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恐龙王      更新:2021-02-26 20:57      字数:4689
  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早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但见:
  冬深正清冷,昏晦路行难。长空皎洁,争看莹净,埋没遥山。反复风翻絮粉,缤纷轻点林峦。清沁茶烟湿,平铺濮水船。楼台银压瓦,松壑玉龙蟠。苍松髯发皓,拱星攒,珊瑚圆。轻柯渺漠,汀滩孤艇,独钓雪漫漫。村墟情冷落,凄惨少欣欢。
  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但见:
  银迷草舍,玉映茅檐。数十株老树杈枒,三五处小窗关闭。疏荆篱落,浑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片鹅毛舞酒旗。
  林冲看见,奔入那酒店里来,揭起芦帘,拂身入去。到侧首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裹,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丫黄髯,只把头来摸着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林冲寻思道:“这般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间想起:“以先在京师做教头,禁军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写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林冲题罢诗,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只见那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的?”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耍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到:“我却拿你做甚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那汉放了手,林冲跟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地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小人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随即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相待。林冲道:“何故重赐分例酒食?拜扰不当。”朱贵道:“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长来此入伙,怎敢有失祗应。”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勾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霄,五更却请起来同往。”
  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刻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林冲看时,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
  山排巨浪,水接摇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战船来往,一周回埋伏有芦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窝盘多草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当时小喽啰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裹,拿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去小港里去了。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上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杜迁,右边交椅上坐着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地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人。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有诗为证:
  英勇多推林教头,荐贤柴进亦难俦。
  斗筲可笑王伦量,抵死推辞不肯留。
  当下王伦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来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复: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的我们无意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时,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自回房中宿歇。闷闷不已。正是:
  愁怀郁郁苦难开,可恨王伦忒弄乖。
  明日早寻山路去,不知那个送头来?
  当晚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已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来到林里潜伏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时后,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让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何以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上山。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有《临江仙》词一篇云:
  闷似蛟龙离海岛,愁如猛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泪涟涟。江淹初去笔,霸王恨无船。高祖荥阳遭困厄,昭关伍相受忧煎,曹公赤壁火连天。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当晚林冲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直如此命蹇时乖!”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些饭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着朴刀,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朴刀杆剪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将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