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1-02-26 21:21      字数:4781
  到昆明去(13)
  队员们在传阅一本美国杂志《时代》,封面上正是陈纳德画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树皮脸,一对蔑视一切的黑色的眼睛,一个刚毅的微微着翘的下巴。背景是长着巨翼的飞虎。
  陈香梅怔怔地看着,充满了崇敬和虔诚,却又分明如醉如痴。
  这是1943年12月6日的《时代》周刊
  她朦胧又清晰地预感到,她会见到他,不只是出于好奇,或仅仅为了说一声“感谢”。
  梦中情人(1)
  就像雨滋润着一切,你的爱情,也是这样。
  ———威廉·卡洛斯·威谦斯《雨》
  ·27·
  春城无处不飞花。
  四季如春的昆明,春是涌动的花海。而陈香梅,是花海中一朵开不败的红梅花。
  冬去春来,她已还原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姿容。时间,岂只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对于年轻人,它更是抹去沧桑感的天然药剂。那逝去的苦难历程,她诉诸于文字,小说散文纷纷发表于日报晚报及各杂志,在文艺圈中,陈香梅的名字,算是“小荷才露尖尖角”。
  岭南大学的一部分已迁至昆明,陈香梅在这里紧张的完成大学最后的学业。同时,经静宜朋友的介绍,她给一家富商做家庭教师。富商家在风景秀丽的西坝一幢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富商夫妇都没有文化,与其说像暴发户,不如说是土老财,他们对陈香梅很是敬重,陈小姐长陈小姐短反倒有几分巴结;这家门户严谨,极少有宾客往来,后来才知晓,这是富商的小妾和两个孩子的居所,富商大约惧内吧。对这些,陈香梅一概不感兴趣,她喜爱的是孩子们天真活泼,还有满院的南山茶,树体高大,花大色艳,姹紫嫣红一片,赏心悦目极了。白天去大学上课,回来辅导孩童学习,主人给她一间小屋,在穷困的大学生群中,她算是宿食有着者。每天早出晚归,匆匆赶路中不忘将风景街景尽收眼底。喜欢昆明的晴朗的天,蛋青的蝉翼般飘浮的云丝,撩拨起苍茫的记忆;喜欢昆明的树,苍翠碧绿鹅黄交替着,永远是春天;喜欢昆明的地名街名,晓东街、近日楼、翠湖、金碧、巫家坝,莫不富有诗意和哲学意味;喜欢老城墙根排档茶铺的气氛,花上一角钱,可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过桥米线,或是辣辣的油炸豆腐果,也有下午茶,依旧是文人学者和大学生们的保留节目!也喜欢昆明的雨,雨脚如绳牵连天地,情不自禁吟起韦庄的词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云南的丽人,听说裴市长的夫人有闭月羞花之貌,但她还未见过;南屏戏院和大光明戏院的女老板刘太太倒是有缘目睹,天生丽质中竟有股男子气,她是吃了一惊。她并不喜欢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美国兵,这里的人称那些与美军来往的女子为吉普女郎,凡与外国人打交道者统名之为“走国际路线者”,她亦有同感。她无法将这些人跟飞虎队划上等号,当然,她更不希望在这群人中突然撞见她心目中的偶像———陈纳德!
  她仍旧是一个清纯浪漫的女大学生,尽管已历经百劫千创。
  她毕业了。在“毕业即失业”的现实中,却有两家报表示愿意接纳她,一家是昆明的杂志社,一家是当地的晚报社,他们都发过她的文章,也见过几次面,觉得她中文英文根底扎实,年轻漂亮又稳重沉着,故颇有好感。她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却不知足,她想,我的翅膀已在风雨中磨练过,我理应飞得更高更高。
  曾残酷捉弄过她的命运之神,在昆明,却向她投以青睐。
  静宜邀她作伴去参加一位护士的婚礼。那护士嫁给了政界的一位云南本地人。走进他们的住宅,香梅着实吓了一跳,这么豪华气派的宅子,就是香港也算数一数二的呢。硕大的花园里挂满中国风的大红灯笼,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倒映火树银花,华美的跳舞厅张灯结彩,正厅却赫然供着观音大仁和福禄寿三星!香梅正毫异这宅子的土洋混合时,静宜告诉他,中国传统式的拜天地婚礼已在白天举行过,晚间是全然西洋式的舞会。尽管香梅喜欢跳舞,但她仍觉得索然无味,离了热闹的舞厅,独自走向阳台。红灯笼的光泻进绿草坪中,一切影影绰绰,今日与昨日也晃荡,这是战时的后方?
  “香梅,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静宜领着一位男子找到阳台上,“你还记得这位高先生么?”
  月清如水,可她不认识这位高大潇洒的男人,她摇摇头。
  高先生却朗声大笑:“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这代写情书的小不点,眼下怎么变得这么拘谨保守?”
  真光女中的温馨浪漫并不遥远,依稀记起了一个高大男生对她半真半假的警告:“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一点!你用的心思太多了。”那么,高先生就是当年那位男生?世界真是太小。可男大一样十八变,他已是面目全非嘛。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高先生仍笑她:“拜读过你在报刊上发表的大作,我还以为小不点依然故我呢。静宜小姐说,你刚大学毕业,想进中央通讯社么?”
  她跳了起来:“小狗才不想去呢!”碰着高先生狡黠的目光,她泄气了:“高先生别耍人好不好?”
  静宜说:“高先生任职新闻检查局,是陈叔同先生的好朋友,人家是真心想帮你呢。就看你条件够不够。”
  梦中情人(2)
  中央通讯社社长是萧同兹先生,总部设在重庆,中央社昆明分社的主任便是陈叔同先生。
  高先生又狡黠一笑:“说到条件嘛,我看香梅小姐九十九条都符合,可惜只有一条你够不上。”
  香梅认真起来:“哪一条?我会努力的。”
  “这一条,你无法努力。”他并非玩笑:“你是个女性,而中央通讯社的记者全是清一色的男性。”
  香梅愤愤然:“都什么时代了!我又不是缠小脚的三寸金莲,为什么记者行当如此重男轻女?”
  高先生哈哈大笑:“依然故我。你这个样子,像只刚开啼的小公鸡,咄咄逼人,我倒有信心引荐了。明天我领你去见陈主任,如何?眼下,请陈小姐跳一曲,可好?”
  舞曲响起,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她喜欢。在快速的旋转中,她轻盈得像要随风飞去。
  第二天,高先生果然领她上陈主任家。
  陈主任读过陈香梅写的一些作品,他直言不讳:“陈小姐,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们正在找一个既有国家根底又懂英文的年轻记者,以适应眼前的战地采访。可是,一个女的,呵,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行,只是,中央社还没开过此先例呢。”他举棋不定。
  陈香梅急了:“陈主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何如无责?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天的中国,前来采访的各国记者中,女记者的确仍是凤毛麟角,可是,她们出类拔萃,巾帼不让须眉。中央通讯社为什么还要对中国女性设置藩篱呢?从香港沦陷后,我们姊妹流亡几千里,来到了昆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名战地记者,为抗日出一份力。”
  陈主任不得不点点头,嘴上却说:“我唯一不敢确定的是,重庆总社会不会批准用女性呢?”
  陈香梅轻声说:“陈主任,您不妨先试试我,如果觉得满意,再通知重庆总社嘛。这段时间,就算试用好了。”
  陈主任答应了:“就这样吧。”
  高先生又是朗声大笑:“陈小姐这是何计?生米煮成熟饭嘛。我敢断言,陈小姐必定是中央社第一个呱呱叫的女记者。可别忘了我这位伯乐高其遂也。”
  一个星期后,陈香梅接到通知去中央社上班。
  战时中央社的工作环境也很艰苦。总编辑邵翼之先生和老少记者们共一间大办公室。邵总编端坐中央,老少记者们的办公桌挤挤挨挨排成两排,桌上堆着杂乱的文稿纸张,记者们跑新闻、编稿发稿校对,忙得不亦乐平。陈香梅喜欢这样的氛围。
  初次见面,邵总编和男同事们对她可不热。
  邵先生分外严肃地将她介绍给大家后,她真诚地鞠了90度的躬,得到的回报是稀稀落落的掌声。
  年纪大的记者似无动于衷,埋头审稿,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年纪轻的记者压抑不住好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些压扁了的字眼撞痛了她的耳膜:“如花似玉”、“鹤立鸡群”、“鹤?小母鸡”……
  她很想滔滔不绝地演说一番,从母亲去世说到香港沦陷,从围城十八天说到流亡几千里,她陈香梅吃过苦中苦,是个崇尚独立行路的小女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在岭南大学学习的最后的冬天,同学们围炉品茗话别时,她讲述过流亡的经历,可是,垂泪的女同学说:“陈香梅,你真是天才的作家,你的传奇编得太感人了。”
  她分明在诉说自己的切身经历,可人们总以为她在编传奇。是因为19岁的花季太娇柔?那么,一切从头开始。不谈苦难的经历,不谈阀阅世家的背景,从19岁的女记者做起。
  邵先生将她领到角落头的一张办公桌前,桌上的新闻稿已堆积如山。邵先生说:“你从助理编辑做起。每天看所有发进来的新闻稿,内容、文字、语法的错误都应更正,还得给每则新闻加个标题。工作量可不轻。”
  她点点头。
  邵先生又说:“你的上班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这时各地电报已陆续收发进来。处理好所有的新闻稿,你才可以下班,总得午夜以后吧。上班时间,亦很辛苦。”
  她点点头。
  她决不摇头。这并不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柔顺所致,而是不屈不挠的倔强,她能胜任一切工作。
  她一声不吭,埋头工作。所有的中文新闻稿件全是以电码传达。新闻词汇约有九千字,每个字都有相应的电码,愈是复杂的字,数目愈大。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人工译码,这是严谨又枯燥的活儿,却是每个记者必须接受的基本训练。她废寝忘餐地强记,到第三周,她已熟练地掌握了三千在左右电码,译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电码译成中文后,还得校对内容的真实性、句法文法是否正确、乃至人名地名日期都不能有丝毫差错;最后给每条新闻冠以标题还可加上副标题。最后一项她做得津津有味,创造性的劳动总能让人获得快感呗。
  梦中情人(3)
  起初,每天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以后熟练了,子夜时分就可完成全部工作。但她怕走夜路,就伏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天亮后才赶回西坝。富商家对辅导改的白天并不计较,相反,姨太太反倒有几分乐意,驱散了她白天的寂寞吧,她总拉着香梅问长问短,像金丝笼中的鸟渴望着外面的天空。但是,若将她放到自由的天空,她只怕还会留恋金丝笼!香梅望着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姨太太,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
  有天黎明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没带雨具,在大门口迟疑着,是否坐马车回西坝,这可是奢侈享受,平时全是以步代车,反正她已练出一副铁脚板了。
  正欲招呼马车时,一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油纸伞游向她,一时间,她怔住了。斜风飘雨,见伞不见人面。是毕尔?是毕尔!他说过,总有一天,雨天雨地,他会撑着这把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的眼睛濡湿了,她嗫嚅着:“毕尔……”
  她期待着伞挑起,他说:“女孩,我来接你回家。”
  是梦是醒?亦真亦幻。
  伞往后一挑,是一个微黑肤色大眼睛的女人。
  她别过脸去,掩饰不住失落和怅惘。
  大眼睛的女人却冲着她:“请问,你就是陈香梅小姐么?我是云南日报的记者方丹。方方正正的方,山丹丹花的丹。说实话,我今早是来结识你的,也可以说慕名而来,你的大作我一一拜读过,心仪已久。而今你又是中央社第一个女记者,我们既是同性,又是同行,我不信同性相斥、同行相妒,偏偏要来跟你交个朋友,你不会以为我太鲁莽吧?”
  嗬,竹筒倒豆子,噼哩啪啦。快人快语。这是一个豪爽、开朗,还有几分泼辣的女性,陈香梅和她的性格并不相同,但是,陈香梅不反感她,她的心清澈见底,与人交往无遮无拦,陈香梅渴求在新闻圈中有这样一个不须设防的朋友。
  陈香梅说:“哪里的话。方小姐,要不,进我的办公室去坐坐?”
  方丹噗哧笑了:“熬了夜,还要日以继夜,你的工作生活规律我都摸清了,对不起,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惯性嘛,否则,采访就会事倍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