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0:19      字数:4732
  夜的“半月楼”真是泪流成河!
  我忽然想起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女人》中有一段关于女人特爱流泪的描写,真是太精彩了:
  “眼泪是女人最大的辩护词,像狂风暴雨般骤然,一阵痉挛便倾泻而下,似台风,似四月的阵雨,使女人成为忧郁的泉水,暴风雨的天空”
  我想,只要把头一句的“辩护词”改为“忏悔词”,那么,用这一段话来形容那一晚五大队女犯们的情景,可是再恰切不过了。
  在冰凉如水的月光下,我和章彬彬从“半月楼”走回“女儿国”的时候,都陷在苦涩的沉思中,耳畔仿佛还响着女犯们的哭泣声,一时都不想说话。
  良久,我才叹了一口气说:“唉,章姐,这么好的事儿,你们早先怎么没有想到呢?”
  章彬彬问:“啥事呀?”
  “就是设立‘亲情热线’呗!”
  章彬彬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有一支山歌是这样唱的:‘爬上哪山坡,才唱哪山歌’。没有改革开放,谁会想到这个点子呀!
  就是能想到,也不敢说,更不敢做。”
  “那倒是!”我说,“‘亲情热线’真是太好了!章姐,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干部找女犯谈话的时候,她们大多是冷漠听着,或者应付式点头,可是,她们一跟父母亲人谈话,就忍不住流泪哭泣,这就是亲情的力量呀!”
  章彬彬说:“让她们哭一哭也好,既能宣泄心里的郁闷,又能洗涤心灵的污垢。”
  夜很深了,月亮照到林子里,反射着绿莹莹的微光。我们一路走,仍然兴犹未尽地谈论关于女犯心理特征这个话题。是呵,女犯也是女人,是心灵破碎又特别敏感的女人。我们应该根据女犯的特点,摸索出一套能够感化她们的特殊的管教方法。
  任思嘉——
  确定第一个享受“寒宫鹊桥”的对象可不容易。挑选那些非常想见到丈夫的女犯,却因为听说对方最近似乎有些变心的迹象,这种事如果生拉硬扯,就怕弄巧成拙,适得其反。选择那些情绪比较稳定的男方,而女犯这一头,或是刑期没有过半的重刑犯,或是表现还不能服众的轻刑犯,压根儿就不够条件。最后挑来选去,就看上侵占犯谢芳。谢芳案发时,正在筹办婚事,可是“未入洞房,先进牢房”,判了七年徒刑。她现在刑期已经过半,入狱后又一贯表现很好。男朋友高汉文没有变心,每个月都从省城来探一次监,那种真诚叫干警们看了都很感动。
  可是没有料到,这事却遭到洪大队长的强烈反对。
  洪月娥说:“谢芳最近的表现可不怎么的!她当个保管兼统计,那点任务,有她那么高的文化,还不是喝粥配豆腐,稀松的一码事么!我们五大队,超额完成生产指标的女犯,多着呢!再怎么排,也轮不到她谢芳。”
  章彬彬说:“看一个罪犯的表现,也不能光看生产。谢芳不但年年都评上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在遵守监规法纪方面又事事带头,帮助女犯们学习文化,也是个好老师,洪队,你看,这么个方方面面都表现很好的女犯,我们不挑她,还能挑谁?”
  洪月娥一时语塞,也说不出个比谢芳表现更好的女犯,默神了半天,又找到一条理由。“不行,谢芳连婚都没结,怎么能跟她男朋友同居?”
  听了这话我心里嘀咕:你洪大队长跟余科长什么时候打的结婚证,怎么常常在一块儿同居?王莹也忍不住掩嘴一笑。我猜这家伙肯定和我想到一块儿,在心里嘲笑洪月娥。
  章彬彬可能没往这上头想,还是一本正经为谢芳辩护:“洪队,你这话可不对了,人家谢芳跟高汉文可是打好结婚证的,只是来不及办喜事,就差个仪式么。”
  我和王莹附和说:“对,对!我们不如给他们补办一次婚礼,那更是一大美事!”
  洪月娥一听更火,说:“就你们花花点子多,一会儿要搞什么‘寒宫鹊桥’,一会儿要给犯人举办婚礼,你们把女监弄成个慈善机关还不够,还想办成个妇女俱乐部,是吧?”
  洪月娥真叫人捉摸不透。这半年多来,谢芳不仅仅得到公众好评,而且几乎成为洪队管理生产的得力助手,怎么到了该给谢芳一点人间温暖的时候,她倒一味地反对了?
  章彬彬又耐心劝说:“洪队,放心吧!也就是给谢芳办个婚礼,她结过婚,还回号房服刑,罪犯的日子怎么过,她也怎么过,哪能把女监办成慈善机关和俱乐部?”
  可是,认死理的洪月娥怎么也不依,谢芳和高汉文的监狱姻缘差点泡汤的时候,赵监狱长恰好下来检查工作,我们向她作了汇报。赵监狱长一听就干脆明朗地表了态。她说:“行呵,谢芳,轻刑犯,刑期过半,又一贯表现好,案情又是一碗清水看到底,没留下什么枝枝蔓蔓、疙疙瘩瘩的,她自己和男方又都是大知识分子,没什么危险性,再适合不过么。至于说谢芳和高汉文还没结婚,小任、小工建议为他们补办一次婚礼,这个主意也很好呀!八十年代有一部电影,是朱时茂和丛珊演的,哦,叫什么来着?”
  我连忙接嘴说:“叫《牧马人》。”
  赵监狱长说:“对,就叫《牧马人》。那部电影演一个右派劳改犯和一个农场姑娘结婚过日子,对不对?那还是极‘左’年代哩,今天是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了,给表现好的女犯办个婚事,也怕这怕那的,怎么行!”
  赵监狱长一锤定音,洪月娥不好再说啥了。可我看她一脸黑黑的,肯定是窝着一肚子火。
  谢芳和高汉文大喜的日子定在一个星期天。9号号房的吕金妹、关飞鸾等女犯,一早就分头忙活开。谢芳在号房里一向与人为善,跟谁都投缘,同改们自然都想把谢芳迟到的婚礼办得周到、体面,要不,她们也太没水准了。
  的布置由关飞鸾带着几个同改去张罗。招待所长给了一套全新的枕巾被褥,关飞鸾们就把一张双人大床铺出花儿朵儿;稍旧的窗帘也取下来了,所长给了一副苹果绿的乔其纱,张挂上去,新房里顿时关进一片春天的气息。天花板下,拉起几条五色纸剪的彩带,写字台、床头柜和茶几上,点上几支灯花摇曳的红烛,房门上贴个大红“囍”字,简陋的新房顿时充满温馨而浪漫的喜气。
  新娘的梳妆打扮,由吕金妹负责。毕竟是风月场中的过来人,她对这活儿绝顶拿手。衣服还是好办的,既然批准谢芳当了新娘,总不能叫人家穿灰不溜秋的号服,经大队长和监狱长点头,高汉文从省城给谢芳带来一套暖色调的西服套裙,配上谢芳那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显示出十足的知识分子风韵。最难办的是头发,那不长不短的“马桶盖儿”,一看就是个女囚,真是大煞风景。吕金妹说,如果谢芳还蓄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嘿,我要是不能把你打扮成个美人儿我就不姓吕!吕金妹为此伤透了脑筋,才想到一个好主意。她到女监小卖部买了一块粉红色的纱巾,又在上头扎了两只蝴蝶结,往谢芳头上一戴,以瑜掩瑕,以美遮丑,这才把谢芳打扮成一个光彩照人的新娘。
  相比之下,新郎高汉文却显得有点儿土里巴叽。这位过于老实的大学讲师,可能有意不让自己比新娘穿戴更漂亮,却落得比新娘更寒伧。长发蓬乱而没有光泽,他可能从没用发膏发蜡滋润过;西装虽然是新置的,却绝非名牌,坐过一天火车,前胸后摆都打皱了;皮鞋上满是尘土,他也不上点油。我想,这一切在高汉文看来都是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是他望眼欲穿的大喜的日子。他实在太高兴了!见人就撒糖,就敬烟,嘴上不停地啰嗦:
  “同志,太感谢!太高兴!请吃糖!请吃糖!”
  他和我刚到女监工作时一样,对干部称同志,对女犯也称同志,今天是个大喜日子,人家不便指出新郎官的错误,女犯们便挤做一堆咯咯地尖笑。
  婚礼在招待所小会议室举行。准八点开始。我们中队全体干部和女犯都来了,总部和各大队的头头们也来了,有大几十人,很是热闹。但是,左等右等,洪月娥却始终不露面,她肯定还为这事生我的气。
  我是谢芳的中队长,自然是婚礼的主持人。赵监狱长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自从赵监狱长批准了我们大队的改革方案,我就觉得她那已经有好些鱼尾纹和抬头纹的扁圆脸,忽然变得年轻多了。我从她开心的笑脸上看到深层的内容,不仅仅是对一场特殊婚礼的赞赏,更是对当下改革的支持,于是也就跟着十二万分地开心。
  接着,是新郎的答谢。高汉文说着说着,就叭嗒叭嗒直掉泪,把会场的气氛弄得有些沉。好在节目表演开始,又恢复婚礼应有的欢乐和热烈。
  我们三中队有文化的女犯多,平常就是全女监文艺活动的骨干力量,国庆节、三八节和春节的晚会,乃至到附近工厂、农村慰问联欢,都有三中队的份儿。今晚头一轮节目是几个女犯的独唱和小合唱。女监唱歌也有许多禁忌,太缠绵的情歌不宜唱,因为这类歌曲容易引起女犯思乡念旧之情;太凄凉的苦歌也不宜唱,女犯们心情本来就很压抑,这类歌一唱,真的是“四面楚歌”,叫女犯们怎么活下去?女监提倡唱赞歌和颂歌,和一些言不及义言不及情轻松愉快的通俗歌曲。今晚几名女犯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雪白的哈达》、《东方之珠》等等,那嗓子那韵味那做派都很到家,我真惋惜她们自己误了自己害了自己,要不,她们到地、县一级剧团去当一名三、四流演员,那是不成问题的。
  第二轮节目是小品《妈妈,我对不起您》,这个节目是吕金妹和关飞鸾两人自编、自导、自演的。故事就取材于女监日常的生活。吕金妹扮演妈妈,头上戴上一顶三角灰头巾,脸上画了几道皱纹,宽大的号裤扎到长布袜里,佝偻着腰,又拄一根拐棍,酷似个山东老大娘;关飞鸾扮演女儿,“她”是个盗窃犯,正在服刑。关飞鸾无须化妆打扮,就平常一副穿戴,便符合剧中人物的身份了。小品一开始,是老大娘来探监,在会见室母女相会。吕金妹和关飞鸾也真是聪明绝顶,学说胶东话居然说得八九不离十,这自然增添了喜剧色彩,引起阵阵笑声。但是,观众笑着笑着忽然严肃起来,因为在母女诉说离别之情后,老大娘就说到她非常对不起女儿,她本来带了一大篮胶东红枣、莱阳雪梨来看望女儿的,可是,她在火车上打盹儿的时候,所带的东西,还有来回的路费,全给扒手扒走了。到了西源市,她连坐汽车的钱都没有了,硬是徒步走了大几十里来女监看望女儿的。这时演女犯的关飞鸾哇地一声哭起来。原来“她”在进号子之前,也是个扒手偷儿,也曾经扒过大爷大娘的钱包和东西。“她”就将心比心,联想到那些被窃的老人,也将被“她”害得像“她”的老母亲一样,身无分文,沿途行乞,于是一再的忏悔自责,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而后,“母女”俩抱头痛哭。
  我想,这个小品要是请宋丹丹和蔡明来演,让她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决不可能演到这个火候。因为她们毕竟没有铁窗生活。
  吕金妹和关飞鸾那个哭呀,是出自真情实感的哭,是发自肺腑的哭,是止也止不住的哭。
  但是,她们这时哭得如此伤心,把一个喜气洋洋的婚礼,一下子给哭砸了,人们脸上都蒙上一层悲凉的色调。
  我想冲淡这种不和谐的气氛,建议请新郎新娘来一个节目。
  谢芳是个胆小如鼠的姑娘,这时却还落落大方,挽着高汉文向前走了一步,说:“感谢干部对我们的关心,感谢同改对我们的帮助,我们唱一支歌。”
  第一个音符从他们嘴里飞出来,我就听出这支歌叫《我想有个家》。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的时候,
  我不会害怕。
  谢芳怯怯的,声音不敢放开;高汉文五音不全,老是走调。
  就歌唱的水平而论,真不敢恭维。但是,他们唱得很真挚,很动情,唱出了多年的渴望和期盼,同改们忍不住轻声帮唱起来。几个节拍之后,看出干部们没有反对的意思,声音渐渐放大,形成了一个小合唱:
  谁不会想要个家,
  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泪只能轻轻地擦。
  接着,赵监狱长、章彬彬、王莹、董雪等女警官们也加入这个小合唱。
  只要心中充满爱,
  就会被关怀,
  无法埋怨只能靠自己。
  相同的年纪,
  不同的心灵,
  让我们拥有一个家!
  这个小合唱成为这个婚礼的小高潮,?