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车水马龙01      更新:2021-02-26 20:39      字数:4778
  冯少怀这样胡思乱猜一阵儿,出于好奇心,尤其出于幸灾乐祸的趁愿心,很想弄清楚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朝前跨一步,摸摸排子门,半掩着。他怕一推,发出响声,就扁着身子,挤进院子里。他立刻听出,那个说话的男人是秦方。
  “不是我狠着心不关照你们。大伙儿都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人家呀?〃
  那女人又抽泣两声。
  “唉,我那个社,不用说像东方红社那么富,就是跟周士勤那个社差不离儿,我也好说话。”
  女人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别哭了,等一会儿我叔把朱荣找来,咱们一块儿另想一个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咋也得活下去。”
  冯少怀听到这儿,才恍然大悟:那哭啼的女人是刚从北口外回来的那个秦有力的媳妇。秦方是他的亲侄,他是投靠秦方来的。秦方家虽说有三间新房,一间住他一家大小,一间借给奋斗社当办公室,剩下那I ' di 是堂屋,没地方容秦有力,就借了宋老五西屋住下了。这会儿,他们正在谋划秦有力入社的事儿。听口气,没有哪个社肯要他,连高大泉那个社,也不想再向这个穷把骨大发慈悲了。嘿嘿,真有意思呀!
  他没有兴致再听下去了,急转身,又从排子门的缝隙钻出来。他刚走几步,就照见前边影影绰绰地走来两个人,赶紧朝路边一个大棒子秸垛跟前靠靠,站住不动。
  走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秦有力,一个是朱荣。
  秦有力用哀求的口气说:“冲着咱俩年小时候的交情,你也得伸手拉我一把,我是没路可走了.〃
  朱荣说:“这事儿,本来应当挺好办的,咋这么难呢?你再忍几天吧。”
  “说话就开春了,等不起呀!你嫂子非要返回北口外去
  … … ”
  “这不好。”
  “就是好,也不行呀! 那边的几亩地卖了,卖地的钱,连盘缠
  带吃,花去了一大半儿,等都光了,我可咋办?〃
  “好办。实在不行,我出面,找支书去.再有办法,最好别让他
  在当中做难。”
  两个人过去以后,冯少怀也离开棒子秸垛。不知为啥,他的心里坪怀直跳。他想:前几年,芳草地只要出一个受罪的人,高大泉就伸手帮,这回对秦有力为啥不发慈悲了呢?朱荣说他做难。
  他那个社比过去富足多了,还有啥做难的呢?难,冯少怀就应当生着法儿让他做做难。那么,
  朱荣这伙怕他做生个啥法子呢?
  他这样想着,绕到后街,顺着墙根儿,挪到张金发的房山边上停下来;仄着耳朵,仔细地听听里边有没有动静。
  过去的一年,他和张金发被那个过渡时期总路线和统购统销整得迷迷瞪瞪,只好抱着一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心情混日子。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来往是明摆大卖的:反正芳草地的人,都知道他俩是啥样的关系,用不着藏着掖着的。所以,他们的活动是很自由的样子。如今,他们好像大病初起的人,养好了创伤,复活了欲望,试试探探地想要重整锣鼓,再振作起来干一下子,反倒小心了。他们俩不光订了好多暗号、黑话,还就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交往的时间;尽可能地在黑暗的时刻,没有人的角落,偷偷摸摸地往一块儿凑。这样做,免得招眼,让人家抓住小辫子。当冯少怀听准张家院子里确实没有串门的人的时候,就弯下腰,从地上摸到一块土屹垃,一抬手,隔着墙扔到院子里去。院子里,传出土屹垃落地摔碎,又四处飞溅的响声。冯少怀等一会儿,没有回音,又拾起一块土屹垃,扔进院子里。当他拾起第三块土均垃还没有扔出手的时候,就听见门楼子的插关,响了一下,木板门却一点儿也没有动.他就丢掉土屹垃,奔到门楼下,轻轻一推,等门板打开一道缝儿,赶紧一偏身子跨进去,回手又关了门,插上了插关,跟着那已经消失在砖瓦屋门口的身影,走了进去。
  张金发先一步返回屋里,倚在炕沿边上迎接他。
  冯少怀一撩门帘,刚要开口,一眼瞄见黑灯影里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个愣。
  那个人抬起手来,轻轻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挺文雅地朝冯少怀微微一笑,打招呼说:“老冯,你没出车吗?〃 冯少怀也笑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于老师在这儿呀!我刚回来,转了好几个区。你今晚上咋这么闲暇 〃
  于宝宗说:“我们那个小学校是个多事之地,
  还有闲暇的时
  候?晚上村里又召集搞宣传工作的人开会,我怕让姜波给拉去,就躲到这儿来了。”
  冯少怀一边落坐一边说:“你也应当积极点嘛。”
  于宝宗痛苦地摇摇头.“说实在的,我十分厌倦。对现实的一我都觉得纷纭莫测,很是无聊,哪积极得起来呢?〃 “坐到那儿用耳朵听听,对他们的底细多知道一点儿也好
  已下O 切哇
  “不用听,他们要议论的题目,我都知道。高大泉从县里回来,抓了杀猪事儿,买了一匹马;并没有把他身边人精神涣散的现象解除,就有些恐惧不安了。他正拉拢一些有文化知识的人,帮他宣传社会主义思想,给他身边的人鼓鼓奔共产主义目标的热情。”
  冯少怀听于宝宗这祥说,很自然地想起春节前,东方红社闹猪头事件的情景,冷笑一声,说;“高大泉挺机灵,发觉人们越来越不顺他那个垅沟,要造反,吓掉魂啦。他让你帮着烧火,你就烧嘛。猛劲儿烧,把他屁股后边那伙人都烧焦了,多带劲儿户于宝宗说:“他们口头上喊团结我,实际上是利用我。”冯少怀说.“你不会顺坡上驴地利用他呀?〃
  于宝宗说:“我对他们无所要求,利用什么呢?〃
  冯少怀说:“你是文墨人,比我这脑瓜好使唤,应当干什么事,怎么才能干得好,更会有智有谋的,我不必假高明,指点你了。我记得,老范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从区里给刷下来不久,有一回在厨房里择韭菜,我去串门儿。他同着咱俩,讲过几句,既是心里话,又是有眼光、有学问的话。他说,什么社会主义啦,共产主义啦,就像吃饭夹菜不用筷子,要使勺子、叉子一样,都是从外国人那边引进来的章程,跟咱们中国人的习愤、心思根本对不上号! 老范当时就说巍犷句,后半截没有深说下去。我当时脑瓜也没有转过弯来,一直没有完全听懂。我总.觉得,虽说那玩艺是外
  国来的,咱们有钱人不待见,人家穷人喜欢呀!今年过了春节,我这么一观一看哪,嘿,穷人跟富人没啥差别。让他们吃一口两口的,觉着是甜的,等到再吃下去,嘴就苦了,肚子就痛了;再逼他们吃,非扔了勺子、叉子,摔了碟子碗不可广他说到这儿,见两个人对他一大篇话并没有大惊动,就朝前挪了屁股,说:“你们知道吗,如今到处都在闹乱子呀?〃
  一直没开口的张金发赶紧问:“闹啥乱子呀?〃
  冯少怀说:“农业社里的人,都起内证啦!〃
  张金发用自己的经验揣测说:“又是高大泉那样的激进分子,跟我这样的人闹腾吧?〃
  “完全相反。正是一心要搞农业社的人,自己跟自己干起仗起来。红枣村是咱县农业社的头一名,是梁海山的亲生儿子,都乱了套数。那个村,像邓久宽、刘祥这样的人,都斗争起杨广森来了。”
  “这可没想到。准吗?〃
  “我吃了那么多教训,还敢听了风就是雨?为这事儿,我专门跑一趟燕山镇。谷县长和那个姓梁的,给吓坏了,慌慌张张地跑到那儿给杨广森救驾,连春节都没有在家里过。”
  “这是咋回事呢?〃
  冯少怀把红枣村那边发生乱子的情景.添枝加叶地讲述一遍,又把他在别处见到的类似的新闻,也全掏了出来.
  张金发听到实在情况,就不能不相信了,可是他仍然难以解释,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于宝宗沉思地说:“这个新形势,十分重要。芳草地似乎有同样动向。或许高大泉早已得到消息,妄图来个防患于未然。”张金发也恍然大悟:“对,高大泉怕出那样的乱子,想事前修堤堵口子I 〃
  冯少怀嘿嘿地笑了几声.“如今他这套做法,不是堵
  ,是扒 夕
  哪。连穷人都慢慢地看出社会主义是毒药,高大泉不收拢着点儿干,偏偏动员小学校的老师,也帮着他往穷人嘴里灌毒药,人家还能不造反哪?’他转身冲着于宝宗说:“我劝你马上去开会,照他们的指点,顺水推舟地去干。你把药的分量给他加大一点儿,让穷人不用吃,一看就怕。于老师你能够这么做,这才是大丈夫的智谋呀! 〃
  张金发点头说:“这话有道理。顺着高大泉的心思干,闹翻了天,搞乱了世界,高大泉也抓不住你的把柄。为啥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
  于宝宗想了想,站起身来说:“要这样,我再去看看动向。我是个书呆子,耳目也不灵通,往后你们二位要多指点我。”冯少怀说:“咱们这些人是同舟共济.没说的。”
  张金发要送出去。
  于宝宗说;“你陪老冯呆着吧。方便的话,明天早晨我再来一趟,把会场上的情景告诉你们,把对策考虑得尽可能周密一些。”陈秀花溜下炕,把于宝宗送到大门口。她关了门回来,瞧见屋里的灯熄灭了。
  冯少怀在黑暗里,正对张金发小声地说:“头几年,咱们总是跟高大泉拧着劲儿干,招他恨,挨他整。往后,得用投其所好的办法,顺着他的心气,帮他把芳草地这辆车子猛劲儿往前推,把他推到悬崖边上,还得再使把劲儿。”
  张金发说:“你刚才说的秦有力那事儿,有把握吗?〃 冯少怀说:“有把握。以往的经验,凡是咱们要拉哪个人,高大泉准拼了命地抢。我们这回要是不伸手,他不会收留那个穷光蛋。他要是硬逼着社员通过那个穷光蛋入社,嘿,准得像一颗炸弹,把那个东方红社炸个稀巴烂丁”
  陈秀花没有听出头尾,赶紧又转出屋,把大门的第二道插关上起来。她要防备她那个到高台阶开会的闺女巧桂转回来。
  二十三秦有力无门可入
  农历正月的早晨,天冷,宋老五那间西屋也挺冷。在这儿借住的秦家两口子,为入社的事儿愁得没办法。刚刚从外边转回来的秦有力,脸色发黄,嘴唇干裂,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儿上,两只空空的大手,扶着破棉裤的膝盖头,两眼木呆呆地盯尹土墙壁上的一条裂缝儿,唉一声,又叹一声。他的女人曹秀秀,跨在土炕沿上,楼着倚在怀里的儿子,压抑着焦急,优郁地望着男人,reJ 道:“你又找哪个社了?〃 秦有力回答说:“从打早起,我串了五个门口,全都关得紧紧的。”
  曹秀秀又间:“昨晚上,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就说,干一天活儿,要半天工分,也不行吗?〃
  秦有力说:“人家农业社都是土地入股子的,咱一垅地都没有,少拿工分,也沾人家的光呀!〃
  曹秀秀听到这句话,一时难开口。“土地入股”,是农业社一条根本的章程,他们两口子没办法变出土地股子来,更没权力让人家变变章程。闷一会儿,她又对男人说:“你就不兴硬着头皮,去找找支书吗?〃
  秦有力摇摇脑袋。
  曹秀秀说;“听别人讲,支书对穷人挺热心的,他能不可怜可怜咱们?〃
  秦有力说:“朱荣说,他先替我探探口气,免得给人家捅了乱子。唉,那个东方红社里的大小干部,我都拜过了,就指望等他回
  来说句顶用的话。你没见吗,连秦方这个穷社用了他们几个工,邓久宽都跟他吵成那个样子,他敢张罗拉咱这根穷把骨入那个社?' '
  曹秀秀也不由得叹口气:“除了你找过的社,不是还有吗了都去找找吧。要是等到春耕一动手,咱们就更难办了。”秦有力说:“凡是我找过的社,里边都有几个过去有点交往的人。有交往的人都说不进话,办不妥事儿,边都不沾的人,就能发慈悲啦?〃
  曹秀秀绝望地说:“回北口外的路断了,入社又没门,咱们这一家三口,连个活路也没有了?〃
  秦有力看女人一眼,发现那双充满血丝的眼尸里淌出泪水,.臼里像用刀子刻得一般难受。他咬了咬牙,抽身站起,说:“你不用愁。还有几个社,我再闯闯看。”
  曹秀秀见男人出了门,又有几分后悔,赶紧推开孩子,抹掉眼泪。冲他后背喊.“你得吃口东西呀!〃
  秦有力一边朝外走一边回答:“我吃不下,晚上再说吧。”曹秀秀怕男人因为走投无路,闹出意外的事情来,就追出屋:“你等等,咱俩再琢磨琢磨吧。”
  秦有力扭转头来,搽着拳头说:“农业社的大门就是铁打铜铸的,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