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1-02-26 21:21      字数: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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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这一天,论资历、实力、威望还远远不足以登上总理继承人之位的蒋介石,那勃勃野心却强烈骚动着。他在沉浮不已的革命潮流中赢得了孙中山的信赖,成为黄埔军校的校长;他把完成第一次东征,解决滇桂军,都看作是他个人的功绩、沉甸甸的政治资本。眼下,他得把握局势,利用局势,在国民党派别之争的乱中取胜。他也喜欢珠江上龙舟竞渡的擂鼓声呐喊声,但他更崇拜的是不择手段去夺得第一!两年后他在血腥中终独掌党军大权,并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了盛大招摇的婚礼。此后的22年,却应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4)
  这期间,全面抗战爆发后,蒋介石、宋美龄与陈纳德、史迪威岂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纵横交错、起伏跌宕、恩怨难分,历史的一个侧面投影在这些纠结冲突中,至少,他们是中国近代史上无法抹去的人物。
  这一年这一天诞生的女孩陈香梅,她的人生轨迹却奇妙地与他们相交或相撞,她可没有依属谁,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呱呱坠地的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她的乌溜溜的黑眼睛懂事似地看着人世间,端午节的热闹和悲凉还在延续着。
  童年在外祖父家(1)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进入他的智慧之堂,却要引导你到你自己心灵的门口。
  ———纪伯伦《先知》
  ·3·
  陈香梅的童年在外祖父家度过。
  外祖父的家是轩门巨宅。朱门双扇上缀着锃亮宏大的铜环,石阶两侧是威风凛凛的石狮。红墙绿瓦占据着长长胡同的一大半。红墙内,北平的四合院建构与江南的庭院布局相间组合。曲径通幽、庭院深深,海棠、茉莉、栀子、紫丁香、香椿、金桂、枣树遍植其间,假山亭阁,玲珑百态;红柱飞檐,古色古香。然而进到屋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天津地毯,路易十六法工家具气派高雅,华美的钢琴静静立着,舒适的沙发像随意摆放着;若抬眼看,那华丽的枝型水晶吊灯让人眩惑。每每夜间来临,柔曼的华尔兹舞曲在古老的胡同回荡,灯火辉煌的深宅正举办着舞会。宾客盈门,车如流水马如龙,全然西方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呢。然而,更多的时间,高门深宅弥漫着中国大老家族的严谨、静谧的氛围。上百间房,众多的院落中,成群的男仆、厨子、花匠、人力车夫、老妈子、妈妈低眉顺眼,井然有序地忙碌着;而少爷、小姐、少奶奶、姑爷亦不能太随意自如,即便用餐喝茶,也得穿戴齐整、彬彬有礼。常有当代学者高士来访,琴棋诗画,优雅至极,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主人最爱的却还是独处,沏一小壶祖籍福建的名茶,独坐沉沉书香的书斋藤椅中,架着老花眼镜,捧着线装书,从心底叹一声:喜欢读书就是福!
  这就是学贯中西的外祖父廖凤书的中西合璧的家。
  这家在北京东总布胡同16号。
  类似这样的家,在北京他还有几处。并非奢华,只因他的家太庞大,树大分叉。他已养了四儿六女,老大老四老五老八为儿子。实指望长子担梁,无奈最不成器,一心仰赖家世的庇荫,生生就是败家子一个,怎么扭也扭不转,只有眼不见为净了。四儿未成年便夭折。五儿八儿还算争气,皆往英、美留学,五儿已学成归来,供职外交部。六个女儿倒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不只是个个如花似玉、善良娴淑,而且皆聪慧好学,他就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特别是老二老三,这长女次女被他视为掌上的一对明珠。
  长女就是陈香梅的母亲廖香词,教名伊萨贝娜,次女教名维德丽亚。廖家信奉天主教。两姊妹只相差两岁,自小形影不离,性情相投。少女时双双去到英国、法国和意大利求学,像那时中国最早出国留学的宦门闺秀一样,不过是学音乐学绘画学文学,沉醉其间,陶冶情操而已。她俩像她们的父母一样,精通英、法、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和母语汉语等七国语言,遂成为上流社会的标准淑女。她俩先后出嫁,伊萨贝娜嫁给了陈应荣,维德丽亚嫁给了沈觐鼎。陈家、沈家原本是福建望族,与廖家皆谓世交。但岁月沧桑,时事变迁,陈家沈家而今都不旺了。但廖凤书却不只是视女婿为半子,而是成了忘年交。他以为应荣、觐鼎皆勤奋刻苦,极有潜力,因而鼎力提拔他们。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对长子的深深的绝望。
  伊萨贝娜生下两个女儿时,维德丽亚生下两个儿子,她俩的老二同年。
  陈家、沈家这两个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娘家。
  出了嫁的女儿仍在自己的闺阁中自由自在,做了母亲的女人仍是享誉社交场中的名媛淑女,这真谓当时中国女子中的大幸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不分官方民间的。两姊妹的福气,当与母亲分不开。这位母亲一扫同龄中国女人的老气暮气,她爱着色泽艳丽的衣裙和极精致的红舞鞋,珠光宝气、华美绝伦地旋转在舞会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艳羡惊叹!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却偏要跟那班抽着水烟筒、梳着发髻、缠着小脚、怎么老气就怎么穿着的中国女人对着干。是的,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华侨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纪末叶去到加利福尼亚,经营西海岸与中国南方之间的生意,遂成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华盛顿,长在美国。这个华侨富商家族并未用中国旧传统的框架来禁锢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结亲,她跟廖凤书在旧金山结婚以后,她才回到中国。而廖凤书不只是开放,且深爱她,并不要求她入乡随俗,反之,他以她的美丽鲜活、青春永驻而引为自豪。
  于是,这个古老北平胡同里的家,便充满了鲜活、青春的空气。
  可对于身为女婿的中国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钟爱他们,也不管他们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广如何理智,他们灵魂的深处,只怕还是掩藏和躁动着“寄人篱下”的感伤吧,这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或许便是人生悲剧的种子?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新的第三代的成长,无疑是健康有益的。
  童年在外祖父家(2)
  香梅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纷呈的。
  从扶着摇篮蹒跚学步起,圆滚滚又轿小玲珑的她就倔强好胜。比她大四岁的姐姐早早地上学了,可她偏爱跟姐一块玩;比她仅小一岁的妹妹香莲,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块!姐上学了,她就独个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腻了,她会悄悄溜到外公的书房门口,这书房,廖家上下没有谁敢不请自进,可对这小东西例外,因为她是外公的小宝贝。她挤开一条门缝,小脑袋探进:“外公———”他们终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爷姥姥。
  外公立马放下手中的书或笔,向她伸出双手:“哦,宝宝———”
  宝宝像一只小鸟,飞上了外公的膝头。
  外公教宝宝读书。外公最喜欢教宝宝读中国书。那象牙签,那锦套子,那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的气息,外公贪婪地吸着:“这是中国书才有的冷香呵。”什么也不懂的她也就装模作样翕动鼻翼吸着。外公乐了,教宝宝念唐诗宋词元曲,她仍什么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着,只要祖孙同享声韵之乐,足矣。祖孙俩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隐的诗,李煜、李清照的词。宝宝·着黑葡萄般的眸子问:“外公,你好喜欢李叔叔李阿姨呵。”外公哈哈大笑:“外公最喜欢宝宝。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国文化的老祖宗。”
  外公随她在书丛中翻阅。有回,外公让父亲上书房议事,父亲发现二女正坐在小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什么,他俯身一看:《红楼梦》!父亲像叫蜂蜇了般跳起来:你怎么看这种书?!她还不满5岁。外公呢,笑眯眯地说:会读书就是福嘛。
  这福,这琅·福地,伴随着小女孩今生今世。
  小香梅最喜欢看的还有母亲早起的梳妆。
  说早起,其实已近正午了。母亲、三姨夜间的社交活动,不过子夜是归不了家的。在梳妆台前,母亲轻轻梳着蓬松的卷发,身穿敞领的白色绣花睡袍,袒露着光洁的颈脖和丰润的臂膀;梳妆台上,镶着珍珠母的首饰盒敞开着,珍珠、金银、钻石首饰熠熠闪光。她双手扒着台沿,仰视着母亲。母亲的美丽犹如光芒四射的钻石,哦,不,钻石是冰冷坚硬的,母亲却是温馨柔和的。她常玩这些首饰,母亲并不阻止她,还轻声细语告诉她:“梅梅,你是五月生的,当与珍珠有缘。珍珠像女孩,要人疼爱,所以呀,天天戴着她,更显光亮滋润;若是将她冷落箱底,她会憔悴泛黄呵。”
  她似懂非懂。但珍珠项链,今生今世,是她最钟爱之物。
  若是父亲撞见她玩耍首饰,可要拧紧眉头斥责她:“这是金子!是值钱的东西!不是树上的果子,能长出来的!”
  她吓得眼泪汪汪,母亲搂着她,对视钱如命的丈夫微笑着:“她还小呵。”
  父亲仍在认真慨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钱,不可轻看。”
  母亲却从不谈钱。母亲一点也不稀罕十几克拉的大钻戒,那是价值连城的呢;母亲极珍爱的是枚数粒小钻石组成的戒指,母亲说:“真美。一滴一滴,像伤心的眼泪。”说毕,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灿灿的笑全然不同。长大后,她才知晓,那笑含着伤心的忧郁。
  外祖母永远是快乐的。她有着一种温柔又坚定的我行我素,始终保持她的西洋贵妇人的作派。她穿法国买来的服装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国的化妆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国的不用。每天屋里要换上鲜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弹钢琴,跳华尔兹,玩桥牌,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麻将。她还宠着两只小巴儿狗,太阳好时,她抱着它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它们梳理卷毛、系鲜艳的丝带。尔后她让它们在两只有刺绣锦垫的雕花矮椅上玩耍,这是它俩的“专座”;她则捧着小牛皮装订烫金字的西洋书,懒懒地读着,她爱读狄更斯、哈代、司汤达、小仲马,常为小说中家族的兴衰,爱情的悲欢而垂泪。小香梅从来没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觉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觉得自己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大概那时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龙地播下了种子。她会安静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但有时她也淘气,甚至野气,她眼红巴儿狗的“专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不行不行,你会坐坏的。”狗仗人势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恼了,嚷道:“滚开!龟儿子。”外婆像是给吓着了,愣了好一会才说:“谁教给你这种脏话?没教养。再不准说了。”她噘着嘴低着头不吭气,这是从厨房间下房里仆人们真真假假的笑骂中听来的嘛。
  外公出现了。他并不以为事情有多么严重,他笑呵呵地揉着小香梅的头发说:“人世间,什么话听不到?”
  童年在外祖父家(3)
  外婆也并没有下禁令,不准她到下人中玩耍。只要得空,她和大姐就会溜到厨房间,大煤炉火光熊熊,宽敞的厨房总是热腾腾油腻腻的,厨子老妈子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也不停,说正经事也打情骂俏,这片天地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天花板让煤烟熏得黑糊糊的,可倒悬着的火腿、腊肉、熏鱼,还有成把成把的大葱大蒜倒像童话世界。姐妹俩混迹其间,其味无穷。若是嘴馋了,跑到厨房隔壁的储藏室,只要撒娇说饿了,厨子老妈子会变戏法似地从一只只小口大肚的青花瓷缸中掏出核桃仁、花生糖、金丝枣、桃脯什么的,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诫:“小祖宗,可别给老祖宗知道,要么吃嗝了食,得责罚奴才呢。”这秘密同盟,让她俩很开心,接过来就往花园里跑。
  院子太多。外院里院前院后院东院西院南院北院,门也很多,有高门槛的垂花门圆圆的月亮站虚掩的侧门。到了园里,姊妹俩捉迷藏、扑蝴蝶、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若是栀子开花、茉莉飘香时,她俩会采满一裙兜鲜花,去“讨好”各自的奶奶和她们喜欢的女佣。像所有富贵的大家族一样,廖家也是呼奴使婢的一大群。孩子们各有各的奶妈,即便断了奶,奶妈也还留着,伺候奶过的哥儿姐儿,还有太太们带来的陪房女佣,还有伺候过大使老爷或老爷的老爷的奶妈和佣人,他们似乎都以主子的荣辱为荣辱,也会有明争暗斗的小口角是非。姊妹俩可不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花儿插田嫂、李妈的鬓旁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