来说,有必要告诉阁下,驻华的空军(不算超远程计划)加在一起或许无法抵挡日本的空中攻势,而且肯定不会向中国地面部队在其所希望的地区和规模上提供空中支援。为了使空军能自己去完成这些任务,一定要采取坚决措施给它们充分的补给和力量。由于日本的威胁看来已逼近,因此采取这样的措施事不宜迟。”
  陈纳德有军事指挥家锐利的目光和敏锐的嗅觉。就在4月16日的夜晚,日军开动了三个师团,加上坦克车,装甲车横渡黄河,千军万马碾过河南平原吐青的庄稼,以压倒一切的疯狂展开了地面进攻。河南的防御已成败局,蒋介石下令死守潼关,否则,西安完了!
  陈纳德给蒋介石的报告却引起了史迪威强烈的不满,当陈纳德竭尽全力调动航空队出击日军地面部队,袭击敌军在黄河长江上的交通,铁路枢纽站和敌机场,寡不敌众勉为其难时,史迪威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他在日记中尖刻地写道:“他准备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说什么再多给他一点东西(我们不会给他),他仍能做到。他想赖帐,并想把责难推给那些早就向他指出这种危险并想进行补救的人。他没能破坏日本的供应线。他没有造成日本人的撤退。相反,我们的准备倒已经有了我们所预料的东西,即:引起日本人的反应。”
  梦中情人(5)
  陈纳德的心怎能不浸透悲凉?
  来自自己阵营的明枪暗箭的滋味,陈纳德已尝了个够。他曾同蒋介石一起去参加过去年冬天的开罗会议,但是陈纳德感到“毫无成就”,而来自陆军部的嫉恨,让他感叹:“这使我感到他们和日本人一样对待我,因为每一次日机轰炸昆明之后,日本就播音说我被炸死了!”这真是含泪的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纳德却仍在不屈不挠地奋斗,5月3日,他令308大队炸毁黄河大桥,扫射日军地面部队、骑兵和装甲车队;同时,命令文森和希尔的战斗机袭击扫射日军在长江的交通,破坏从汉口北到信阳的铁路,袭击铁路枢纽站和敌人机场,守护衡阳、桂林、南宁一线的我方机场,陈纳德已嗅到长江以南大战斗将临的气息。
  5月11日,再次出任驻云南中国远征军司令的卫立煌将军下令第20集团军强渡怒江,第14航空队参加了战斗。两年前怒江保卫战严酷血腥的一幕又浮现在人们眼前,这回,远征军已锐不可当之势,迅速攻占了平戛、大塘子,卫立煌立马横刀的大幅照片亦成为《时代》杂志的封面;郑洞国指挥的新1军新5军,在美航空队配合下,于5月17日神猛攻下了密支那机场,这犹如在缅北日军心脏砸进了一颗钉子,史迪威初步扳回了面子,他的随行记者发布消息:战区司令官已取得重大胜利,但史的部队在夺得该城以西的简易机场后未能拿下城市。双方挖壕据守,雨季已经悄然而至。
  5月的长江以南地区,日军发动了最庞大的地面攻势。日军第6军团由汉口汹涌南下,分7路猛扑长沙。守卫长沙的是第9战区第1兵团总司令薛岳上将,他曾三次领导过长沙保卫战,他并没有坦克或骑兵队,仅仅依靠赤脚的湖南农人子弟组成的军队,三次将强大的敌军包围歼灭,切成碎片。这回呢?
  陈纳德与薛岳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战地情缘。薛岳的军队横跨湘江流域,保卫第14航空队的机场,最初的友情通过无线电和战情报告建立,在电码中他们被称为大虎和小虑,因为听说薛岳身躯瘦小。第一次见面时,陈纳德仍是始料未及。陈纳德夸张地形容,瘦小的薛岳却喜欢穿一双黑色的长统靴子,于是,他整个的人像要陷进靴子里似的。威名赫赫的长沙虎,却又有十足的儒雅学者的风味,说话柔和,举止娴雅,中国的繁琐礼节他都得有条不紊,陈纳德简直被他魔住了。薛岳抽空送些湖南香菇给陈纳德,陈纳德则报以威士忌酒和骆驼牌香烟 。1944年的秋天,日军出动4万军队攻打常德 ,薛岳率部队苦战三个月,穿着破棉袄的士兵们冬天也赤脚,肩膀上搭着一条薄薄的干粮袋,饥饿、疾病折磨着他们,就是步枪也是两三人共一支,但是他们善战又惯战。当灭绝人性的敌军向他们施放毒气时,他们唯一的防毒方法,是扯出破军衣中的棉花,用自己的小便湿透后掩住口鼻!陈纳德对薛岳和他的部队钦佩至极,三个月的苦战中,第14航军队始终配合薛岳部队作战。但是,薛岳不仅得不到蒋介石的青睐,相反,是蒋介石提防戒备的对象。孤军奋战三个月,薛岳军队只剩下一万四千人和两千支步枪,最后日军攻进常德,城外城内,山间街巷,断墙残垣间布满了湘人与日军死战的尸体!仅仅五天之后,薛岳部队又展开了反攻,收回了常德,在常德的废墟中,薛岳将所获的两件战利品送给了陈纳德:一把日军指挥官的武士刀和一顶给P—40的子弹射透的日本钢盔,陈纳德一直珍藏着。他敬重薛岳,认为无论在战略谋划还是战地指挥方面,薛岳远远胜过史迪威。他不无幽默地说,当大多数美国职业军人还在西点军校足球赛里欢呼的时代,薛岳就是有名的北伐战争中立下战功的一师之长。陈纳德毫不掩饰他与薛岳的友情,尽管他清楚蒋介石对薛岳的态度,可他是一个正直的军人,而不是一个势利的政客。也许他理不清政界军界复杂微妙盘根错节的人际利害关系,也许他从薛岳身上折射出他自己在美国军界的遭际?这一回,尚未从常德之战中恢复过来的薛岳部队打算坚守长沙,薛岳集合他的炮队在岳麓山上,他的兵士们正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