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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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诉 更新:2021-02-26 20:29 字数:4706
毫无决择,一味崇拜,所以见理不明,谬种流传,达于腐败极点。一二新进后生,略闻异说,却又把中国数千年来先生留传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两处的误会误解,就牵连一概抹煞,嚣然腾辨,渐渐的分出旧学新学,旧党新党的诸般名目。其实有旧学的,方能窥见新学;真维新的,无不从旧学中考察折衷而来。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换了新的,而做法一样有领缘襟袖,不能出旧式范围;建造一屋,木石换了新的,而造法一样有门窗户壁,不能破旧时间架。只不过衣服的长短大小,要合体,房屋的宽狭明暗,要合宜,不可应该长大的仍裁得短小,应该宽广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这就叫做维新不守旧,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体,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为新鲜奇异,却已忘记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得为之率由旧章。旧章既失,便新不成新,旧不成旧,一物一器,尚不适用,何况那政治上的事,关于民生国计的呢?我如今讲了这半天,待我便将此意,发出一篇讲义来。至于那王安石的人物历史,策论八股的优劣比较,一时说给你们,也来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来,再看再谈。”
当时黄绣球领了两个孩子走开,黄通理自在书房内构思作文。那天气竟酷热无比,到了黄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几度。黄绣球说:“如此热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张椅儿,仍旧谈谈说说,当作乘凉。”黄通理却文思泉涌,笔不停挥的坐在灯下,并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写在卷子上面,真有得意疾书之乐。黄绣球放心不下,时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赶蚊子。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讲义,一篇王安石论,暂为搁笔。命他孩子们捧一个西瓜出来,交与黄绣球,逼些瓜汁来饮,略为润燥。他大孩子闻得有西瓜吃,忙去拣了个大的,滑手一跌,将西瓜跌成两片。黄通理道:“看你做事慌张,好好的一个瓜,又送在你手里。”黄绣球上前看时,这瓜白瓤白子,像还未熟。黄通理听说是白瓤白子,便道:“这也罢了,还没有什么可惜;要是黄瓤黄子的,有此一跌,就应着不是个好兆头。”
黄绣球闻之,知此话寓着那黄种白种的意思,对他大儿子道:“你明白你老子的这句话么?你看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书桌上摆的地球仪一样;内里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种族人民一样。瓜子是种,瓜瓤是族,瓜子附着瓜瓤,就如人种各附其族,虽然瓜是黄瓤,不必定是黄子,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离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离开瓜瓤而生,是一个道理。如今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么你老子说不甚可惜,要是黄瓤黄子,就可惜了呢?不过影着白的是外国种族,黄的是中国种族,中国种自然要有爱中国种的一副心肠,所以说出这句话。这个理路,是前次我梦见那罗兰夫人,她说她是白家的人,我是黄家的人。这两句话,你老子剖析与我听了,我才晓得的。故此我们父子娘儿们,既然生在中国,算了黄种,切须自己爱护着同种。大家你爱我,我爱你,生怕伤害了似的。并不是说西瓜定要拣白瓤的吃,黄瓤的就预先看得出,不可破开来吃呀。你们不要听了,又拘执班驳起来。”黄绣球这样说着,只见黄通理又去据案而书,黄绣球忙又另开了一个西瓜,逼了一碗瓜汁送去。约莫到二更时分,三篇都已写毕,把那《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也都略与黄绣球解说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礼房。别人交卷的,也纷纷而来,却还只收得三分之一。黄通理趁手接着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开来一看,只做了首尾两篇,当中的一篇王安石论,并不曾有。那人因问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吗?你看看我这《四书》义钞得还像么?至于那策论比八股,自然策论在前,八股在后。自从有《古文观止》以来,就有《国策》的,怎么不比八股优点?这官出题目,也实在不伦不类。我却将此意做在里面了,请教你可是不是?”黄通理听了这些谬话,连连将卷子替他交上,口称“高明极了”。一面说,一面见那礼房在那里齐集文书,一张张都写好折起来的,问知就是要举办警察学堂的告示,今日送进去标朱用印,再歇几天,便发出去四面张贴。黄通理因先抽了一张办学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写着: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宪扎,转奉藩宪札开:“案奉督抚宪行知,承准学务部咨称:现在京师已设立大学堂,各行省之府厅州县,亦迭经奉谕举办,自应督饬酌量兴立中小学堂,以宏乐育,而开风气等因。准此,札司通饬,等因到府。”奉此札县,等因到县。除移商儒学训导外,为此示仰阖邑绅民及举贡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学堂事宜,着即具禀来县,以凭核详上宪,遵办无违,特示。
黄通理看过之后,交还礼房,辞了出来,心下踌躇:这告示明说叫人具禀请办,却不说办的款子要人报捐,亦不说是将书院改为学堂,囫囵吞枣,大约要等人一个个禀了上去再定主意。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如果具禀的,肯捐款子,便与批准候详;不捐的,但具空禀,便可批驳不准。那批准的,或有八个十个,估量凑得成一宗巨款,他然后详请上司,以学堂并入书院,拿书院旧有经费,作为学堂经费,再在捐款内略添补些,其余即尽归中饱,这个隐情,是如今官场办事的人人如此。我必猜着八九。所以张先生晓得他内中的意思,来关照于我。他这告示上,不先说筹捐者,正是巧于为计。倘或具禀请办的,个个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后文。
当下回家,将此话与黄绣球说知。黄绣球道:“他这学堂无论捐不捐,总是个官办的了。我们也不要上什么条陈,参什么议论,顶好借着他『开风气,宏乐育』的两句话,另外禀请办个民立学堂,就出个一二千,买他一个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说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压制,庶乎我们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学堂章程、教育科则,造就些人才出来。”黄通理想道:“这话何尝不是。但我们不办则已,要办,就不能像官办的草率敷愆,那经费谈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与官,又须独任义务,真个变尽产业,也未必济事。”黄绣球说:“这却不然,你不常说:人不可有倚赖之心吗?办学堂是何等郑重的第一大事,岂可倚赖如今的腐败官场?若讲少经费不济事,我又有一段书,是近来看的要说给你听了。那书上讲,北美国有个农家女,名叫美利莱恩,她自言:『誓志以教育为世界建国,苟妾有千百之生命,愿尽为教育界之牺牲;苟妾得无量数之财产,愿尽为教育界之资本。』其初在乡自立一学校,说于乡,乡人笑之;说于市,市人非之;请于巨绅贵族,更嗤之以鼻。而其从事于学,奔波于教育,至于三十余岁,犹不嫁人。后游于大学,遇着一位知己,极力赞成。未二年,即成为大教育家。此处放一线之光,彼地立一竿之影,皆自彼苦心孤诣。一个寒微女子而起,彼又常自说道:『一国之教育,譬如树谷者之播种子,多一粒嘉种,便多一亩嘉谷。』今日北美合众国,建立文明世界,就是他撒种造因,才有这般结果。我虽出身寒微,还比不上这美利莱恩,却平日受你的熏陶,承你的意旨,觉得就是变尽产业,开办一个学堂,也不为过,安见他日也不遇着个赞成的人呢?”
黄通理又道:“你真能有此志愿,我那有个不乐从的?这位美利莱恩女子的事迹,我却不甚详细,想必定是女中极有才学的,所以她能自任教育。像我实不敢承当。你虽立志可嘉,只怕也才不胜任,这便如何?”黄绣球道:“这位莱恩女杰,她才学固然卓越,但她也只从口讲指画入手,每遇乡愚,津津乐道;凡有教育,皆注意在伦理宪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嚣张为自由。这些才情,我自问,却也还担负得起。只请你多替我讲些学问的大纲节目,我自能领会研究,演说与学堂中人听去。就不在我这学堂中人,也可四面八方去说给他们,原不拘拘的要立个教习名目。况且我有所见,请你笔述出来;你有撰作,叫我演说起来,尤为两便,不比请几位教习强得多吗?”
黄通理听黄绣球说得高兴,着实打算了好些,说:“这么办罢,你我既经同黄祸说过,没有了钱,若是马上卖田卖房子,招人耳目,事颇不妥。待我且去向张先生暗中商量一番,就把家中那后面的一带房屋修理出来,也是大大的三间。先设一个家塾,收些本家子弟,便连女孩子们也可招徕几个,立定了一个规模,再推广而行。所以要同张先生先去商量:一来前日约他另谈,不可不有个回报与他;二来这事总是个学堂的因头,与他商量了,不怕出什么叉子。我们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民间办事,不能凭着一时激烈,反以热心贻误全局。故有你的勇猛进取,就不能无我的审慎周详,这就叫做相辅而成,你道是否?”下文如何,再听分解。
第八回 黄绣球遇弟拜姊妹 张先生扶病送文书
话说黄通理要寻张先生,并想在自家屋里先开一个家塾,与黄绣球讲过之后,这日未去。打听得张先生近来有病,黄通理一连去看他几次,都不能见。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闻病势沉重,远近医生,延访了好几位,服药皆无效验。
一日黄通理又去探问,说是有一位女医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药丸药水,已略好了些。这位女医士,从外国医院内毕业回华,路过此地,原与张先生的岳家有点瓜葛,因此上岸来借宿一宵。恰遇着张先生有病,就挽留请他诊治。那药丸药水,都是他带来现成的。黄通理闻道:“好呀!我说我们村上那里有什么女医士,不知这女医姓甚名谁?是何处人氏?年纪约有多少岁数?”张先生家下的人说道:“他姓毕,单名一个强字,外号叫做去柔,也是我们江南人低,年纪不过三十多,不上四十,却是一双大脚,像广东婆娘,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两步跨作一步,倒着实爽快。”黄通理一想:这人与我黄绣球一定对着劲儿,待我在客堂外远远的瞧他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果见那女医在内室经过,身材也不长不矮,不瘦不胖,穿一件拷绸衫,全是广东装束,只不听见他的口音。黄通理当下又托张先生的家下人进去问候了一声,便回来告知黄绣球。
黄绣球果然欣喜,说:“明日我就去拜望张先生的家眷,只算你叫我去慰问张先生病症,便可与那女医会面。那女医既在外国医院毕业,虽或但以一技行道,又或偏奉外国宗教,究竟总有些道理。据尔说,他那神情气概,必是个可谈之人。我若谈得合式,拉拢他来一起办事,岂不甚好?况且他是一双大脚,我如今也放了一双大脚,居然有个伴当,同他在一起惯了,免得我这村上人少见多怪的人,又以为奇。”
这张先生离黄通理家有两里多路,黄通理又要雇乘小轿与黄绣球坐去。黄绣球坚执不可,说:“前日在媒婆处,因为闷了两天,寸步不移,脚下觉得重滞,所以坐了小轿回来。如今我脚下散漫已久,很能走得,借此也认认路径,看看村上的景致。好在我由小脚放大脚,一场笑话,已是无人不知,不会再闹什么谣言。我就带了小的孩子,你引我到他门口。张先生家,又不是衙门公馆,我进去,难道他家能吆喝出来?”黄通理只得依了,引了黄绣球,搀着他小儿子,一路来至张先生之门。黄绣球的脚步,也竟洒洒脱脱,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
走了里把路光景,迎面一个人,把黄绣球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回,走过几步,又上前细看。这一看,黄绣球陡然想着,说:“你不是我婶娘那边的兄弟吗?十几年来,怎么就不见信息?”那人说:“姊姊你真好记性,我也觉得面熟,只是不敢动问。姊姊你现住何处?这位可是姊夫黄通理先生?”黄通理与黄绣球忙说:“我们仍旧住在老宅子,现在要往刑房张先生家去问病,少顷即回,你到我家去再谈。”那人又说:“妙极巧极,我新近跟着张先生一位女亲眷毕太太才来的,正住在张先生家,可以同走。”
于是一路走,一路问那人:“你几时出门?几时跟着这毕太太的?”那人道:“自从姊姊到黄府上去那年之后,我父亲即同我到福建、广东各处做生意,亏蚀了本,不上四五年,我父亲就死在广东。我那时才十四岁,被人拐了去,当做什么猪仔,卖到澳门,又贩到外洋。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