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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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团 更新:2021-02-26 20:30 字数:4844
“哪个偷水!卫生室的水,洗伤口嘛。”
“我说你偷水就是偷水!”小龙是个极淘气的孩子,总想寻衅闹事。两人吵了几句,小龙说:“下江猪,下江猪偷水!”
“老滇票!老滇票废掉了!”
小龙大怒,跳上前一举,打在小娃左肩上。小娃站稳了,还小心地端着水。“殷小龙你听着,我没时间同你打。明天,明天我们决斗。”
小龙大为高兴,说:“好好好,明天下午下课以后,山门边见面。”
“一言为定!”小娃怕水凉了,赶快走。
嵋把脚浸在温热的水里,感到十分舒服,对小娃一笑。她不知小娃为这一盆水做出的决斗允诺。
上次赵玉屏被蛇咬伤,人们都担心有毒,幸亏伤口很快好了,并无别的问题,这次嵋摔伤,大家看着很普通,以为很快就好,不料到后半夜,嵋发高烧,从脚一直疼到头,身子有千斤重,怎么摆也不合适。嵋不愿惊动别人,强忍着昏沉地睡。
早上大家起来,都从她床边过。好几个人惊诧道:“孟灵己脸好红哟!”慧书过来一摸,果然烫手,赶忙请了准校医来。准校医见嵋很昏沉,腿上红肿,连说发炎了发炎了,主张送她回家,让家人照顾。
这时两位舍监和晏老师都来了,因见天气阴沉,不会有警报,大家议定送回家,在城里找医院方便。几个人山上山下跑了一阵,找得一辆马车,停在山下,让嵋坐在椅子上,由两个伙夫抬了下山。
嵋歪在椅上,凉风一吹,清醒许多。见周围许多人,想笑一笑,可是却哭了出来,眼泪滴滴答答流个不祝慧书安慰说:“很快会好的,我陪你回去。”嵋用力摇头摇手,说,“不用,不好。我会照顾自己。”老师们商谈,由小舍监送去。
小娃一直站在一旁,人以为他会争着一同回家,可他只悄悄站着不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关切和不安。“小娃,有什么事吗?”嵋用衣襟擦着眼泪问。“我没有事。
小姐姐,大后天就可以见到了。”小娃说,语气很坚决。
嵋想叮嘱两句,却没有力气。忽然觉得一阵奇寒撞进身体,打起颤来,抖个不停。
“莫不是打摆子?”晏老师自语。一面催着抬起椅子,又嘱小娃去上课。大家便下山。
路过永丰寺,正值一节课下课,同学们跑过桥来看。殷大士穿一件月白布旗袍,很普通,却罩了件镂空白外衣,不知什么料子,在同学中很显眼。她拉着嵋的手说:“莫抖了,莫抖了。”又说,“我的主意不好,我不该要赛跑。”众人都诧异大士肯这样说话。嵋用力说:“我自己摔的,和你没关系。”
慧书直送到山脚下,帮着铺好一条棉絮,让嵋躺好。忽然问:“怎么不见庄无因?”
真的,怎么不见无因哥?嵋想,遂即想起,说:“他要准备同等学历考大学,不来上学了。”慧书低头不语。
小舍监坐在嵋身旁。马车走了,蹄声得得,沿着窄窄的土路前行。嵋没有力气看什么。这一次寒战过去了,她又昏睡过去。
车子吱吱扭扭走到半路,下起雨来。赶马车的把自己的油布雨衣搭在嵋身上。小舍监坐在车夫身旁,撑着伞,伞不够大,两人各有半边肩膀湿了。“快着点!快着点!”
小舍监催促。
这种马车。任凭催促,是走不快的。好在雨不很大,下下停停。好容易到得城里,已近中午。他们一迳来到祠堂街,小舍监找到阁楼上,只有碧初一人在家。
碧初三步两步冲下阁楼,扑到马车边,一把将嵋抱住,见她昏沉,还在呼吸,才喘过一口气来。立即决定就用这车往泽滇医院去。小舍监交代清楚,自回学校。
碧初拿了应用衣物,给弗之留了字条。坐在车里,拥着嵋,用湿手巾轻拭嵋的手脸。
嵋慢慢醒了。很慢,像是从谷底升起。她在母亲身旁!还有什么地方更平安更舒适!澳铮 贬医辛艘簧舸油ê斓牧成媳懦隼矗渎烁星椤? “嵋吃了苦了!嵋吃了苦了!”碧初摇着她。“咱们到医院去,到医院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嵋在就好了的声音中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一片澄静温柔的湖水上。
她再次醒来是突然的,一个沉重的声音惊醒了她。那是一句话:“先交六百元押金!”
嵋十分清醒了,她已经躺在医院的一条长椅上。她见母亲正在挂号处窗口说着什么。
那句话是从窗口扔出来的。她要回答,她的回答是:“娘,我不要治病,我们没有钱,我不要治病!”碧初回头看她,摇摇手,又和挂号处交涉。
“我带了五百多,还差一点,一会儿就送来。请千万先给孩子治一治!”她拿出家里的全部现款,五百五十九元八角七分。那是1939年。再过一年,五十元也拿不出来了。
窗口里把钱推了出来,啪的一声关了窗户。碧初愣了一下,决定去找医院院长。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来,看了一眼碧初,说:“这不是孟太太吗?”随即自我介绍,他姓黄,是外科医生,曾托朋友求过孟先生的书法。知道了嵋的病,感慨道:“你们这样的人,连医院都住不进!”立刻用平车将嵋推到诊室检查,很快确定嵋患急性淋巴管炎,俗名丹毒,由伤口进入细菌引发。寒战是细菌大量进入血内所致。也没有交押金,就收嵋进医院。
病房两人一间,只有嵋一人祝这是黄大夫经过外科主任安排的。人们对迁来的这几所大学都很尊重,愿意给予帮助。碧初心里默念:“云南人好!昆明人好!”安排嵋睡下了,有护士来打针,打的是盘尼西林,即青霉素,在那时是很珍贵的药。
碧初见嵋平稳睡着,便回祠堂街去筹钱,她不愿欠着押金。上坡下坡走了一阵,想起还没有吃午饭,遂向街旁买了三个饵块。饵块是米粉做的,一块块放在炭火上烤熟,涂些佐料便可吃了。碧初不肯沿街大嚼,举着这食物直走到家。
弗之正在楼门迎着,说:“我这是倚门而望。嵋怎样了?”“是丹毒。已经开始治疗,不要紧的。”两人对坐着以饵块充饥,商量着先向学校借些钱,再图他法。
碧初说:“前些时托大姐卖了一只镯子,贴补了这一阵。再拿一只去卖吧。不知大姐什么时候从安宁回来。”
“上午在秦先生那边开会,听说亮祖的事。”弗之迟疑地说。
“亮祖什么事?”碧初忙问,放下了饵块。
弗之说:“你只管吃。说是最高统帅部撤了他的军长职务。”
“哦!”碧初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战场上受了伤或是怎么了呢。”
第二章(11)
宗璞
“不让他上战场,我想这比受了伤或怎么了还难受。”
“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打了败仗。不过我看恐怕不只因为这个。你记得亮祖和爹很谈得来?”
“因为思想?”
“大概有点关系。”
两人默然,都觉得沉重。嵋的病不过关系一家,亮祖的去职对个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这在同仇敌忾、举国抗日的高昂精神中显示了不谐和音。这种不谐和音肯定会愈来愈大,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命运。
嵋在医院颇受优待,治疗顺利。家人亲戚同学时来看望。星期天碧初携小娃来了。
小娃左眼眶青了一块。“这是怎么了?”嵋忙问。“摔的。”小娃用手捂着脸,含糊地答道。
“怎么连眼眶都摔伤了?”
“就说呢,像是打的。怎么问都不肯说。”碧初把带的东西放好,去找医生了。
小娃左右看看,低声说:“我告诉你,我和殷小龙打架了。我打赢了。公公教过我们打拳!”
“为什么打?打架总是不对的。”
“他要打嘛。——蛭慌杷!彼彀延萌人氖滤盗恕? 嵋默然半晌,说;“我就奇怪,哪儿来的热水!褂心亩肆耍恳笮×亩肆耍俊? “他是右眼眶。我们在山门外场地上划了两条线,在中间打。谁退过了线,就是输。”
“他输了?他没有赖吗?”
“好多人看着呢。他也没有想赖。挺守规则的。”
“都是光明正大的男子汉!”嵋笑道。
“娘来了!不说了。”小娃摇摇手。碧初进来,脸色很忧虑。
一时素初携慧书来,两人神色都有些异常。素、碧二人低声说话。素初告诉,亮祖的处分已经宣布,撤职留在昆明居住,可在省内走动。卖镯子可以交给副官办。他们全家要到安宁住一阵,慧书也去。大考时再来。碧初告诉,嵋的病不只是丹毒,还有较重的贫血和轻度肺结核,需要较长期调养。慧书坐着揉一块手帕,不怎么说话。她带来一本书《苦儿努力记》送给嵋,还有四个芒果,是殷大士送的。
素、慧刚走,弗之和峨来了。快到中午,挂出了红球。孟家一家人在狭小的病室中团聚,不想跑警报。嵋说最好大家还是走,不要管她。碧初说:“不会炸医院的,屋顶上有很大的红十字。”峨冷冷地说:“那可说不准。”
没有空袭警报,球取下来了。
“我们真得搬到乡下去。”碧初心里这样决定。
附记:
我的写作是向病魔争夺所得。这里发表的《东藏记》只是第一、二章,后面部分还不知何时能写出。
宗璞自识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日
第三章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伤口不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嵋装做没看见。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嗜说了几句话。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地道的山东话。
第三章(1)
宗璞
第一节
孟弗之一家终于在一九三九年夏初迁到龙尾村。当时理科教员大都在西郊,文科教员大都在东郊,江昉、李涟、钱明经等人都已迁去。
龙尾村有山有水。山不高,长满各种树木,名字也很好听,唤做宝台山。水不深,小河
一道,清澈见底,唤做芒河。据说本是蟒河,村民改做芒,是由不远处的大河龙江分来。这地方似与龙有着什么关系。村里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那是一种野生灌木,可以长得很高,围护着普通农舍。花开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孟家人对龙尾村的记忆,是和木香花缠绕在一起的。街道只有一条,两旁店铺大致和昆明市内偏僻处相仿。房屋多在街边巷内,形式大同小异。比较正规,有点格局的,大都两层,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楼下正中无墙,算是个敞间,是一家人起居之所。厢房一边楼下是厨房,一边楼下是猪圈。孟家人的新居便在猪圈上面。
这厢房比大戏台的阁楼又小了许多,楼板很不结实,走起来吱扭吱扭响。而且木板间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见楼下邻居几只猪的活动。它们散发的特有气味和不停的哼哼声透过地板缝飘上来,弥漫全屋。起初,碧初很不习惯,把家什擦了又擦,衣服洗了又洗,总也去不了那种气味。到自己也发出一种猪圈味时,就不觉得了,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让人长久不能习惯的是厕所。厕所在另一个堆柴禾的院子里,在柴禾堆中有一个大坑,大小如同炸弹坑。稍窄处搭着木板,供人方便。大部分是敞着的,里面五颜六色,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胆小的人真不敢看。最可怕的是坑里还养着猪,它们哼哼着到木板下来接取新鲜食物。还特别欺生,遇生人来,似有咬上来的架势。所以城里人来用这坑时,大都手持木棒,生怕被咬上一口。
这家房东姓赵,行二,在村里算得个殷实人家,除养猪外,鸡、狗、猫是少不了的。
另还养了一匹马,它在柴禾院中有专用的马厩。主人善待众生,给它们很大自由,厕所猪和厨房猪时常交换场地。养的狗是那种笨狗,两眼上各有一块白毛,称为四眼狗的。
它反应很不敏锐,在家中也有它的地位,大门旁的稻草便是它的窝。至于猫,更是受到尊重。昆明的猫,常在对鼠的讨伐中染病而亡,猫价可观。房东一家在敞门中放一矮桌,那是全家包括猫的餐桌。开饭时,全家三代祖孙六人坐了三面,另一面摆着饭钵坐着猫。
盛饭时猫也有一碗,舀汤时猫也有一勺。女主人给猫碗里浇上汤,还用勺子把饭按上几按,怕有饭团,不利下咽。马是大牲畜,有自己的独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