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更新:2021-02-26 20:32      字数:4762
  竟然是秦王,我答应了一声,矮身穿上靴子,心下自然是满满的感动。
  秦王穿戴整齐的在一张矮案旁看着公文,见我进来,指指角落。我一看,那里也是一张矮几,上面摆着碗筷。
  秦王把烛火摆到那张桌子上,席腿坐下,我坐在另一侧。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陪着我吃起来,他――也未吃晚膳么?
  我吃的少,他吃的快,我们几乎同时吃完。
  “以后,多吃点,越来越瘦了。”他起身坐到摆着公文的矮桌前坐下。他的影子被烛火映衬在帐篷上,来回的晃动。
  他忽然问:“你知道窦建德那边,有什么人才可以用?”虽是淡雅的问来,仿佛毫无章法道理――窦建德的人,偏偏问我,可是我,偏偏就晓得。
  心里暗暗叹口气,略一思忖,只能据实禀报:“第一是魏征,第二是张玄素。”
  秦王沉静的想了想:“魏征?是原来李密的人吧?”
  我颔首:“是的,后来转投窦建德。魏征个性忠诚无私,如果攻城略地,最多算是中等。但要论治理天下,魏征是最高等的人才。另外窦建德在河北深得人心,政策大都出自张玄素。”
  见他久久无语,我暗自咬咬嘴唇,问了一直想问的话:“洛阳攻下来之后,殿下可不可以允我回家?”
  他没抬头,只是随口问:“回家,你还有家么?”
  “我自小在师父身边长大,师父居身之所,自然是我家。”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问了:“你师父在哪儿?”
  我自是不会说的。
  他必是早就怀疑了,年纪小小的我,各路人马竟齐齐了然,用兵之道烂熟于心,懂医理入药,懂骑马射箭,背后一定有所支撑,所受的一定不是凡人教导。
  那个人,才是他最根本的心头大患。我若说了,师父的命就难保了。
  “郁离不能说。”我只能硬着头皮说,箭在弦上,已经毫无退路了。
  “好,不能说就不问。”他抬起头来:“你在这里,你师父和你都是安全的。”
  他在淡然的威胁,我则深深叹气,知道无论如何都走不了了。
  我颓然起身要走,自幼受的教育中除了禅道,还有纵横之道。早就知道兵家与兵家,所联络的不过是利益和实力,即使有情谊在里面也是暗淡无光、轻若鸿毛。到底年岁尚浅,虽然事理早就眀晓,可事到临头,仍是糊涂的很。
  暗自笑笑,不是不伤感的。
  秦王迟疑片刻,叫住我:“我父皇派宇文士及、封德彝前来观察我,古来都是这样,我们领这么多人马,从来都有观察举报的制度。换了你,你放心吗?”
  “即便是亲情,在兵道战争里面都是渺小无状的。”他亦叹气:“太多的欺骗、背弃、反叛、争斗、死亡――套路大都如此,谨慎的防患,彼此都没有办法信任。所以每每派人回长安报告战事,都会派宇文士及,才能少些疑虑。”
  父子之间的离析,应该是他内心里最秘密最不可碰触的东西吧。淡淡从容的说给我听,仿佛就只为了让我明白一个生存之道。
  我重新坐下,转换话题:“洛阳之战,用不着打了。只需把窦建德装在木头笼子里,摆在洛阳城下给王世充看看,自会投降。”
  他赞赏的看着我,宽慰的笑了笑,知道我已无芥蒂:“除了帆上,洛阳城里还有你朋友么?”
  “有,唯其。”我振奋了一下:“离开时我嘱咐过,左手腕缚一红绳,请元帅帮郁离找到他们。”
  “一定。”他淡淡的,却坚定的允诺。
  第七章
  五月初九,秦王把军队列于城外,把窦建德、王琬、长孙安士、郭士衡等装在囚车里置于队伍的最前方,王世充在城墙上对着窦建德竟然抹起眼泪来,窦建德见状也泪流满面。
  尉迟敬德和程咬金都一副不齿的样子,嘀嘀咕咕的:“亏得这两个大男人能做出这等事情,要是我,早就一头撞死算了。”我听见不由莞尔,秦王却是清淡宁静置若罔闻,只是等着。
  李世绩低声问我:“王世充会不会突围?”
  我摇摇头,哭泣的人,对于战事已经毫无士气,对于活着却又留恋的紧,这样的人,除了投降没别的了。
  五月初十日,王世充身穿素服帅领太子、群臣两千多人到军门降唐。秦王以礼接纳,而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底,沉淀着豪气,那是专属于争战中胜利的男人的骄傲。他将部队分成几部分,十一日进入洛阳,分别守卫市肆等地,并一再禁止抢掠。我就跟在秦王身边一步不离,因为士兵一旦见到手缚红绳的人,必将会带到这里。
  秦王沉声命令:“记室房玄龄先到中书、门下,收取隋朝的图籍制诏,看看有没有被王世充毁掉。”
  房玄龄领命而去,他又命萧瑀、窦轨等检查府库,将里面的金、帛赐给将士。
  随即眼中尽是杀气,我一惊,果真就听见他慢慢的开口:“诛杀王世充的党羽段达、王隆、崔洪丹、薛德音、杨汪、孟孝义、杨公卿、单雄信。”
  李世绩在一旁忽然跪倒,我伸手去拽却慢了一拍,他已经开口。
  我早料到他会为单雄信求情,但同样我也知道秦王一定不会应允。淡淡的叹口气,该来的总会来,于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等事情的结果。众人大都已经领命而去,院落里只剩零零落落的几个人。
  李世绩几乎是跪扑在那里,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和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元帅,末将曾与单雄信在瓦岗山结拜为兄弟,请元帅饶其不死。”
  我暗暗的叹息,素日端庄随和的谦谦君子,为了朋友急成这个样子。
  秦王没有说话,只是上前用一只手把李世绩扶起。李世绩不起,我看见秦王不动声色的用了用力,李世绩是个聪明人,终究是长叹一声,就着力道起身,脸上却是泪水纵横。
  而秦王―――竟然也红了眼眶,下令杀单雄信对于他来说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的事情。
  我有点迷惑,男人之间终究是个什么样的情谊,彼此间如此各为其主、厮杀争斗,彼此间又惺惺相惜,相互敬重。情谊融和在人性、血性里面,融和在战争、立场里面,既真切又无奈。
  有亲兵进来,说看见了带红线的人。
  秦王没转头看我,只是轻声吩咐好生带进来。
  我是惊喜的,虽然不过两三个月没见到他们,感觉却恍若隔世一般。走在前面是帆上,一定看见了秦王,所以并未对我行礼。
  我感觉他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见我无恙才放下心来。我走近了去瞧他,瘦了些,但毕竟是武将,神采仍是在的。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帆上有些诧异,在他看来我性子一直淡然勇敢,从不掉眼泪的。
  很快,我看见他伸过大手,擦了擦我的泪。我亦怔住,帆上知道我是女子,从来都是以下属自居,恪尽职守忠贞不二,从没有逾越的举动。只是这次见面不同寻常,经历了太多磨砺,又见我掉了眼泪才心生感慨的缘故吧。于是笑笑,由着他把我的眼泪擦干――帆上的大手虽粗糙却温和。
  旁边冲过一个人,把帆上挤走,一把把我抱了个满怀,嘴里还乱七八糟的说着;“果真是你!竟然是你!想死你了,你走了之后我是孤零零的吃饭睡觉守城,没意思透了!!”
  是唯其,见他还健康的活着,宽慰的很。想起周遭的人,不由不好意思起来,急急挣脱。
  唯其并未为难我,很快把我松开,却依旧把着我的肩膀看:“反倒胖了点。”
  又捏捏我的脸颊:“真是胖了点,脸蛋都红了。”
  我――哪里是气色好,众目睽睽之下,至少有秦王和帆上两个人知道我是女子之身,由着这个毛头小子抱来抱去,捏来捏去的―――秦王?
  我心里蓦的警惕起来,冷静了一下,示意唯其行礼:“唯其,拜见秦王。”
  唯其立刻松开我,转身朝着秦王行了个跪拜大礼:“小的拜见元帅!”
  我偷眼看他,目光澄静,看不出情绪,只是简单的说:“起来吧。”旁边的帆上只是行了个抱拳之礼,我了解帆上的性情,再看秦王,仍是没什么喜怒的样子。
  心下却略略不安起来,依照秦王的性情,越是不动声色,私下就越是波涛汹涌。唯其是个小小人物,那么,他是戒备帆上么?
  秦王简单的问了问唯其:“郁离说你打算回家,家在什么地方?都有什么人?”
  唯其小声答道:“小的是广利人,家中有一父一母,一个妹妹。”
  广利,洛阳城的最南端。
  秦王随意的问:“愿意从军么?”
  唯其欣喜:“愿意。”
  “好,准你回家探亲,半年后来洛阳城里,本王派人送你回长安。”秦王简单的允诺,身边的亲兵递给唯其一个小袋子,我知道那里装的是银子。
  半年后,正是农活不忙的时候,我惊喜秦王的细心――他是给我留了个朋友。
  见他沉吟了一下:“卢帆上,任本王右卫士副手,回长安另行安置。”
  副手?就是我的手下?我越来越迷惑,不是防范着帆上么,那安排在周围,对于秦王自身,不是危险的事情么?
  整个晚宴李世绩都没有说话,我心里很难过――他惦记着在牢里的单雄信,还不敢不来这个晚宴。
  于是偷偷的对他说:“一会儿散了,我陪你去牢里见见单雄信,救不了他,说说话,完成点他的遗愿,也是好的。”
  李世绩的眼睛亮起来,豁然抓住我的手,却被旁边的帆上不露痕迹的挡开:“在下敬将军。”
  我失笑,李世绩为难的看着酒。
  我示意帆上:“将军不能喝太多,就一口吧。”
  守卫的人认出我和李世绩,并未难为我们,顺利就进来了,我让帆上等在门外。牢里很暗,吩咐人点起火把。里面的人大都被秦王释放,所以人迹寥寥更显得冷清。
  在最里面,单押着的是单雄信。虽然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虽然衣服上尽是污渍血迹,却仍是飒爽的站在那里,没有半点胆怯。
  看见李世绩,只是冷哼了一下。
  李世绩没为自己辩解,跪在那里喊哥哥,他也不回应。
  我在一旁远远的站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李世绩泪眼迷离的问单雄信的身后事,单雄信仍是一声不吭。
  李世绩从怀里拿出一把刀,迅速的划开裤子,向腿上划去。我大吃一惊
  ,急忙跃过制止,仍是晚了一步――他到底割下一块肉来。
  血迅速的涌出来,他仍跪在那里。我伸手把他推倒,正要倒出手撕衣服,不料已经听见撕扯衣料的声音。一转头,看见单雄信递出来一大块白布,我迅速拿过来,绑缚在伤口上。
  李世绩哭着说:“这块肉由着哥哥带到地下去,做个伴。”
  我忍不住开口:“各为其主,选了,胜败自认;将军为了救你已经尽力而为,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秦王杀你之心,何苦临终了还来怨恨。”
  单雄信终于叹口气:“徐世绩。”
  他叫的是李世绩改姓前的名字,李世绩本姓徐,被李渊赐国姓,因而改名李世绩。
  李世绩一震,单雄信接着说:“我也算死得其所,你不要难过。以后记着自己要有自己的章法,多多――照顾我妻小。”
  转过头去,不再理会我们。
  我深知其意,搀起李世绩要往外走,只听见单雄信在身后又道:“阁下以后一定要多多看护我弟弟。”
  这句话是对我讲的,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他仍是背对着我:“我这辈子从来不和女流商议什么,但你与他人不同,以后若涉及生死,恳请务必救我弟弟一命。”
  我大吃一惊,简单两眼,他已看出我是女人,与他人不同,哪里不同?将来救李世绩性命,我自身难保,拿什么来救?
  心里虽辗转过种种思虑,仍是恭敬的答应:“好,有生之年,只要我在,就尽力保全李世绩。”
  我知道,反隋举义前,单雄信坐镇故里二贤村,纠集五省绿林同道,为总瓢把子,侠肝义胆,英雄勇武。他曾经大义结交、解救窘困卖马的秦琼,后贾家楼三十六友结义,举义反隋,占据瓦岗山。他在瓦岗时曾与单雄信结拜为兄弟,誓同生死。后来李密掌瓦岗大权,人心尽失,英雄离散。秦琼等投李世民,单雄信因与李氏有仇,遂投王世充。
  第八章
  踉跄着出来时,帆上伸手接过李世绩,同时迅速的拿过我的手―――我手上沾满了鲜血。
  “无妨,是将军的血――”尚未说完,竟疼的叫起来,原来抢刀子的时候把我的手也划了条大口子,当时竟然没有察觉。
  帆上攥着我的手,我虚弱的出口气:“我自己来。”
  帆上还没松开,我们就听见士兵行礼的声音:“参见元帅。”
  我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