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团团      更新:2021-02-26 20:30      字数:4773
  那里便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洞,盛满了血泪和苦涩。你有时拍拍我的头,说,只管想他们,只管向他们诉说,血缘是割不断的。你是宽容的,大度的。我却无法消除那尖锐的痛苦。
  雪雪,你恨我么?听见爸爸呻吟么? 我听见爸爸在问。
  我亲爱的父母,可怜的双亲埃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国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埃若是还在北平家里,我大概不会工作。表面的舒适实际是个大樊笼。现在我要工作,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葑,你不为我自豪吗?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你走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婶,遇见夏正思,他和萧先生一起过来走走,谈话间说起外文系需要法文教员,夏正思除几门英文课外,还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个人帮忙。他随意问我,学过法文吗?我鼓起勇气,说“是的”。你知道爸爸认为那是最美的语言,教我从小学的。中学毕业后,那两年在巴黎的生活,虽然上的学校并不严格,也帮助了我。我们用法文谈话,谈了约半小时,我居然应付自如,要用的都想起来了。夏先生高兴地问:“你喜欢诗吗?”
  “喜欢的,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他说:“怎么会呢,诗,永远不会离开人的。”他念了一段缪赛的诗,“今晚,我经过草原,/看见在小径上,/一朵花儿在颤抖,枯萎,/那是一朵苍白的野蔷薇。/有一朵绿色的蓓蕾在它身旁,/在树枝上轻轻摇荡;/我看到一朵新的花在开放;/最年轻就是最美丽:/人也是这样,永远日新月异。”问我谁是作者。我答了,而且说出题目《八月之夜》。他和我握手,说:“我想你能胜任,我要推荐你!”我多么幸运! 过了两天,我交了一篇作文,写的是落盐坡这个小村,许多想法都是嵋的,你能想象吗?我用法文把它们表现出来,是那么合适,我自己送进城去,夏先生看了很是赞赏,他领我去见系主任。他的名字似乎是王鼎一。王先生瘦瘦的,很严肃,他说他要听夏先生的意见。夏先生对我挤挤眼。据说想要这个助教职位的不只我一人。我想我是其中最少经验,功课最不好的,而且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最有希望。
  我就要是你的同事了。本来明仑不准夫妇同校,临时教课总是可以吧! 米太太送桌布来时还带有一块自烤的小蛋糕,当然给你留着。我们三人在院子里谈话。他们的英语很流利,米先生还会法语,可惜我不会德语。对了,谈话时还有一位,你一定猜到了,那就是柳。它蹲在地上,谁说话就看着谁,它的耳朵很有表情,高兴时向后抿着,兴奋时就竖起来。如果它开口插话,我想大家都会认为本该如此,而不会奇怪。
  今天上午有飞机飞过,想来城里又有警报了。飞机过了,落盐坡还是这样安静,似乎被世界遗忘了,只有小瀑布的水声传得格外远。这样艰难的岁月,这样困苦的生活,遗忘倒是好事。
  等你回来。煮糊了的稀饭,太咸太淡的菜蔬,对你都是最可口的,是吗?连青菜都烧得咬不动,真是大本事!你说过的,是吗? 等你回来。看了几页夏先生借给的《巴黎圣母院》和邵可侣的法文课本,慢慢靠近那已经非常遥远的情绪,至少不要让它再往远处飘去。幸亏我在念心理系时不用功,倒是读了不少小说和诗。我缺乏严格的训练,我对夏先生说了。他笑笑,说:“我发现了就会辞掉你。”
  又是一天了。下午你就会回来。你猜刚刚我去做什么?我去洗衣服了。村口处那一潭水!在王村如果有这样一潭水,大家该多么高兴。水很清,深处不能见底,近岸处很浅,正好拿小板凳放在石头上,坐着洗东西。看着河水到这里变成一个小瀑布落下来,真有意思。流水不断,就像生命延续没有尽头,我看着迸散的水花,觉得它是活的。
  一位大嫂摸摸我洗的东西,凑近了看,有些惊异,说:“粗布衣裳呵。”我说,是了嘛,很舒服的。她想想说,逃难过来的,好东西带不出来呀。我说,好东西有哪样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她忽然眼圈红了,大滴眼泪落进水里,先用手背又用湿衣服擦,我愣住了。她呜咽着说。“没得你的事。我们家的那个人在湖北打仗打死了。”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他是为国牺牲,我们都是靠他们,靠普通的一兵一卒保护,不然的话,日本人横行,谁还能活!大嫂说:“我那人是排长,一排的人都死了。我们村子有好几个呢。”想想又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人,杀别人,抢别人,你们的院子里的外国人,也是逃难出来的。”我无法对她讲什么。我想,凭武力是绝对征服不了一个民族的。如果一个民族能被武力征服,那它本来就不配生存。
  芒河的水中,有汗水,泪水,也有流不回来的血水呵。
  水花仍在迸散着,飞舞着,细细的水珠有时溅到我旁边的青石上。忽然想起那故事,那咏雪的诗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水花有些像盐粒,所以这村子叫落盐坡呢。其实说它像一小堆雪也可以,一小堆跌落的雪。落雪坡?落雪坡! 我站起来时,给小凳绊了一下。大嫂说,可得千万小心,这个潭深得没有底,逼着龙江的。我想应该做一个栏杆,让洗衣人能扶祝不过现在谁能顾得上。有这水,就算很好了。
  你应该回来了。如果芒河的水能行船,来去可以省力多了。好在天并不热。你路过龙尾村,会去看五叔他们么?我想你不会。不过也许有什么事需要去。你也不会耽搁久的,是吗?我到院门外看那潭边的坡,没有一个人。你走到哪里了? 我对着满桌发黄的图纸写我的第一个教案。院门响了。你进门了,我不起身迎你。
  等着你俯在耳边问:“写什么呢?我的雪雪。”
  第四章
  孟家人一年来与猪为邻,现在有土房三间,脚踏实地,已是十分满意。当中一间还有个窄后身可放一张床,正好给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兴,说:“这是给我预备的,连房主人也关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点的东西都拿给峨装饰房间,小娃跑来跑去帮着做事。嵋独立地对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锅碗瓢勺。
  第四章(1)
  宗璞
  第一节
  这是一九四O年五月的一个夜晚。
  欧战爆发已有九个月了。英法对德宣而不战。德国占领东欧后,又向北欧进军。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军人们不再甘心于中国战场上的相持局面,再次掀起战争
  狂热。春天,日寇以二十个师的兵力进攻枣阳、宜昌。这是自武汉会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攻势。我军英勇抵抗,枣阳一战中,第五战区右集团总司令张自忠壮烈牺牲。
  宜昌距重庆仅约480公里,是重庆的门户,攻占宜昌,还可以之为根据地,便于空袭重庆。宜昌于六月十四日陷落。我军在江陵、当阳、宜昌、荆门外围严守,形成对峙局面。
  日寇又在华北推行囚笼政策,即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目标是打击八路军根据地。战斗十分残酷。
  这里用一些历史材料和数字,也许比空洞的描写更能给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军对重庆、成都等重要城市进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轰炸,共出动飞机 4555架次,投弹 27107枚,计 2957吨。中国空军击落击伤日机 403架。人民伤亡不计其数。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昆明的一个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袭的主要目标,但也承受着钢铁的倾泄。塞满了惊恐和劳累的日日夜夜,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知识的传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洁的月光和温柔的星光,更照亮着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两两年轻人跑进新校舍大门。一个说,快点嘛!一个说,赶得上。一个衣衫整洁、头发服帖的学生从门里出来,停住脚步问:“跑什么?白天还没有跑够!”有人回答:“听庄先生讲时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没有看见布告!”门边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小纸,写着:“庄卣辰先生时事讲座,第十八期,欧洲战常地点是第四教室。”问话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舍去找孟离已和吴家馨,这时见了布告,便也转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见人们都往小操场走,原来因为教室坐不下,改在操场了。场上点着大汽灯,很亮。专有人守望,如有红球挂出,立即熄灯。
  场内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几块砖头上。欣雷一眼便看见峨和吴家馨坐在后排。澹台玹和几个外文系同学靠边站着,似乎准备随时撤退。
  庄卣辰从前面座位上站起,几步迈上权作讲台的矮桌,转身对大家。他还是一身旧西装,打着领带。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听庄先生讲话。
  “今天,这一次是讲座开始以来人最多的一次,我们不得不换地方。”卣辰的声音清亮地传得很远。
  “这不是我的讲话有什么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势的变化太让人关心了。欧战爆发快一年了,德国法西斯肆意横行,阻挡是十分微弱的。它占领捷克不费一兵一卒,波兰人民虽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终于被占领。可叹英国、法国的强大陆军坐视不管,没有援救。他们希望德国满足于得到的领土,可是,强盗会满足么?不会的!上个月德国进攻北欧,丹麦投降。值得讲一讲的是挪威,挪威不肯投降。德国进攻奥斯陆时,原以为可以长驱直人,德使馆甚至派出人员迎候德国军舰。不料挪威海军和炮台猛烈开火,击沉了德军的旗舰。我们为挪威欢呼!哈康二世和他的政府知道力量悬殊,不能正面迎敌,退到北部小镇,沿途都有挪威军队伏击德国追兵。哈康二世拒绝德国的诱降,通过广播号召军民抗击德寇。挪威政府驻足一个小村,德军把这村子炸为平地,其实挪威政府已转移到森林里。这都是十多天前的事。那里的茂密的森林,二十年代我到过,真像随时会有山妖出现。我觉得挪威的精神和他的山山水水分不开,和易卜生、格里格也是分不开的。
  “今天要着重说的是,英国首相换了。张伯伦下台,邱吉尔上台,组成了保守党、工党、自由党的联合政府。请听邱吉尔在下院的演说:“‘我没有别的,我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贡献给大家。
  “‘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说:我们的政策就是用上帝所能给予我们的全部能力和全部力量在海上、陆地上和空中进行战争;同一个在邪恶悲惨的人类罪恶史上还从来没有见过的穷凶极恶的暴政进行战争。这就是我们的政策。你们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胜利……’“我们的抗日战争,不是孤立的。”
  听众中间有人带头喊口号:“抗日必胜!”大家跟上来,排山倒海一般。
  庄卣辰又联系分析日军的动向。有人悄声议论:“庄先生知道这么多,是有内线,通着英国。”许多消息,确是英领馆收录的新闻稿。
  欣雷一面听,一面看着人群,发现孟先生和别的好几位教授都在座。孟离己一边坐的是庄无因。可不是,他一年级快上完了,而自己很快就要毕业了,已经老了。
  “抗战已经快三年了,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庄先生继续讲话,“我们知道的是,无论三十年,三百年,我们都要打下去!赶走日本强盗,收复失地,建设我们伟大的国家!”
  学生又喊起了口号:“抗战必胜!还我河山!”口号声在黑暗中飘得很远。庄先生讲完了,主持会的中文系学生孙理生说,希望孟先生讲几句话。大家热烈鼓掌。
  弗之站起,先对庄先生表示感谢,说了解天下事才会更懂得自己的事,接着说:“庄先生说,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学们可能想,三十年,我们都老了,三百年,我们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华民族是不会死,也不会老的。世上的公理,人类的正义也是不会老,不会死的。
  “四年级同学很快要离开学校了。我年年这时都有一种成功的感觉。这是因为大家完成了学业,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教师才会有成功感。我感谢你们,——有些话,到时候再说吧。”
  当时人群中的四年级同学都觉得孟先生正看着自己。有人问:“什么时候说?”弗之笑笑,摆摆手。庄卣辰也站起来,和弗之说着什么。许多人上来围住先生们,问这问那。庄无因站着等父亲。他长高多了,长长的秀气的眉眼仍然略显忧郁,加上清澈的目光,使得他有些大彻大悟的样子。他人学以来,以功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