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6 20:32      字数:4750
  晚上,没吃什么,就早早的睡去。
  我一向不喜欢说话,紫君也异常习惯悄无声息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早早的醒来,趁着子君睡的正香,踱步到后院中间去看水竹。
  竹子郁郁葱葱的,节节顺直着生长,让人感受到层层的力量。
  我对着湖水看着晨曦中一点点沾染出来的阳光,心里慢慢的被浸润的温暖而有希望。
  鞋子上沾上了露水,我跺跺脚,怕紫君醒来找不到我着急就打算回去。刚一转身就看见秦王背负着手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一袭浅蓝色长衫,看着我。
  不知道他来了多长时间,走近他,对着他微微行了礼。
  他慢慢的问道:“昨夜没用晚膳,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他没再问什么,好像一大早前来,遇见了就只为问问吃晚饭的事情。
  回到秦王府一直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想到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问了:“属下不愿意做个闲置的人,殿下可有安排?”
  不在军帐,已经不设右士卫,酿酒、做医官、做茶官、做杂事都好,只要不在这个后院做女人。
  他眼波略略的一瞥,闲神气定的问:“身体可好了?”
  我复又点头。
  “那就封你做本王的刀人。”他平淡从容的道:“下月初五本王纳妃,尤其需要刀人护卫,做好准备吧。”
  纳妃?那个从洛阳带回来的韦珪?
  我尚未转换过来念头,忽然又想到―――刀人?在过往的史书中从没有过记录的职位,师父说过刀人专指带刀的女侍卫。那么他最终还是将我是女人身份彰显于人前了?记得他曾经特意问过我是不是会武,想来那时候就有此打算,即使我不做他的妃子,也会能终日在他左右。
  刀人,至少不是侧妃、贵人,我稍稍安心。
  刚要下拜领命,他却偏偏又伸出手拦了一下,手指握在我腕子上格外清冷。
  “当真就不后悔了?”他问,目光稍稍失去冷静,他从前至今一问再问,我知晓其中的艰难。
  这个身份,至少是安全的,带着刀,可以保全自己那颗心属于自己吧。
  于是轻轻挣脱他的手,下拜:“幽人清事总在自适,就象饮酒以不劝为欢,棋以不争为胜,会以不期约为真率,客以不迎送为坦夷。殿下不必勉强行事,郁离当真不悔。”
  他竟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你还是没能做成医官,我们都是心事难成的人。”
  半响,看向我,目光竟然洞悉如星辰:“郁离,你能摒弃繁杂的世事纠葛,简单直接,因而,也更残酷。”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是伸手将我拉起,轻轻的环住我在我耳边悄声道:“终此一生,本王绝不会再旧事重提。”
  言罢,毫无留恋的放开我,大步走开。
  刀人,着装是黑色的衣服。
  头发依旧是束巾围起,住址仍是旧处,身边的人仍是紫君――唯一的变化就是给了我一张来去自如的令牌和死守秦王身边的命令。我只有在秦王休憩的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居所―――早上随他到玄武门等候早朝散去,白日在他书房听他和左右议事,晚间静候他批阅公文或者看他读书。
  他经常一日一日当我不在一样,我几乎就是不在的,习惯了安静不语,习惯了等候。段志轩异常奇怪的告诉我,王府里的卫士功夫要比皇宫中央禁卫军的南北衙兵的功夫还要厉害,觉得我这个自身难保的瘦弱刀人形同虚设,我听罢只是说,功夫不济,但是会以性命相拼。
  长孙王妃在一日前来的时候,紫君正给我敲着酸痛的腿。刚要起身行礼,被王妃轻轻的就制止了。
  紫君下去煮茶,我和王妃就对面坐在榻上,若有若无的聊着天。我知道她深夜前来,一定是有要紧的,且不便开口的事情。
  果真,她终于道:“下月初五,殿下要纳两个侧妃。”
  两个?
  她点点头,眉目依旧端庄:“韦珪和燕妃。”
  王妃的眼底带着淡淡的忧伤,刚要劝慰,却听见她缓缓的道:“殿下――心中有你,为何拒他千里之外?”
  我讶异的看着她。
  她举起茶,氤氲的热气掩着她,美得梦幻一般不真实。
  我没开口,她又放下茶盏,目光里面带着些水气:“我五岁那年,父亲在洛阳去世,舅舅在长安收留了我和哥哥无忌。舅舅家是渤海大姓,连年征战,也没落了。那时候到底是寄人篱下,虽然小一招一式仍是学会了做人的规矩。十三岁那年嫁给了殿下,殿下那年十五岁。”
  我出神的听着,而今的秦王平素即使样貌安详,也是成熟老练的不让人触到心事。十五岁,那个时候,应该是恣意昂扬不加掩饰的年纪吧。他的本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待人宽和礼貌周全?还是桀骜不逊器宇轩昂?
  长孙无垢仿佛知晓我的念头,笑笑道:“殿下不喜欢说话,但文韬武略,待人温暖宽容且侠义担当。”
  她羞怯的笑笑:“这么多年,殿下对人一直都很好。他交无忌,不在乎他寄人篱下;他交刘弘基,不在乎他是个市井之徒;他交刘文静,不在乎他是朝廷钦犯;他交房玄龄、杜如晦,不在乎他们是落魄书生。但是他从不过多的理会女人,当初阴妃和杨妃都是性命相忧之下纳了的,这次却偏偏因为对你气极,才贸贸然又纳了韦珪和燕妃。我平素第一次见到殿下因为一个女人,这般绝望冲动。”
  我仍是没有说话。
  她转过来,施施然的挨近我:“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你不归从殿下。但是我能知道的是,你是殿下唯一放在心里的女人,唯一一个让他放下男人的大是大非、放下自尊、身段的女人。”
  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是殿下让你来的么?”
  她轻轻摇头:“殿下从来不曾提过你们的过往,但是一个人的眼睛哪里会隐藏得住心事。他频频嘱咐太医,自己也日日查医书,都是关于肝淤滞气的,你不好,他就寝食难安的心疼。段志轩事无巨细都会告知殿下――郁离下床了,郁离吃东西了,郁离今日笑了。这个时候殿下的眼睛里也都是笑意。有天喝醉了,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郁离清能有容,仁能善断,眀不伤查,直不过矫―――本王舍不下她,但是偏偏本王要不来她。”
  “你不生气么?不伤心么?”我长长的吐出口气来。
  她握住我的手,眼睛里盛满真诚和善意:“跟了殿下,孤苦无依的我有了一个家,心里才算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触。那时候就想,终此一生我要善待殿下。不仅仅是蒙恩的感激,还有女人对男人的――归属。我喜欢他,超出喜欢自己的性命,我愿意他幸福,超出我自己的幸福。”
  第十三章
  我震惊,这个温婉的女人,超出生命的额度,无私无求的喜欢着秦王。
  这个时候听见她悠悠的恳切的道:“你不知道,那个燕妃,细眉细目,消瘦纤细,极为像你。如此情深意切的待你,就依了殿下吧。”
  我起身,站在窗子前看窗外一派的黑夜。
  紫君没有关窗子,我能听见清浅的风在我脸颊前面从容掠过,我慢慢的道:“这夏日再郁郁葱葱即刻也会走远,这个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永恒――如果它存在着,它就干涸;如果它流动,就会流走;如果它生长,就会慢慢的凋零。”
  长孙无垢站立在我身边,轻声接着说:“但是,岁月中毕竟留下曾经经历的痕迹,心中有过芬芳。纵使辗转成灰,也会念念不忘。”
  我手抚着佛珠,佛却没有救赎我――心中的触痛,一再加剧着,扩散开来。
  初五,婚礼是在黄昏时分进行的。
  整个秦王府一派喜气洋洋的红色。秦王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即使一大早就有人笑意盈盈的道贺,他也是按照旧日做了一日该做的事情。我跟在他的身边依旧不言不语,紫君说长孙王妃忙着改秦王的礼服,礼服竟然宽出几寸,那是瘦了吧。
  长孙王妃来书房的时候,带来了衣服,我行个礼打算下去――迎娶,应该并没有我的事。
  王妃拿着一件绯红色的宽袖礼服浅笑着叫住我帮忙,我依言走向秦王,打算把他身上那件月牙白色的衣服褪下。
  解开他束腰的带子,听见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一点一点的,加剧。我稳稳的把衣服褪下,露出他白色的中衣,他没动,由着王妃把绯红的衣服套上,是对襟大袖衫,下着围裳,玉佩组绶。王妃最后把红色的笼冠递过来,我迟疑了一下,走到他的跟前。
  他比我要高出整整一头,见我拿着笼冠缓缓过来,就那样子身着喧嚣的红装,静静的看着我,仿佛想看出个端倪。
  半响,才把头低下来让我戴上去。我把笼冠戴好,在他下额处一点点的系那两条长长的红带子,却怎么样也系不上。急得眼泪就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泪眼朦胧中感觉手被秦王握着,左左右右的把带子系的均匀结实。王妃悄悄退去,我垂下手,看这件美丽的华服,历来婚配中,男服绯红,女服青绿,对应呈祥,所谓红男绿女吧。
  听见他没事一般的叮嘱:“今晚会来很多你相识的人,好好的呆在晚宴上,不必跟我迎娶了。”
  我领命下去,而他带领着墨车、设有帏帘的彩车、从车,开始了他繁缛隆重的仪节。
  我在晚宴上看见了尉迟敬德,他本来打算拍我肩膀叫兄弟的。我虽然着男装,但是是刀人打扮,仍是彰显了女人身份。于是他的大手就停驻在空中,愣了半响。我笑着端杯酒递给他,他却随手把酒一搁,上前拽住我走向最里面的一个屋子,那个屋子里面满满都是当初打洛阳的将军们,他们正笑闹喧嚣着,尉迟敬德大嗓门叫:“看看,这是谁啊!”
  于是大家齐齐怔住,我满脸火热,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世绩最先过来,轻描淡写的拉开我:“坐下喝酒吧,就差你一人了。”
  房玄龄摸着胡子若有所思的笑着:“我说当时殿下把郁离放在外帐呢,原来怕你们这些家伙把郁离欺负了。”
  屈突通也笑:“这个小家伙机灵聪明,没料到是个女娃呢,真还比一般男人勇敢。”
  尉迟敬德拍拍我:“欺负她?上下才几两肉?有什么好欺负的。”
  我大窘,李世绩从一个大篮子里拿出酒来:“我带了葡萄酒,快快一醉方休吧。”
  众人都转移了视线,我偷偷出口气,看见胖胖的长孙无忌和煦的站在我身侧:“我妹妹说你病了些日子,好了吗?”
  我点点头,因为王妃的关系,对这个与秦王一起长大的男人,感觉分外亲切。
  众人热闹非凡,李世绩在我身边,轻声问:“既然不肯做侧妃,那就跟我酿酒去,如何?”
  我转头看他,虽是笑言,却单单难以掩饰眼中的诚意和紧张。
  我不置可否,心底有个难以填补的大洞,空旷的发出回响。我找到酒杯,然后找酒。
  李世绩拦住我:“殿下刚才临走,我还听见他告诉段志轩,切莫让郁离喝酒。”
  我怔住。
  李世绩接着叹息:“殿下眼中,并无一丝喜悦。你这个小丫头,初出茅庐,涉世不深,所有章法都是纸上学来的,偏偏就打败了身经百战的秦王。”
  我登时泪眼滂沱,感情,明明就是双刃的剑――哪个能是赢家?
  看着李世绩探究的目光,我抽泣着道出一直没说的话:“秦王做不到专注无他,与其将来粉身碎骨的痛楚,不如此时,慢慢的活着。”
  轮到李世绩怔住,他终究是知晓了我的心意,是,我爱秦王的份量,不比长孙王妃的少。
  只要爱,注定了会苦楚,我叹息着闭上眼睛。
  秦王和两个女人各执一端用红绿彩缎结成的同心结,并立在高烧大红龙凤喜烛的堂前,秦王以机梳挑去两个女人的蒙面巾。她们俩个都穿着翠绿的钗钿礼服,衣服层层叠嶂,在领口和袖口露出一层连一层深浅不一的接边,然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广袖上衣。因为发上还簪有金翠花钿,所以礼服叫“钿钗礼衣”。那个燕妃果真细眉细目,娇小玲珑,秦王专注的看了看她,再回头把目光投向人群里,我不知道他找什么,却下意识的躲开。
  我一个人走向后园,喜气泱泱的灯光遍地都是。我在湖中心的亭子里坐下,看着波光粼粼反衬的灯光,感觉夜有些凉了。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转过头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形走着走着就立在那里。
  那人并不理会我,只是也在注视着水面的波光。
  然后听见她幽幽的叹气,低低的吟唱着,半响才分辨出是这样几句:“谁言往事不可追?年年岁岁,秋风劲吹。多少秋风吹不尽: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能断定有着清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