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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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诉 更新:2021-02-26 20:29 字数:4704
读师爷的钱少;开两桌饭菜,必定是教读师爷的菜坏;住的公馆宅子,总是拣剩下来的房子请教读师爷铺牀;用的底下人,终日在外面闲荡。教读师爷一个月里偶然离一离学生,便说脚步散,没有坐性;终年的主人延宾拜客,却从不拜一拜教读师爷。这个尊贵教读的意思,在于何处?我想请个教读,无非为自己儿子读书,不讲什么尊贵,总要叫这教读用心在我儿子的身上。我尽了敬重先生,不犯天诛地灭的罪,才能叫先生也不误人子弟,不受男盗女娼的因果。照如今请教读,待先生这样光景,不但先生就误了我的子弟,并不耽过,而且自己把子弟先已误了,对不住祖宗。这个想头,料必就同办学堂的道理相近,办得不好,不但对不住众子弟的父母,也对不住国家要培养人材的主意,糟蹋了众子弟,就是糟蹋了国家人材。现在人材很难得的,可禁不住一处一处的学堂糟蹋开来。所以诸位虽是办个家塾,办个小小女学堂,想出些好法子,又想立得经久,实在是不错的。我张开化人是在公门之中,这些道理却悟得透了。新官到任以后,那改并书院的事,不由我经手,我也一直同诸位在一起,不去理会,简直的从此跟着诸位办事,不愿理会那官办的事了。”
黄通理道:“改书院的事,你可以不消理会,那法律上的事,同近来举办警察,你是离不脱的呀。”张先生道:“你看我近来公事,都交给伙计们,不去过问。等诸位各事办成了,用得着我,我情愿缩做小孩子,请诸位教导教导。不则我还有一个主意,现在不说给诸位听了。”
旁边复华张着眼睛,看大家此谈彼论。只有黄绣球半日不语。大家听张先生说到此处,也无话接下去,低低的向着黄绣球道:“姊姊,我那笔钱不好用么?也有一千多呢。”黄绣球陡然的站起来,走了开去,用手招复华行至外面。黄通理也赶上去问是何事。原来复华的那句话,大家都没有在意,只有黄绣球听见,故此走出去,要问复华一个实在。那时黄通理、黄绣球先后走开,张先生同毕太太也出了景福堂。及至黄绣球同复华问过了话,张先生已去,毕太太与黄钟、黄权在那里谈笑。只见他兄弟二人,拿着他母亲教王老娘们的一本说唱底稿,带看带问。毕太太赞了几声,随后也仍回张先生家。
这里黄绣球自与黄通理赶办各事,三日两头,照常同张先生、毕太太等往来商酌。王老娘们也照常做她的女先儿。
有一天又是陈膏芝陈乡绅自己做生日,他老太太又叫家人们,在街上弹唱的场子上唤了王老娘、曹新姑到她府里。那老太太见王老娘这般年纪,还是像强健得很,觉得自己虽然福气好些,精神还不如她,老年人碰着老年人,说话投机,就谈得十分亲热。这日外面的热闹应酬,都有人承值。那王老娘们说的唱的,也无人爱听,只有这老太太用两个丫环在里面服伺着,叫王老娘们说说唱唱,作个陪伴。那老太太听了又谈,谈了又听,中间问起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出身来历。二人虽则吞吞吐吐,不曾实说。老太太却是絮絮叨叨,问个不了。后来老太太因为咳嗽了几声,躺上牀去,叫两个丫环捶着两只腿子,把脸朝着牀外对王老娘道:“我就是这个咳嗽毛病,怪可厌的,咳得不好,就要起痰,一起了痰,胸口就有几天不舒服。这痰又吐不干净,请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年年吃燕窝、吃白木耳,总顺不下去。你倒一向强旺,没有什么病么?”王老娘一时触动他的旧事,说:“我从前也是这捞什子的痰,常要发作。去年才奇怪呢。”
说到这里,曹新姑抢住接道:“去年我干娘那痰病发了,厥过去好半天,醒过来,大吐一顿,吐出一块同冰糖似的,从此直到如今,没有发过,连咳嗽都除了根,并没有吃什么药,所以真奇怪呀。”王老娘原意要叙她碰着黄绣球的一段故事,看曹新姑抢着说了,又暗中得了个眼色,便不往下再说。那老太太听了,又道:“这是你一定有菩萨保佑了,怪可怜像你这种人,比不得我们,到底菩萨有眼,你好好的修着罢。”王老娘听见提起了菩萨,忍不住又道:“菩萨的灵不灵,我倒活了几十岁,修了几十年,参它不透。”老太太便问:“这是句什么话?你不信菩萨便罢,信了菩萨,没有个不灵的。”曹新姑忙又道:“不慌不慌,请听外面闹嚷嚷的为什么事?”老太太静心一听,就坐起来,叫一个丫环,到外面张了一张,说老婆子们同二爷们口角,不知为了何事。老太太吩咐喊进一个老婆子来,又叫了少奶奶进来,先说:“今日是老爷的寿辰,图得大家安静,连我也要替老爷取个欢喜兆头,不肯生气,你们大胆的,闹得声音,到了我耳朵里!少奶奶们也不阑着些,外面的客人来了多少?席面可端整齐备?厨房里的酒菜可好?少奶奶也该招呼周到些,难道还要我出来催三督四的吗?少奶奶,你去查查,那个底下人同老婆子吵,我立刻告诉老爷,撵掉了他们。”老婆子站着不敢则声,少奶奶见老太太动了肝气,也引了王老娘们退出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因女医竟联同志 开庆祝待赏中秋
话说那少奶奶,在老太太口中,虽是这个称呼,其实就是陈膏芝的夫人,年纪已上四十多岁,只生了一位少爷,就是黄祸几次去拜他的那个。这少爷年轻轻的纨公子,虽不说在家用功读书,却也不在外面游荡。若是在外面游荡,就可从那花柳赌博之场寻他的踪迹。黄祸早就结交上了,拜他不着,自然会他得到。如此说,既在他府上,黄祸连拜几次,何以总是不见面?难道故意的拒绝黄祸,不肯相见?这也不然。只为他老翁那膏芝观察,是个吃鸦片烟的大瘾,无冬无夏,总在他太太房内躺着一盏灯,打烟的人,从太太以至姨太太、小姐、丫环们轮流不息。这位少爷,自小儿为老翁欢爱,一直带在身旁,长到二十几岁,鸦片烟虽是从来没有进口,却也成了一个闻鸦片烟、看鸦片烟的老瘾,无日无夜,寸步不肯离那一盏烟灯,比他老翁吃烟的还要利害。那太太也是如此,不过比不少爷略好了些。
这日陈膏芝做生日的一天,不比上回老太太做生日,女客到的都是自家姑奶奶、舅太太、干女儿、干媳妇们,没有什么外人。这些女客,又都在外面听清音堂名,不爱听那王老娘的弹唱,所以里面单剩老太太在房里同王老娘们消遣。太太就照样在老爷吃烟的处在伴着儿子,坐着看着。当时老婆子同底下人吵嘴,并未听见。外面的男客,晓得陈膏芝向来不陪,一到之后,拜过了寿,有的守着吃一碗面,有的并不停留,也只有一班亲戚至交,在厅上打两桌牌,便饭例酒,没有什么,要太太自己照应的事,故此太太更不当心。忽然无缘无故的为了老婆子,受老太太呕气,出来就怒冲冲,打发了王老娘们出去,一面喊了那老婆子到自己房门口,问:“是何事?这种没规没矩的,吵到老太太耳根子里,不要仗着今天老爷的寿辰,不好骂你们,到底同那个奴才伴口舌,快些说明白了。”老婆子回道:“方才胡二爷进来,说有个姓黄的客人,要见见少爷,说来过好几趟,都没见着,今天理应当着少爷,拜老爷的寿,还有话同少爷讲呢。我手里正端着几碗面,要送给各位奶奶小姐们。胡二爷来不及的乱推乱挤,就砸了一只碗,把我的一双手烫得生疼,衣裳上泼了一身的面汤。我同他说说,他还不肯认错,这样的吵起来。”太太道:“好混帐东西!今天日子上,你们敢砸了我的碗!”那少爷慢吞吞的说道:“娘呀,你莫问他,喊他快滚出去,叫胡升进来,让我问问看。”老婆子又差了别人,叫了胡升进去。
太太是已经坐上老爷的牀,不复开口。那少爷见了胡升道:“你也太胡涂了,今天什么人来替老爷拜寿,都是挡驾,有个什么黄不黄的,要见我?我从来不见客,你难道不晓得?要同老妈子多嘴多舌的,闯下祸来。”胡升便回道:“这位黄老爷,头里来过几遭,说同老爷少爷们有世谊,不是还送过老爷少爷的礼吗?今天他先是衣帽来,吃了面去,又带了他的儿子便衣过来,说一定要会会少爷。奴才不好到上房里来,才叫老妈儿代回一声。她带理不睬,连跑连走的就撞翻了一碗面,并没有碰碎碗哇。”少爷说:“既然没有碰碎碗,就结了,不要再讲这位黄老爷到底是谁?你可留下他的帖子片子?”胡升就从手里将帖子递上去,说:“请少爷看呀。”少爷一看,帖子上写着:“世愚侄黄祸,率子福顿首拜。”另外来了一张黄祸的名片,上面写个三个小字,是“世愚弟”,看了说道:“我们村上全是姓黄的人,多世谊年谊,也认不了,什么福呀祸呀,在人家做喜庆吉利事的日子,来歪缠不清,请他快些去罢。你们为着他,已经吵嘴,我若见他,还要惹祸呢。”胡升笑道:“我原说这人怎样取名字,取个祸字,不晓得他还是闯祸的祸字呢,那倒希奇古怪。这种人,少爷快点不要见他,让奴才回绝了他,叫他以后不许上门。”少爷道:“这也不必,他那儿子几岁光景了?”胡升道:“有十五六岁的光景。”说着少爷打了一个呵欠。
胡升垂手站了一会,便退出来,把黄祸的名帖片子,一概还他,同他说道:“你就叫个黄祸罢了。”黄祸乍听不懂。胡升又道:“怎么就这样欢喜闯祸,把名字起出这个字来,碰着你也是活该,险些叫我在上头就闹乱子。你同你的相公快快请罢,上头上好的做寿,不要讨没趣了。”黄祸这才悟到他的名字不吉利,没得话说,心里懊恼不该在今日再三要见,倒弄蹊跷了,皱着眉毛,无精打采的。等胡升走过去,他还踱到打牌的桌子边背着手看人打牌。内中有个人问道:“你近来同大头苍蝇似的钻来钻去,谋学堂的事、谋巡警局里的事,到底成功了没有?”黄祸也不响,看了看走开来,同他儿子悄悄的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王老娘们,在老太太房里跟太太出来之后,走到女厅上,被一班女客们留住,叫她也说一段书,唱几只弹词。那女客当中听了听就有的说:“这些无非是劝人的话,你们可会唱刘香宝卷呀?”回说:“不会。我们唱的,都是这些劝世良言。”有个姑奶奶便问:“既然是劝世的,怎么又不说忠孝节义,不说阴骘报应,只说劝人放脚、劝人念书?又只说女人要同男人一样做事?这些都乏味得很。”有个孙小姐便道:“女人念书是有用的,《镜花缘》上不是说武则天开科考女状元吗?”有个舅太太道:“不错,但没有讲考女状元的是大脚呀。”又有一位姑奶奶道:“女人若要同男人一样做事,可就不放脚不行。如今我们这儿,倒是几个丫环,年纪又轻,脚是天生没有裹,快些念起书来,保不定将来也可中个女状元。”孙小姐道:“考女状元的事,千古希逢,只怕《镜花缘》说的,也靠不住。”丫环们道:“就是有这回事,我们那里来的福气?”
内中却有一个丫环,是陈太太干媳妇身边的,名叫樱儿,相貌长得粗光荡,年纪不过十六七,已替她许了人家,她说:“福气原是注定的,运气也不可不碰,若是有这回事,我倒要念几年书,去碰碰看呢。”大家都笑她说得有趣。头先的那位姑奶奶,对着王老娘们又说道:“这些玩意话,都不用讲,只看这些丫头都是大脚,也都同小使们的一样做事,可有什么好处?再看你们,也是大脚,怎么识了字,记了这些话,老到如此,还只做个女先儿,弄两个钱餬口?我就替你们可惜了。”王老娘们一齐回道:“我们正为晓得这个道理迟了,各事来不及,不必再提。这些姐儿们,若还是好好的念起书来,有人肯提拔些,何至于就当了梅香使女服侍诸位奶奶小姐呢?”那姑奶奶道:“话也不错,我们做奶奶、小姐的,十个倒有九个小脚。小脚当中,也有会写字做诗,称为才女的,终久不能学男子汉出头露面。难道不包这双脚,要充男人么?”那樱儿在旁边又说道:“我常看我家小小姐裹脚的那种苦楚,能够不包也好。”她主人啐了他一口,说:“像你做大脚丫头去?”樱儿无言退下。
后头的那位姑奶奶道:“讲女人有用无用呢,原不在乎脚大脚小,当真的武则天考女状元的那句话,也不晓得这位女状元脚是装的呢,是真真小的。我听见从前林文忠公的夫人,能够替文忠公在军劳中筹兵筹饷、办奏折、办文案。文忠公倒反事事倚仗她。只从没听见他这位夫人,是个大脚婆。可见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