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低诉      更新:2021-02-26 20:29      字数: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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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大肠又去阅城阅监,连着拜客,回衙后悬牌放告。这时候上忙已完,下忙还不能开征,正在清苦当口,猪大肠一想:此番代理,毫无生法,连日查考各项公款,却都由公中拨给的少,由前任同地方绅民捐存的多,一时难以裁扣,又兼施有功的幕友还留在署中,碍于耳目。他自己只带了两三个人,派为账房杂务,又用了两个亲信家丁,派为钱漕稿案,其余刑钱两席,是打了包封托邻近代办,以致所办公事,不能凑手。他原存着五日京兆的心,在公事上只想搜索弄钱,有钱可弄的,便胡乱翻覆,无钱可弄的,便还个照例门面。至于官司上头,只因那自由村几年以来文学大兴,民风纯正,没有什么健讼的人,每逢呈期状子不过收得寥寥几张。若是叫施有功久任下去,合着黄绣球诸般布置,真可做得到小巴黎、小伦敦的世界。偏是换了这猪大肠,不道是政简刑清,正好修明礼教,只嫌寻不出贪赃枉法的钱,刮不出什么地皮,镇日价愁眉苦脸,盘算法门。
  一日,他账房师爷同他一个门稿二爷在街上闲步,看见好几处女学堂,回来说与猪大肠。猪大肠并不在意。那门稿二爷便道:“女学堂原是时新名目,可别处不像这里有这样多,老爷可查查案卷,共有几处?那个是报到上司立过案出过奏的?那个只在本和门立案?没有报过上司的,其中或是可裁可并,或是借件事情,封掉了他。大约一处有一处的款子,不论是裁是封,款子总要另外清理,那时聚齐了,提到公中,抖乱了还他一篇胡涂帐,定归落得点好处。照这一桩,把那男学堂以及各处演说生的经费都查一查,再加那巡警局用的司事兵勇,也撤些裁些,合起来怕不成个大宗?我们横竖两三个月,等到查过办过,交给后任,老爷在上头是很有面子的,更不怕什么。况且又不侵蚀公款,不过把这些帐从新拨一拨算盘珠儿,七折八扣的挖些零头,保不定当中也有个大注儿可以吃得,就不枉这一番代理的辛苦了。”
  账房师爷随手便叫猪大肠依着门稿的话传进书办,当面吩咐:即日开具清册,送呈查核。书办当时就回称:“只有小学堂是书院所改,用的是书院旧款;中学堂是施老爷筹办,详过上司;其余女学堂演说生,半系当地绅士创成,半系施老爷捐廉帮助。那城西女学堂,更是几位绅士女太太所办,办得最早,所有各学堂使用支费,都各有经理,不归衙门报销。除了中小学堂及巡警局,演说生几种经费,房里还可去查得问得,开得册子,以外要老爷延访绅士,房里不便去问,只怕多是自用自销,老爷也问不出的。”那门稿二爷在旁对着猪大肠道:“照这样说,女学堂都是民间私办的了。民立学堂,原不在禁例,但老爷新到这里,总得查考查考。叫书办下去,赶紧开个单子上来,那个是谁家绅士独办的?那个是前任施老爷帮助的?一共有多少处?连那中小学堂演说生每月开支用若干,一起开得清清楚楚,不许遗漏。”猪大肠道:“很好,就要这么办哩。”书办领命退出。地方上早已哄动,人人笑骂。
  黄通理自问他头一天接印,管押演说生的事,就晓得猪大肠必有个推翻全局的手段,迭经防备,与张先生、黄绣球几次函商,只是暗观动静,一面写信详告施有功,托他再写信与猪大肠,将地方上的事细细分疏,请他不可轻易更改。拣了几件要紧的,如学堂、演说两事,补详了上司,原想保住一切,不致变局,不料施有功来信在后,猪大肠利令智昏,全然不顾。施有功补详上司,上司的批饬更迟。这里猪大肠催著书办开列清单上去,他便拜绅士、查款项、裁教习、并学堂,劈列拍拉,一齐下手。黄通理早见机辞去中学堂教习,惟有自办的家塾女学堂,照常教授。猪大肠挑不出什么眼儿,无从挟制。等到上司把施有功的详文批准,饬知来到,他也详报出去,无可挽回,弄得怨恨交加,人心惶惑。黄通理终日的搓手跳脚,道:“是好端端一座锦绣围屏,给黄绣球已绣到七分功程,竟被猪大肠一把剪刀,剪成破碎,这个没有地方自立之权,不能恢复。”于是在黄绣球信中,说到此话。黄绣球想到“地方自立”四字,恨不得即刻回来,驱逐了猪大肠,竖起自立的旗号,立图恢复。幸被那边施有功挽留劝导,只打发张先生、复华二人回来,察看情形。这且不提。
  再说施有功到了调任的地方,那地方果然锢蔽不通,士风尤其鄙陋,只有孔员外捐一千串钱设的一个学堂。这学堂里就还是从前在书院当山长的一位老廪生,充了教习。大大小小学生,约莫十三四个,全不成个规模。施有功既到之后,也竟无可谈的绅士,只有孔员外,虽是生意人,倒明白大体,但只事事退让,不肯担当,虽是保守身家,也实在拘于习俗。施有功同这孔员外谈过几次,要想把学堂大改章程。孔员外仍旧照着告诉张先生的话说:“为难得很。”访访绅士的口气,都无所决断。绅士中最大的,是个云南候补知府,其次就是新科的举人。这两人一向在外,余下秀才称宰相,监生称大人,天高皇帝远,看得自己尊贵无比。新官到任,有什么举动,不同这班秀才监生商量妥洽,万不成功。张三本答应了,李四偏能把持,李四答应了,张三又来作梗。所以十件事,一定有九件蹊跷,白费唇舌。只有扛帮插讼,包揽是非,各做各的,却不相闻问,与自由村那地方,真可算大大反对。
  施有功夫妇与黄绣球连结了孔员外夫妇,暗中再三想法。想起买服秀才的一个法子,借着观风开考,不拘好坏,全案录取,重重的奖给花红,颠倒第一名都有得分着,早晚并备了酒,请他们饱吃两顿。有些前辈老生这日不到的,还又在学堂里请了两桌。这是破天荒第一回的事,那些秀才、监生、乡耆、绅董,都诧为奇文。施有功轿子到街上,就填街塞巷的妇女拥挤观看,说:“要看看施老爷这个文曲星。”小孩子“文曲星”“文曲星”不住的乱喊,一直跟了喊到衙门口。施有功心生一计,在轿子里笑着说道:“有赏有赏。”随即下了轿,拣两个面目文秀的小孩子,一男一女,亲手从头门口搀进内衙,叫施太太给了些糕点、铜钱。施太太晓得用意,问了两个姓名住处,男的说不清,女的说:“父亲开小杂货店,哥子也从了先生念书。”施太太假意欢喜,又交了这女孩子几本书,说:“带回去送给你哥子的。”随手叫人领了出来。两个孩子自回家去。第二天四处宣传,都说施有功是文曲星下凡,甚而至于做了牌位供奉。
  施有功夫妇,开出这条机关,先就倡议改办学堂,一切势如破竹。施太太在里面与孔员外的夫人,也大兴女学,借此才与黄绣球明通往来。黄绣球到底是个烈性的人,为着自己地方,被猪大肠搅乱,心上不甘,见这里已开通道理,便回去调换了毕太太来。毕太太义不容辞,来到之后,便同着筹划各事。如此内内外外,日夜兴办,男学堂改定了,女学堂扩充了,演说也行开了,劝放小脚的事也有人肯依了,气象就大不相同,各式规模,俨然缩小了的一个自由村照片。
  施有功常常挂念着自由村被猪大肠糟蹋坏了,也十分切齿,日日的信函来往,同黄通理、黄绣球百计设法。无奈猪大肠又改代为署,见施有功任上的口碑极好,本有醋意,又见施有功时常来信,关说公事,说那件应该保护,那件不可更张,更加负气,大为不乐,立意要事事反其所为:凡是施有功所定所创的事,所信所用的人,能裁的一概裁了,不能裁的,也硬出主意改了。最可恶的,他把中小学堂,到省里去另请了几个京官绅士、翰林进士来充当教习,明是抬高学堂,暗是力就腐败。堂中又请派了监督提调名目,层层节制。那些旧有的学生,早就通班解散,招的新生,定课策论讲义,不准阅看报章。女学堂也说是有伤风化,禁去几处。还胡乱诌些男女苟且的事,扯在讼案当中,详报上司,说总是沾染女学堂的习气而来。丧心病狂,闹得昏天黑地,顿时一座自由村,鸡犬不安。
  黄通理夫妇气愤不过,商量了联合同志并同乡京官,如李太史等,具了一张公呈,反复申辨,恳请照旧。这张公呈进去,猪大肠送交他幕友阅看,好几十天,不批不答。黄通理又约齐了人,入署求见。猪大肠道:“他们动不动就会联名聚众,传话出来,要见等明日堂参,不准少去一名,少了就要差提。”把传进去的名帖当时留下。黄通理心中老大不服,内中便有些咆哮的,仍亏黄通理捺住出去,安排明日再来同他堂见。猪大肠只当是吓退了,走到幕友房中,问:“老夫子,前日那张公呈怎样不批?”那幕友道:“这个公呈是难批的,东翁你可曾看过没有?”猪大肠实在把这张呈子看不下去,强说道:“看是看过一遍,批是要费老夫子的心,给他个两面话就得了,也不必很得罪他们。”回头见执帖家人,拿着一副帖子,站在旁边,说:“有客拜会。”猪大肠一声叫“请”,就离了幕友的房。要知此客是谁?见了讲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黄祸出场大为闯祸 委员查案还算能员
  话说猪大肠有客拜会,实时请见。那客是谁?这样同猪大肠够得交情?原来就是那黄祸又出现了。
  黄祸这几年出门在外,到处游行,也不知他做些什么。某年在省里的时候,同这猪大肠认识。黄祸本来喜欢交结官场,猪大肠又是旗派,喜欢闹阔劲儿,吃酒斗牌,天天聚会,都有黄祸跟在里面,因此上两人换了帖子,气味相投,猪大肠着实的黄祸的用处。后来黄祸到东到西,两年不见。这回从别处听见猪大肠署理自己的地方官,就赶了回来。
  一到家里,他儿子黄福却先把家乡事情细细说过一番,并将猪大肠怎样搅乱地方民心怨恨的事也告诉了。黄祸没有看见前几年这自由村上的文明风景,只觉得回到家来,地方上一片骚扰,就不甚相信他儿子的话,反说他儿子少年好奇,跟了黄通理夫妇胡闹。随即与黄通理夫妇访问,也是痛骂猪大肠。问起猪大肠究竟怎样不好,无过是更改学堂、裁提费用、不许各处演说,并没有什么酷虐的名气,心下暗想:这都是黄通理夫妻两口子刁钻古怪,撺掇出来,叫人替官府作对。猪大肠只怕不晓得其中曲折,所以越弄越砸,岂不糟糕?让我去表清了,单把黄通理压服下来,包管安稳无事。
  这日进来拜见猪大肠,一个是巴结地方官,一个是遇着旧心腹,如兄若弟,亲密非凡。留着吃了晚饭,引到签押房里,猪大肠道:“老弟回来得正好,愚兄到了贵处,不敢说贵处的民情坏,实是愚兄的人缘不佳。如今要拜托老弟在外面替愚兄拉拢拉拢。”黄祸道:“这是极应当的。治弟回家,一路之上,耳听消息,都说老公祖精明强干,不徇情面。”猪大肠笑道:“你我弟兄,那有这样称呼?你仍叫声我二哥就是了。不瞒老弟说,你二哥署了这个缺,本不情愿,既然蒙了上头的恩典,将来总有个调剂,不得不把地方整顿整顿,顾不来那些情面。前任姓施的,他一味在念收人面上讨好,弄得满街开了女学堂,说句不好听的话,简直一处一处像窑姐儿的下处。又叫些人,在庙宇公所里说书。他交卸了,还封封信来,叫我不要改他的,愚兄那能依他?可就裁的裁、革的革。老弟到底公道在人,人家也晓得我不徇情面罢。”黄祸道:“这个,二哥你还不知,那里全是姓施的做的事。我们有个本家黄通理同他妻子黄绣球,几年前头就发痴发疯,在地方上很闹些笑话。又有个刑房书办张开化跟着附和,要开学堂,要劝女人放脚。治弟是出门的日子多,此番回来,听说几年工夫,这黄通理夫妻竟其闹开了,又碰着姓施的是个好好先生,任着他的性儿。虽说不过做些穷酸的事,没甚犯法,可就糟蹋的银钱不少。这些女学堂,无非是他妻子黄绣球引出来的。二哥如今裁掉了些,闻说外面很有闲话。”猪大肠道:“是呀,他们已经递过公呈,今日还联名禀见,给我轰了几句,叫他们要么堂参,不许私见,他们才吓下去。”
  黄祸道:“那个公呈,二哥怎样批的?”猪大肠就喊了一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