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6 20:19 字数: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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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里暗想:洪月娥的案子大概已经审得差不多了,也许我今天的证词就是要她小命儿的一颗子弹。于是顿时有一种临战前的亢奋,腰板挺得直溜溜地站在证人席上。
一会儿,审判长宣布开庭。他扼要地作了案情介绍。他说,通过半个多月的审理,被告对贪污盗窃罪、接受贿赂罪,已经供认不讳,并由谢芳、杨罗亭等作证坐实。现在,需要章彬彬出庭作证的,是被告的劫持儿童和持枪拒捕罪。审判长说,章彬彬是清水潭女监第五大队副大队长,既是擒获案犯的主要干警,又是被劫持儿童的母亲,她的证词无疑是最具权威性的。
刹那间,听众席上鸦雀无声。我觉得整个法庭,不,是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法官、检察官和所有听众都在凝神倾听我的叙述和证词。我从谢芳的丈夫高汉文如何向我报告,朱亦龙如何绑架我,我又如何逃脱他的魔爪,一直说到洪月娥劫持章黛仓皇出逃,说到她在半途被我们截住,说到她胁迫赵监狱长和女警官们放下武器,说到她一再叫嚷要向我们开枪事件的全过程和细枝末节,我都说得清清楚楚,人们就像听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按照我这些日子的情绪,我完全会用一种控诉的语调来叙述这一切,但是,当我面对庄严的国徽,面对代表法律权威的法官与检察官的时候,我已经渐渐忘记自己是被劫持儿童的母亲,也忘了自己就是那个被洪月娥用枪口指着脑门的警官,正义的良知提醒我,应当把事件叙述得百分之百真实,连语气也变得非常冷静、客观、平和。
审判长质问洪月娥:“被告,证人所说的证词,都是事实吗?”
洪月娥回答:“是事实,全部都是事实。”
听众席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私语。毫无疑问,人们觉得根据这些罪行,原告已经足够被法律钉在死刑柱上。
但是,被告的辩护律师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穿一身紫罗兰色西装套裙,白皙光鲜的前额显出一个知识女性的高贵,而职业的严谨使她的圆脸冷若冰霜。获准审判长的同意后,她对我进行一连串追问:
“请问证人:被告劫持儿童仓皇出逃的时候,她携带什么武器?”
“六四式手枪一支。”
“她的子弹盒里有多少发子弹?”
“两排,共20发子弹。”
“被告胁迫追捕的女警官们放下武器之后,她真的想向女警官们开枪吗?”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我看她当时的确有向我们开枪的念头。”
“可是,她最后有没有开枪?”
“开了一枪。”
“好,现在我要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原告这一枪,是朝赵监狱长开的,还是朝证人你开的?是朝天开的,还是朝自己开的?请证人不要轻易回答,先想三分钟,想好了,才给法庭一个真实的回答!”
我立时看出这位律师是个富有经验的高手。她深知洪月娥罪孽深重,法网难逃,不可能完全为她开脱;她惟一能做的,仅仅是为被告作从宽辩护,争取她免于一死。
辩护人虽然是向我发问,但这个问题肯定在许多人心里引起震动,整个法庭一下陷入肃穆的沉默之中。我立时意识到,辩护人与其说是空出时间让我思考,还不如说,是让我事先进行一番灵魂的自我叩问。在这关键时刻,我是站在法律的公正的立场,还是偏执于一己私仇;是理智地面对事实,还是带着强烈的主观情绪,而对某个重要细节稍稍修正。我心灵的指针只要有那么一点偏差,也许就足以把一个大活人的生命一笔勾销。
刹那间,我想起洪月娥曾经给过小黛的许多母爱,想起她在工作上也有过许多成绩,想起她被我们截住之后,她挟持一个九岁儿童,胁迫监狱长、我和八名女警官都放下了手枪,而她的手枪里分明有20颗子弹,要击中监狱长,击中我和我的女儿,击中其他所有的女警官,对于一个射击高手来说,那都是轻而易举的。她完全能够打死我们当中一个人或几个人而后与我们同归于尽。但是,洪月娥没有这样做。在最后时刻,她终于良心发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这一事实,恰恰是在这些日子里,处于仇恨和痛苦熬煎之中的我所忽略的。此刻,面对庄严的法庭,在决定一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的关键时刻,我哪能把一个愿意悬崖勒马的人再从悬崖上推搡下去?
这一股思想风暴从我胸中掠过,也许是两分钟,不,或者还不到一分钟,我就完全改变了原先的复仇主意,郑重而坦然回答:“审判长,这个问题我根本无须思考就能回答。我记得很清楚,被告胁迫我们放下武器之后,原来一直把枪口对准我的脑门,但是,她在决定开枪的刹那间,忽然改变了主意,她飞快把枪口指向自己的脑袋,是我猛扑上去,擎住她握枪的手,她才把子弹射向天空。”
哗—像一阵大潮涌起,听众席上又掠过一阵喧哗。
“谢谢证人高贵的良知!”辩护律师不易觉察地轻笑一下,“我还想追问最后一个问题:被洪月娥劫持的儿童,也就是受害者和你的女儿章黛,经历这场惊吓之后,造成了怎样的严重后果?”
“后果极其严重!”怒火呼地一下又从我心头蹿起。“受到这场意外打击,我的女儿当即晕倒,患了脑腔隙梗阻,至今不会说话,不会叫妈妈,她、她、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哑巴,一个白痴,一个废人!”
说这些话时我又失去了冷静,每个字都是一粒子弹,我的控诉就成了机枪的连发。
我看见洪月娥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地站也站不住了。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终于“哇”地大哭一声,身子一歪,摔倒在被告席上。
法庭上响起一片惊愕的喧哗,审判看来难以继续,审判长当即宣布休庭。
我走出法庭,任思嘉、林红、王莹、董雪等姐妹都围了上来,纷纷埋怨我:“章副,你怎么提供这样的证词?咳,你真是!”
我冷静回答:“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知道,我最后证实的两件事,对洪月娥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洪月娥的案子一时还不能判决,她的小命儿仍在法律的天平上晃晃悠悠地荡着秋千。
章彬彬——
真没想到,我在法庭上作证时提到小黛的病情,竟引起社会公众广泛的同情。一时间,有许多人给我打电话、写信表示关怀,还捐赠了不少钱物和药品。这件事让医生们大受感动,对小黛的治疗护理更加尽心尽力。他们不仅给小黛打针服药,还给小黛挂了两个疗程吊瓶,又让她每天进高压氧仓供氧一小时,改善微血管循环。半个多月下来,小黛的病情奇迹般好转。
这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小黛从沉睡中醒来了,我发现,黑葡萄似的眼仁儿又回到她的眸子里,她的大眼睛一下子有了神彩。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崔一峰,小嘴儿翕张好一会儿,终于叫了声:“妈妈!”又叫了声:“爸爸!”
我和崔一峰顿时心花怒放,泪如雨下。
小黛康复出院那天,女监的姐妹们像是庆祝节日一样高兴异常。任思嘉、王莹、董雪、林红等拎着许多水果,捧着一束鲜花来看小黛。小任把小黛揽在怀里,激动地问:“小黛,毛病都好了?”小黛说:“好了!”小任问:“看看,来看你的这些阿姨都是谁?”小黛一个一个指着她们亲昵地叫:“小任阿姨,小王阿姨,小董阿姨,小林阿姨,你们好!”
小任仍不放心,继续考小黛:“唱一支童谣给阿姨听,好不好?”
小黛眨巴眨巴黑眼睛,想了一会儿,唱起那支《月光光》:月光光,
照四方,
四方圆,
卖铜钱,
铜钱豆,
卖乌豆
小任她们高兴得拍手叫好,都说:“章姐,章黛还是那么聪明,没有一点后遗症,你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说:“真是苍天有眼呀!洪月娥让我虚惊一场,但是,老天爷又还我个好端端的孩子!”
小黛大概把遭到洪月娥劫持的经历都回忆起来了,十分困惑地问道:“妈妈,我干妈干么要抓我?干么要开枪打你呀?”
我说:“洪月娥不是你干妈了,她是坏人,她犯了罪。”
小黛依然困惑不解,追问道:“我干妈怎么会是坏人?她是管罪犯的大队长嘛,自己怎么会犯罪?”
我无言以对,在座的女警官们只能陪着一阵干笑,像一个劣等生回答不了老师刁钻的考题,屋里的气氛甚是尴尬。一个九岁小女孩提出的问题,虽然有几分天真,但其尖锐性和深刻性,却是足够让我们这些活了一大把年纪的成年人冷静思考的。可我不愿刚刚出院的孩子接触如此严肃的问题,说:“傻孩子,你年纪太小,跟你说了,你现在也弄不明白。你今天刚出院,不能太累,快去睡觉吧!”
我安排小黛进房间睡下。再回到客厅,小任她们已经围绕着小黛刚才提出的问题,进行一场非常有趣的谈话。
“真没有想到呀,这个洪月娥!”董雪说,“我在她手下工作了两三年,她给我们的印象,总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总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谁想到她会成为一个大贪污犯!过去,我、我,我一直崇拜她,我真幼稚,唉,章副”
董雪过去啥事儿都跟着洪月娥,现在她一想起来就很不好意思。
“快别这样说,小董!”我不让董雪往下说。“这次大追捕中,大家都表现很好嘛!再说,洪月娥也不是什么事都做错的,她到底是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现在也不是弄得很明白。”
王莹感慨地说:“哎,不要说洪月娥我们看不透,很多大官我们也看不透。有些当官的,光从表面上看,他们正经八百,道貌岸然,好像真理的化身,正义的旗帜,可是,谁又知道他们背地里干起坏事来,贼胆比谁都大,心肝比谁都黑,像陈希同、王宝森、梁佩芬、杨罗亭、洪月娥”
我觉得这样的探讨很有意思,姐妹们谈到的有些看法和事例,我也深有感触。但是,要我回答小黛提出的疑问,我一时还理不出清晰的头绪。
“章黛提的问题很有意思。”今晚显得特别深沉的任思嘉,这时才缓缓地开了口。“‘铁拳头’洪月娥为什么会成为大罪犯?这事看起来很奇怪,很偶然,其实,细细想来,还有它的必然性和普遍性。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人在最完美的时候是动物中的佼佼者;但是,当他与法律和正义隔绝之后,他便是动物中最坏的东西。’梁佩芬、杨罗亭、洪月娥原先并非坏人。
但是,当她们‘与法律和正义隔绝之后’,她们就成为‘动物中最坏的东西’,成为一名罪犯。我以为世上一切人包括我们自己,都是会犯错误和犯罪的;多数人之所以还没有犯罪,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具备犯罪的条件。还有些人已经罪行累累,却还身居高位,那是因为他们的罪行尚未暴露,实际上他们已经是罪人,只是法律尚未判定他们为罪人。总之,我以为,世上可没有天生的圣人,只要是人,身上普遍都有潜在的犯罪因素,这一点,我的看法与基督教的原罪说,是很有些相通的。”
“什么?什么?中队长,你还信基督教?”董雪虽然是个大专生,但知识面窄得可怜,就常常大惊小怪。
“我不信教,但是,这不妨碍我们把基督教当作一种学术来研究。”任思嘉说,“我以为,基督教的原罪说不是全无道理的。
基督教认为人都会犯罪,除了耶稣(其实他已经是神不是人),世上根本不存在不会犯罪的圣人。中国官员的犯罪率为何居高不下,而且有愈来愈高的趋势呢?这里又用得上英国的历史学家艾克顿曾经作过的分析:‘权力倾向于腐败,绝对的权力倾向于绝对的腐败。’孟德斯鸠也曾下过结论: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一条万古不变的经验。我国目前正处于经济转型期和政治体制改革的进程中,监督机制不够完善,难免有许多空子可钻,那些掌握大权和实权的官员一旦滥用权力,从衙门到狱门仅仅是一步之遥。像梁佩芬、杨罗亭、洪月娥、朱亦龙这样一些贪官污吏,就像天气转暖之后粪缸里的粪蛆,那是多得难以计数而且特别活跃的。”
任思嘉毕竟是研究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大家都有茅塞顿开之感,期待着她有更深刻的阐述。但这时赵监狱长走了进来,笑嘻嘻打趣道:“你们开讨论会吗?小任讲得真好,再往下说呀,咦,怎么不说了?”
任思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班门弄斧了,班门弄斧了,有监狱长在这里,我哪敢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