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车水马龙01      更新:2021-02-26 20:39      字数:4749
  很少有人过分地计较他,更不会在心里跟他系疙瘩:他朱村长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嘛:特别是这次筹备“年货”的事情,使人们更加感觉到,村长朱铁汉是一个“粗中有细”的热心领导者,他真会体贴人。傍春节边上,积肥的活动正搞得热闹,有好多人想抽空准备过节的事儿,不出工了.生产队长挨门找也找不出来,未铁汉听了汇报,登上广播台,指名道姓地一吃喝,最后来一句,' ‘明天早上钟一响都得给我出工。”结果呢,还没等到天亮敲钟,了落
  好多准备搞家务事儿的社员,就起炕了;队长一点名,那天上工的人特别齐。朱铁汉当场对众人说:“我知道,你们一到节日跟前就慌了神口慌什么?要办年货,对吧?这不用你们操心,社里全包了。去年闹了个特大丰收,春节咱们得美美地大吃大喝几夭。你们要走走亲戚,对吧?这也是容易办到的事儿。大家都紧把手,把急着干的活儿干利落,春节前两天,咱们就放假,放到正月初十再开工.这还不够吗?初十那天,是天门镇的庙会,你们把花衣服都穿上,套上社里的三套大胶轮,拉上你们逛逛;大伙儿辛苦了一年,当然得玩玩-‘一优越性儿嘛!”朱铁汉说到办到,一口唾沫一个钉儿:昨个下午就提前半天给社员放了假,又由社里出牲口,套上好几盘磨,给社员磨白面;同时派了新上任的保管员玉环,骑着车子到天门镇去帮社员采购花椒、大料、五香面,还有鲜豆豉,买来好几包子;立即又让玉环和小会计常胜按户数分配,两个人整整分包了大半夜.今个早上,人们来领取这些佐料,对朱铁汉真是感谢不尽.有人要给钱,朱铁汉说:记帐吧,支书临走的时候议论过,一九五五年要归还一部分社员投资;昨天我们又议论一次,反正社里边存着现成的钱,早退晚退一个样儿,决定正月初十前就按数退还。过节用的钱,都从那里边扣,省得来回折腾。”听了这句话,连仍带着“小算盘”这个外号的秦富,都拍手叫好了:“你看咱这领导,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 朱铁汉好是好,也真心诚意地想给社员们谋点福利。可是没有想到,在项目繁多的“年货”里,猪头和猪下水这点事儿,竟使得这位村长如此地大伤脑筋:因为这样大数目的需要量,完全出乎意料。一早起来,社里刚一张罗杀猪,就有二十几户社员找他订购,而且每个人都提出非要不可,各自具有最充足的理由:“村长,我家初五要请孩子他舅。人家是从朝鲜前线回来的。没有猪头、下水,拿啥当酒菜呀?〃
  “村长,我家女婿要拜新年,起码得住个十天半月的,不预备
  个猪头,出点儿凉菜搭配着,让人家吃啥呢?。”
  有的人发现,订户这么多,已经有点“抢”的意思了,惟恐落空,连三并四地跑到办公室里找朱铁汉催间,这就更增加了紧张气氛。把年轻的村长给闹得手忙脚乱,心里发急,好多要处理的公事没办法动手,全都堆在那儿了。其实,朱铁汉要是使用他的“权威性”,脸色严肃点儿,对催问他的人说一句:“社里没有那么多的猪,不能满足所有人的要求;算了吧,别再找我的麻烦啦!〃 那么,除了邓久宽这样几个人以外,都会听话地散去,另想别的门路。但是,在这样的日子口,朱铁汉决不能从嘴里吐出这样的话来。他不忍心,也不甘心,给众人闹个扫兴的结果。从一九五二年办起农业社,一九五兰、一九五四连续两年高产丰收,集体化的优越性从各方面都显示出来。芳草地的大小人芽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咱们的优越性儿”,成了朱铁汉的口头禅白“咱们”自然是指“农业社”;为了把优越性的“性”字,说得更自豪一些,他习J 质地加了个“儿”字的尾音,变成了“优越性儿”。这句本来在农村没有过的新语汇,经过他这样一说,很自然地被纳入了冀东的乡土“辞海”里,让人听来自然、亲切、坚定、有感染力。春节这个传统节日是向社外的人显示优越性的大好机会,也是让社里的人享受优越性的大好机会,朱铁汉只能让社员们过得痛痛快快,觉着真有奔头,而决不可让他们有一点儿不顺心。可惜的是,农业社的“优越性儿”再大,也不能由着村长的心意,使小猪立刻变成大肥猪,更不能让一头肥猪长出几个脑袋和几副肠肚肝肺;四十二户人家,一下子就杀十五头猪,这数目够惊人的了,也只能满足十五户社员,其余的怎么办?经受一番为难的村长朱铁汉,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派社员刘万套上牛车,到周围各村去收买猪头和下水。他想:春节期间,再穷的村也得杀几口猪,养猪的主儿卖点钱花,落点肉吃,只要肯给大价钱,肯定能把猪头和
  下水收购到手。他想,如果刘万收来的猪头还不够分配的数目,他就开个介绍信,另派个人到天门镇找供销合作社给凑齐全。芳草地的名子打鼻子香,比盖大印的通行证还灵,不论向哪个部门提要求,都得高高兴兴地答应。不过,高大泉在家那会儿,他们曾经商量过:在一般情况下,不乱打旗号麻烦别人。话说回来,过春节,不是“一般情况”嘛,该麻烦只能麻烦一下子了。
  追在朱铁汉屁股后边的人,虽说看透村长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猪头、下水没有拿到自己手里,总不放心,还是盯住他不放手。
  “哎,村长,刘万啥时候回来呀?〃
  伙决了,别急。”
  “喂,村长,他能买到那么多吗?〃
  “放心,有你的份儿就是了。”
  朱铁汉这样耐心地应付着七嘴八舌的人们,从抽屉里扯出一张办公纸,从兜里掏出钢笔,拧下笔帽,刷刷地写开了。邓久宽的儿子― 一过去的小黑牛,如今是高小学生,起了个学名,叫“远志”― 出现在门口。这个细高个儿的少年,身穿家做的棉衣,套着缝纫机做的海昌蓝的学生装,配上他那新理过的小分头,显示营养充足的胖胖的红脸蛋,透着有精神,他是东方红农业社老社员、人送美名“老八户”之一的后代。每逢外地的人来芳草地参观,朱铁汉跟人家介绍他们八户穷人,当初办互助组的艰苦情形,就常常指着这样的“后代”说:“一件事实,比一万句空话还服人,请看这优越性儿吧! ’旧子朝着富裕变化,孩子们健康地成一长,像村公所墙上挂着的鲜红的奖旗一徉,让人看一看,眼睛亮;让人想一想,心里明;眼亮心明地往前奔,越奔越觉得有奔头!“领兵挂帅”的朱铁汉,咋能不高兴,不自豪呢?他像一辆开出站的火车,越跑越有劲儿,越跑越欢实。没别的,他必须生着法儿不断发扬他们的“优越性儿气
  这当儿,黑牛扯着他那胖得滚瓜圆的小弟弟,迈进门槛儿,就不管不顾地喊叫:“铁汉叔,我爸爸让我取猪头下水来了.〃 朱铁汉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写着字说:“你先到饲养场等着去.〃
  “我爸爸把炉子都生起来了,等着用锅煮… … ”
  “还没杀哪,连猪毛整个煮?〃
  “我爸爸说,他是最早跟你订下的,得先给我们… … ”朱铁汉用大手掌在写好了的纸片子上一拍:“睁开你的眼看看,这不是把你们写在第一名了吗?〃
  在一旁抽烟、喝茶等候提猪头下水的人,听村长这么一说,都赶忙转身、伸头,看那单子:
  “我排在第几号啦?〃
  “我呢?〃
  朱铁汉说:“让你别着急就别急。一会儿玉环按照我写这单子发猪头下水,有先有后地挨着个儿,省得你们都在屁股后边追我。”
  “哎呀,排在后边的轮不_! 咋办?〃
  “轮不上的等刘万。”
  “刘万能收来那么多呀?〃
  “满足不了,我再另找门路就是了。妇
  焦急不安的人,听村长这么回答,才略微地稳住神儿。朱铁汉锁了抽斗,把一串钥匙挂在裤腰带上,站起身,往外走.他对靠在门框上的两个女孩子说;“看你们磕这一地瓜子皮,这是啥样子?赶快给我打扫干净!〃
  一个女孩子说:“就这几个瓜子皮怕啥?〃
  另一个说:“村长真会假卫生。”
  朱铁汉立刻绷起脸说:“什么真假?咱们是全省挂了号的农业社,是县委书记、县长亲自抓的点儿,什么样的人物都会突然
  地来这儿参观。办公室埋埋汰汰的,不丢脸?〃
  这句话很灵验。屋里的人,都不由得扫视这个很体面的办公室:四壁是新近用白蜡花纸裱糊过的,顶棚的四角还贴着黑缎子一般的电光纸的云头花。四壁挂满了奖旗、奖状:有省里颁发的、地委颁发的、县委颁发的。从一九五一年起,到一九五四年,年年都有,年年增加,这些就是东方红农业社的历史。多么珍贵!谁走进这锦旗、奖状展览馆似的办公室里,不对主人肃然起敬呢?朱铁汉手里捏着分猪头下水的名单,甩开追着他的人们,挺满意地走在街上.
  街上的节日气氛已经很浓了。每个公众场所,都提前张贴了春联、喜对儿;这边是“五谷丰登”,那边是“六畜兴旺”,鲜红耀眼。粪堆都攒起来了。路面都打扫千净了。被西北风吹刮一冬天的寨子、排子门,也都经过修理,变得整洁一新。各种饭菜的香味儿,从每一间温暖的小屋子里飘到街头.街头上是一群一伙欢乐的孩子。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粗布的,细布的,各种颜色,花花绿绿。他们用羡慕的,或者显示的神气,互相观赏着穿戴。这一切,是节日气氛的主要成份,在经受过那么多灾难、压迫、饥饿的中国农民来说,没有比“丰衣足食”更满意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丰衣足食”的主动权,已经掌握在组织起来的农民手里,谁敢把这个权力夺走,谁又能够夺走呢?这真是满意加满意,太满意了!
  张小山骑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飞奔过来。他是去年秋后新入党的党员,现在是第一生产队的队长,兼管大车队的政治思想工作。他年轻,热情,被称为芳草地的“后起之秀"。如果每个领导干部都得有那么几个得力的助手的话,张小山算是朱铁汉的一个。“强将手下没弄兵”。张小山跟朱铁汉的作派一模一样。这
  是因为他拥护朱铁汉,像有事儿要办的祥子,
  又处处模仿朱铁汉的缘故。这会儿,他好跳下自行车,拦住朱铁汉说:“村长,秦恺
  叔让我问问你,买纸烟、糖块的钱从哪儿开支?〃
  “从咱育J 社叹。”
  “他说,初一大团拜,是几个社联合搞的,要不要平均摊派?〃 “用不着。全从村公所的公会的费用里出。过节嘛,大伙的事儿嘛,〃
  “秦恺叔嫌东西买得太多。他让你再斟酌一下,能不能削去一半儿… … ”
  “算了吧。三百六十天就这么一回,另吐这么小气。”“你批准啦?〃
  “没错。”
  朱铁汉见张小山挺满意地飞快而去,接着往前走;刚走了一截儿,又被秦文吉拦住。
  这个“小算盘”的后代根苗,终于加入搞社会主义队伍的行列,真是经过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斗争。如果说,每一个青年在人生的奔波中撞了几回硬钉子,就能变得规矩起来,那么,秦文吉要算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他不光对走集体的道儿不再三心二意,对集体的事儿也格外热情;凡是领导指派的活儿,他就是多不乐意干,也痛痛快快地服从。连他妈都看出一点眉目:秦文吉很想当一名脸面光彩的积极分子。这会儿,他急着要追赶张小山结伴出门儿;碰见了村长,为表示亲近,也为显示他正给集体办事儿,就停住自行车。
  “村长听乡里的人说,天门镇的鞭炮都卖光了。”
  “你从后门进去找刘经理嘛。”
  “他认识我是老几呀户
  “我给你开个条子。”
  “好极啦!〃
  朱铁汉说着,从那小胖猪患似的衣兜里边,掏出本子和钢笔,猫下腰,把本子垫在抬起来的膝盖上,刷刷地写了几个徐草O
  的字儿,又扯下那张写了字儿的纸,递给秦文吉。
  秦文吉接过纸条,小心地叠起,装好,就乐颠颠地跑了。朱铁汉又接着往前走.
  饲养场的大院子里,传出大肥猪拼命地叫唤声,震得人的耳鼓发痛。
  周永振、高二林两个“土屠夫”.由几个青年社员打下手,正在那一排新式圈窝里逮猪。
  被逮住的大肥猪,绑上了四只蹄子,躺在院心,哆嗦着,哼哼着,一声一声地叫着。
  穿着短围裙的饲养员刘祥,手里提着一根烧火棍子,站在灶屋门口。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有几分不高兴地朝逮猪的人那边张望。杀猪宰羊、对一个曾经一飘一把地精心饲养过它们的人来说,决不是一件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